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43节
段大娘很担忧,要拉着他去找个师婆看一下,被段知微阻止。
这明显是科考遇到了极大的打击,缓上两日便好。
今日春光融融,场院外一片茂盛修竹如绿云之影沙沙摇曳,几个服绯的高官先从场院里头出来,很快袁慎己也从里头走了出来。
仅仅三日他看上去便像是瘦了些,看来这春闱实在是熬人,段知微看着他和其他官员互完礼,走了过去。
袁慎己下颔冒出些若隐若现的青色胡茬,多了些野性和沧桑,冷厉的脸色也多了丝疲惫,他扭头望见段知微,有些感到意外,而又后开心笑了,抹了抹额头上一层的汗珠,大步朝着她走过去,却在离她还有一小些距离的时候停住了。
场院环境一般,没有条件沐浴,每个官员每日只能分一盆热水随意擦拭下头脸,他本来想的是先回趟府邸修整一番,至少要沐浴一番刮了胡子再去见她,不想她竟然会在门口等自己。
这边看他停住,段知微愣一下,而后反应过来,主动靠近他,趁旁人不注意,把手贴到他脸上,感受那细细密密的胡茬,刺得手掌微微发痒。
袁慎己一把握住她的手,在脸上轻轻摩挲一下,温热呼吸喷在她指尖。
“是不是还需关上几日?”段知微问道。
这春闱结束后,自糊名易书到发榜都是封闭式环境,也就是说接下来几日又见不到他了。
“春闱放榜后便有空暇了,那时杏花映于春水,曲江春意正浓,我想邀你共赏。”他眸色深深望她,轻声说道。
段知微驾着驴车回食肆的时候嘴角都是翘着的,根本放不下。
甄回已经瘫在了他的小库房里大睡特睡,食肆众人也不忍心叫他,只忙自己的事儿,赶巧儿太仓署真派了辆马车过来送袁慎己的薪俸,几大块绢帛运进了食肆里。
段大娘第一次见这么多绢帛,看的眼睛都直了,段知微本也没想真用袁慎己的钱,只当替他保管,于是请来送薪俸的太仓署官员喝了碗乌梅饮子,送其离开后,回来跟段大娘讲这些绢帛不能动。
段大娘略微遗憾的撇了撇嘴,而后又自我宽慰道:“无妨,待你嫁过去,这些还是我们的。”
段知微:“......”
趁着还未放榜,多数乡贡们都在长安等着结果,还未出京,段知微抓紧时间推出了些春日佐酒的好菜。
桃花流水鳜鱼肥,正是鳜鱼当时的好季节,松鼠桂鱼这道菜费事费力,且特别考验刀工,需要用刀沿着鱼脊骨两侧平片至尾部精妙改刀,还不能斩断,段知微以前跟着酒店大师傅学过,因此会做这道菜。
只是刀法复杂,长安其他食肆一时间竟然无法效仿,故而这菜都要成段家食肆的特色菜了。不过因为费时费力,价格定的也高,平时买的人也不多。
想来是因为春闱结束,乡贡们特意大方了一回,纷纷点名要吃松鼠桂鱼,段知微只好窝进火房里慢慢改刀。
这鱼炸完后“头昂尾巴翘”,鱼肉外翻,再浇上一层红亮酸甜的滚烫酱汁,立刻发出“吱吱”的声响,故而得名松鼠桂鱼。
春闱结束,段知微特意推出了一款水晶肴肉,其实这菜春节她便做了,一直用硝水和粗盐在缸中腌制着。
正好碰上春闱,这肉乃蹄髈为主料,寓意着“题榜”,段知微这才自缸中把这菜取了出来。
乡贡们若只是为了“题榜”也是愿意纷纷解囊,不过这菜段知微确实也做得不错,卤冻白皙透明,光滑晶莹,里头的肉则是醇酥鲜红,再配些香醋姜丝油润不腻,入口即化。
春日的河虾也是活蹦乱跳的,虾肉嚼着都弹牙,再做道荷包虾,门口香椿嫩芽炒上一盘鸡蛋,再来些醋拌秋葵,小葱拌豆腐。
段家食肆两间房坐的是满满当当的。
晌午过后,段知微在火房晃荡一圈,发现酱油和香醋基本都见了底,这些都还好说,附近都有的卖,只唯有一样名唤八角的调料需要去东市里头才有。
她只好驾了驴车准备去东市,蒲桃在食肆拘了半日,也央着要与她同去,两个人坐着驴车晃晃荡荡走了。
元宵过后东市也没有那么忙了,只零散有几个胡人的摊位卖异国的各色珍奇,段知微进了香料铺精心挑选,见蒲桃在一旁耷拉着脑袋略感无聊,便给了她几分铜钱去敲糖吃,蒲桃接了钱欢天喜地的走了。
这家香料铺除了寻常八角、香叶外,还有些异国运来的,如天竺的肉桂和丁香,还有大食的豆蔻皮、藏红花,只是这些价格都不低。
段知微馋肉桂面包馋的不行,想到那刚出炉的面包,外皮恰到好处的酥脆,红糖与肉桂甜蜜的韵味......
