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46节
只是她孤独一个人隐匿花海之下,抬头可见遮天蔽日的繁花,姑母不见了,食肆的大家也见不到了,还有袁慎己也找不到了......
她心下生出一丝慌乱来,好像只有她一个留在这桃花林里,此后千年要一直守着这岁岁的春光。
一只温暖的手轻柔拍打她的脸庞,坚定又温柔呼唤她的名字,段知微终于从梦中逃脱,睁眼便看到袁慎己担心的脸。
“你这痴儿,怎么在门口便睡着了。”袁慎己将她揽在怀中。他终于完成了公务,快马赶过来,就看到她斜倚在一棵柳树下睡着。
段知微揉揉眼睛,看清是他,后怕道:“做了个噩梦......”
别馆早早为这位金吾卫统领预留好了房间,段知微跟着他进去。
袁慎己忽然解下蹀躞带上的兰草:“今日上巳,当行修禊之礼。”
他将兰叶系成个精巧的结,别到段知微耳边,《韩诗》有云‘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溱洧两水之上,执兰招魂续魄。’
而后摸摸段知微的头安慰道:“这下不会做噩梦了。”
已然深夜,后院的春池边空无一人,唯有一轮明月照林间,此刻春池正冒着袅袅热气。
袁慎己此刻卸了甲,越发显得肩宽背阔,段知微垫脚去折岸边杨柳枝想给他祓禊来消除禳除灾疠,不想这池边青石板打磨的光滑,又沾了不少水渍,她脚下一滑掉进了池子里。
春日乍暖,她只穿了轻薄的轻纱襦裙,温泉水勾勒出玲珑身形,一头乌发只松松簪了跟木棍子,现在在水中如瀑散开,她赶紧把身子沉下去,只露出个脑袋在水面上。
袁慎己想到刚刚那惊鸿一眼的美景,不由从心里生出一丝燥热蔓延到四肢百骸。
今夜月色如霜,倾洒在这山间春池上,泛起粼粼微光,氤氲的水汽袅袅升腾,如同一方仙境。
少顷,袁慎己也缓缓踏入,步伐沉稳。入水时,他的喉结滚动,水珠顺着刚毅的下颌线滑落,没入胸膛。
他那张脸生得极好,剑眉星目,只是常年征战让他的轮廓过于冷硬,此刻他平日的冷厉消散不踪,温和下来不少,此刻只剩眸底的火焰在跳动。
段知微看痴了一会儿,又反应过来,不太好意思的低下头,却见他的衣领松散开来,缝隙里隐约可见结实的胸肌,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疤痕。
她愣了一下,而后心疼的去抚他的伤疤:“一定很疼吧?”
袁慎己眸色温柔,手揉揉她的头发道:“结痂了,不疼了。”
他见过边关的风裹挟着黄沙呼啸而过,也独自在营帐里处理过箭伤,现在终于有个人愿意走到他身前,担心问他:“你受过的这些伤,疼吗?”
她突然坏笑着掬起一捧水泼到他身上而后道:“涤旧荡新,袁慎己以后定然顺顺利利。”
被溅了一身水,他也不恼,眼底满是笑意,只顺势单手握住她的手腕轻按在泉边岩石上,把她揽进怀里,吻上那双令他魂牵梦绕,清甜如蜜的唇。
良久袁慎己松开,只听到他说:“很快便是清明了。”
段知微不知他为何提及清明,只好附和道:“是啊,马上就是清明了。”
袁慎己道:“过了清明,我去食肆提亲。”
春池雾气似乎更浓了,仿若尘世纷扰皆被这一池暖泉隔绝在外。
不同于这对爱侣间的温存,戴兰草捧着一壶桃花酒进到房屋内,赵郎君已经靠在床榻上睡着了,珍珍接过酒,对她妩媚一笑道:“知道姐姐最擅酿酒,有劳姐姐了。”
戴兰草终于卸下那副凄苦的柔弱样,换上一个同样意味不明的笑:“这酒熬煮了半日,一定记得喝啊......妹妹。”
第60章 第六十章与画中人同行清明乃大节,……
赵源刚中进士的时候,十里八乡都来找戴兰草献上祝贺,大抵都是在夸她命好,夫君年纪轻轻便中了进士,此后仕途定然也是一片坦途。
她不做声,只安静地听,偶尔露出一个温婉浅笑。
这日赵源兴致勃勃拿了一幅挂画回来。
画中是一片盛放的桃林,粉白的花瓣如云似霞,层层叠叠地铺展开来,桃林正中央是一位清丽绝俗的美人,她手中轻握一枝桃花,笑眼盈盈望着画外。
赵源眼中生成一丝狂热来,大叹“美人如花隔云端”,并且说,那书肆肆主说了:“只要每日轻呼美人名字,凑满一百日,再往画上浇上百草酒,美人便能从画中走下来。”
只不过这位赵郎君很是没有耐心,不过新鲜了几日,便把那画丢开到一旁去了。毕竟,比起冰冷的画,还是平康坊的娘子更加温柔小意。
再说了,谁知道书肆肆主这话真的假的,左不过又是哄骗人买画的把戏。