既然食肆里有那新砌的土窑炉......她咬牙买了一小袋子肉桂,心满意足的从店里离开了。
蒲桃不在卖饧糖的铺子面前,段知微找了一圈没找到,头上急的冒出些细密汗珠,生怕是出现了什么坏人拐子。
所幸过了一会儿,蒲桃过来拉她的裙摆道:“娘子快来,这儿有个小孩好惨,你救救他。”
段知微一头雾水,抱着满怀的香料被她拉扯着走,越走越不对劲,蒲桃今日把她带到了东市偏僻一隅,那是所谓的奴隶交易场所。
在本朝,确实有着禁止逼良为奴的规定,但实际上买卖奴隶还是被普罗大众所默认。这地方段知微知道,但是从未踏足过。
首先她虽然适应了长安的生活,甚至在这里谈起了恋爱,但是她本身还是个现代人的思想,见不得蓄奴这种陋习。
有时候食肆实在忙得厉害,段知微都是专门去佣作坊雇良民来食肆打工,按日雇佣的被称为日佣人,按月雇佣的则是月佣人,一月给五百文,当月结清,双方都很满意,也十分的方便。
这其次就是买奴婢太废银钱,是贵族的活动,最紧俏的那种昆仑奴,听说只效忠主人,愿为主人而死,所以深受贵族们的喜爱,价格直接到了三万贯钱。还有菩萨蛮,那是专门侍奉皇族、婀娜多姿,身携异香的少女。
这些奴隶算是贵族们的时尚单品了,与平民没什么关系。
段知微十分见不惯蓄奴制度,却也知自己微小无法改变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离这种奴隶市场远远的,不想今日竟然被蒲桃拉了过来。
一个奴隶商人正拿着鞭子满脸暴怒的站着,不知说了什么又抬起了鞭子,蒲桃赶紧喊一声:“住手!”
这些商人虽没什么人性,但极其擅长察言观色,蒲桃年龄小,穿的又朴素,商人瞟了她一眼并没有在意。
段知微虽然也只
穿了件鹅黄的素色襦裙,头上却盘着袁慎己送的、那散发着月色清辉价格高昂的莹珠簪,商人望上一眼,立刻软和了神态道:“这位娘子,可是要买奴?”
他旁边是个跟蒲桃差不多大的小男孩,被绳索捆着,蹲在地上对着他们呲牙,这男孩蓬头垢面,头发脏的能打结,透过头发能看到他有一双墨绿色的眼瞳,似乎是混血,身上好几条深重的鞭痕。
段知微最见不得这种场景,当下满腔怒火冲到了脑袋上:“这孩子还小,你怎能如此对待他。”
奴隶商人以为遇到了主顾,没想到是个来伸张正义的侠客,当即又换了怠慢的嘴脸阴阳怪气道:“这位娘子,你去两京诸市署打听打听,某这儿的所有奴隶都有契券和保人,某想怎么对待他们,就怎么对待他们,您这就是告到圣人那儿去也没用啊!”
段知微被他一激,立刻道:“你这奴隶多少钱?我买了。”蒲桃躲在背后听她如此说,立刻投来崇拜的目光。
商人又换上一副讨好嘴脸:“不多不多,您也看到了这小泼皮不通人性,卖不上什么价钱,某亏个本儿,三千五百文如何?”
段知微一腔正义立刻灭去了三方,蒲桃担心她退缩,赶紧悄悄捏了捏她的掌心。
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再加上段知微确实同情心上头,加上食肆确实赚了些钱,因此只好硬着头皮跟他砍价:“你也说了这小男孩不通人性,如今看来竟是连长安话都不会说,我在宣阳坊开一家食肆,拿三千五百文换了他回去作甚,他是能在火房掌勺还是能在柜台算账?”
商人也知三千五百文开得高了些,只是想多些讲价的空间,听她说的也有道理,于是道:“那二千五百文,买个看家护院总是不错的。”
段知微冷笑一声:“一千文,多一分也没有,您可考虑好了,错过了今日,像我这种等于把铜钱扔水里的主顾可没有了。”
见商人仍在犹豫,段知微领着蒲桃就走,蒲桃急得死命拽她:“娘子,娘子!”段知微背对着商人,对着她使眼色。
见两人真要走,商人一咬牙:“一千文就一千文!”
段知微松上一口气。
她身上也没有带着那么多钱,只好让奴隶商人跟她回趟食肆,那商人把小男孩捆在驴车上就跟着她走。
段知微硬着头皮跟蒲桃面面相觑,虽然这个善心是发了,但是总觉得回食肆要挨人念叨了。
果不其然回了食肆,段大娘如同女高音的一声尖叫划破了宣阳坊上空的云彩。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夜雨剪春韭我的盖世英雄……
奴隶商人收了段知微一千钱,立完契心满意足的跑了,生怕都待一刻她就要反悔。
段知微只能磨蹭着走回食肆,跟蒲桃两个人缩在胡床上承受段大娘的滔天怒火。
“说是去东市买酱油,竟然买了个人回来,所幸这是没办法上天,不然是不是要把嫦娥的广寒宫买回来。”
段知微赔笑道:“这长安差不多的奴隶都得七八千,食肆扩张了正是缺人的时候,一千文钱也算是很划算了,不然雇佣个月佣人,一月也得是五百文。”
段知微企图以省钱的角度来劝服段大娘,不料后者严厉瞪了她一眼:“月佣人帮着洗洗刷刷,挑水劈柴何事不能做?”她指了指仍被捆在柱子上朝着众人龇牙咧嘴的男孩:“他呢?”
那小男孩被奴隶商人带来的时候还在剧烈挣扎,被商人绑到了食肆中间的一木柱子上。
中间段知微也想上去给他解开,他冲着段知微一阵低声呲牙咆哮,段知微怕手被他咬,赶紧缩了回去。
阿盘也当过流民,一路蓬头垢面饿着肚子漂泊到长安,似乎很能共情,壮着胆子蹲下身为他解开了绳索。
男孩冲着她扑了过去,在众人惊呼之下,阿盘将其抱了个满怀,而后摸摸他的头,低声安慰着什么。
一阵挣扎后,男孩很神奇的在她怀中冷静下来,阿盘温身安慰道:“已经没事了。”而后抬头看向段大娘:“大娘,这孩子实在是可怜,那一千钱你确实也出得冤,不如那钱从我工钱里扣吧。”
段大娘听了她这话,哪儿好意思再说什么,只好悻悻闭了嘴。
阿盘烧了一整桶水想要给他洗澡。甄回昏睡了三日精力大盛,想着同为男子,他来帮忙会比较方便,撸上袖子就过来了,结果被木桶里的小男孩泼了一身水,只能遗憾退场,灰溜溜回库房换衣裳了。
食肆也没有小男孩能穿的衣裳,段知微便去衣帽肆临时买了一套。
待回来,他也已经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就像换了个人般,他的身形过于清瘦,寻常衣服穿着极其不合身,阿盘只好给他挽紧了些衣袖。
他有一头蓬松的头发,肤色黝黑还带着伤疤,虽然是一双可爱的圆圆眼,但是眼眸里带了些野性难训的锋利。
而同龄的蒲桃纯真娇憨,眼里只有清澈的对食物的渴望,这一番对比下来,段大娘都生起了些同情,不知他经历了什么样的苦难。
想到他身上深深浅浅的鞭伤,阿盘拿了些自己的积蓄动身去医肆买药膏去了。
蒲桃围着他转了几圈,扭过身对着段知微讲:“娘子,他看上去像个小狼崽一样毛茸茸的,要不我们叫他小狼吧。”
段知微正忙着跟来送菜的菜肆伙计讨价还价,也无心计较一个小孩的名字,只胡乱点点头,蒲桃欢呼一声拉着他要去买糖。
长安二月春初醒,春风已然在坊间轻柔穿梭,渭水河上的冰面开始消融,渔夫们为了冰下肥厚的青鱼,起个大早就开始敲冰,冰裂声此起彼伏,各色时蔬伴着一场春雨,也到了可以收割的时候,长势十分喜人,价格也比寒冬降了不少。
就像今日,菜肆运过来一车荇菜、茭白、韭菜,绿油油的,叶片也肥厚,看着就新鲜。
这边段知微选了些新鲜肥嫩的春韭,韭菜乃是本朝最常见的蔬菜之一、价格也低廉,段知微甚至在后院也载种了些,只待春雨如油飘落,一畦带着泥土芬芳的春韭就能被收割,做出各种各样的美味吃食。
她准备用这些韭菜烙一些韭菜盒子当朝食卖。
几枚鸡蛋嗑入碗中,用筷子轻搅。蛋液在红橙与金黄中翻滚,打入油锅中,边缘泛起诱人的焦香脆边,用铲子馋碎了盛出来,再添上几勺河虾,切碎的绿色韭菜和晶亮的粉条,倒上酱油、香油等搅拌。
面皮的部分则是用发好的面,那样烙出来更加的酥脆,层次感也很好,段知微看那面团已经醒透,开始低头搓分剂。
蒲桃买完糖,和小狼两个人安静在一旁站着。段知微招呼他们过来,手把手教他们如何把剂子擀成中间厚、边缘薄的饼皮。
一小块剂子放到小狼手上,他的神色还是很多戒备但是明显淡了下来,此刻一脸好奇望着手上柔软的面团,段知微蹲在他身后,环住他的手,轻声细语教他把翠色馅料裹入面皮子里,手握着他的手指灵动的捏一下,韭菜合子精致的麻花花边便出现了。
段知微敏锐的发现,这小孩在做菜上头还真是颇有一些天分,在蒲桃还在纠结为什么馅心会从皮子边上冒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能自己动手做出一个圆润饱满的韭菜盒子。
段知微记得自己当年学的时候,还废了不少面皮才捏出了差强人意的形状。
这一千文铜钱花得也太值了些,她想。
在食肆门口起锅热油,把韭菜盒子一个个有序放入,随着“滋滋”轻响和馥郁香气弥漫,韭菜合子底部开始渐成金黄,待到面皮鼓胀到一定程度,再翻过来继续烙。
刚出锅的韭菜盒子隐约可见里头饱满的翠色馅料,段知微拿个大竹篾子,整齐摆好,就搁在食肆门边上。
她但凡做个香味大的东西,都放在门外好招揽食客,这韭菜盒子香气扑鼻的往外释放,她还在煎烤时就有几个老食客往旁边一站等了。
她拿了两
个给小狼、蒲桃一人一个。
这韭菜盒子边缘包得很紧,又煎得金黄酥脆,把里头春日时鲜的蓬勃美味紧紧锁住,咬上一口,先是酥脆的外壳,嚼得“咔嚓”作响,片片薄脆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