他日日宿在平康坊,家中只剩了戴兰草一人,收拾屋子打理花草,偶尔还需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
他们住的房
子不大,戴兰草偶尔在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里洗衣,偶尔在堂屋里穿针引线,觉得寂寞了,也只有挂着的那幅画陪伴她,她就对着画说说话。
端午包了蜜枣粽、寒食制了寒食粥,她都会拿上一份放到画前面,跟画里的珍珍说说话,谈谈春日的桃花,元宵的花灯,幻想一下踏青郊游是怎么样的快乐滋味,再畅想一下打马球是怎样激烈壮观的活动。
日子不咸不淡的过着,偶尔戴兰草会觉得画中的珍珍在对着她微笑,但那应该是夜晚烛光的错觉,有时赵源难得回家,恶声恶气命她去火房煮上一碗青菜馎饦。而后开始一如往常般念念叨叨。
说她长得不够美,嫌她家世一般,父母只是普通农民,他已是进士,于他在仕途上全无助益。全然忘了她嫁过来时,他也是一无所有。
喝多了酒,他还要打人。
她坐到地上挨着打,木然去看画,画中人一脸悲悯的望她。
像佛事会上见到的,悲悯世人的菩萨。
她生孩子那日是个夏日的暴雨天,刺眼的闪电划破天际,震耳欲聋的雷鸣响彻,仿佛天空被撕裂了一般,雨势凶猛。雨水顺着屋檐流下,形成一道道水帘,地面很快积起了水洼。
赵源依旧不在家,拿着她缝补做活的铜钱又去了平康坊。
她躺在床榻上痛得死去活来,也没办法起身去找产婆,最后只好抬起一只胳膊,像那幅画中美人求助。
书肆肆主说,每日同画讲话,呼唤她的名字,一百日后,画中美人自然会走下来。
眼前场景越来越模糊,戴兰草痛得晕过去前,觉得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赵源得了个儿子,一个健康的儿子,他很高兴,那毕竟是个可以传宗接代的东西。更让他高兴地是,家中凭空多出个美人,发髻高耸,芙蓉映面,不知比家中糟糠美了多少。
只不过那挂在厅堂的美人画空了一块。
戴兰草也很高兴,终于有人愿意同她讲话了,有人在她做刺绣的时候帮她理线,在她侍弄花草的时候帮她拎水。
她觉得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好,即使赵源再也不回来,她也能过得很快乐很幸福。
只是赵源回来了,硬要纳珍珍为妾,这位明眸善睐、珠钗摇曳,步履间透着优雅与从容的美人,他怎么可能肯放过。
她知自家这位丈夫人品低劣,并非良配,想悄悄放珍珍走。珍珍拦住她说:“姐姐,杀人虽犯唐律,但若我们把这个卑劣的郎君,永生永世关进画里怎么样......”
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似水,像带了蛊。
那加了蛊的桃花酒须得小火慢熬,戴兰草本想一个人进火房,偏偏那好心又多事的段娘子热情过来帮忙,一小点桃花酒洒在她的肌肤上。
幸好量不多,加上并没有饮用,只是泼洒在肌肤上,应该只会产生一小会儿幻觉。而且,这桃花酒对旁人不会有效果。
因为药引是戴兰草的泪水,这泪水是赵源带给她的,又不是段知微带给她的。
一盅桃花酒被送到赵源面前,看着面前千娇百媚来劝酒的珍珍,赵源不疑有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酒入喉中,甘甜清冽,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味。他正欲再饮,忽觉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倒了地上。
珍珍收起了笑,一脸冷漠抬起脚尖踹他,发现他真的一动也不动,便放心离开,墙上仍挂着那幅只有桃花林的挂画。
不知过了多久,赵源悠悠转醒,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片绝美的桃花林中。
这桃花林里应是四月天,桃花盛放,落英缤纷,如雨水般洒落在地。远处有溪水潺潺,鸟语花香,仿佛人间仙境。
更令他惊喜的是,林中竟有许多美貌娘子,或端庄毓秀抚琴吟诗,或如胡姬金发碧眼跳着胡璇,但是个个都是姿容绝世,笑语嫣然,就连平康坊最负盛名的玉春楼也比不得这里。
赵源虽然心中有疑惑,以为自己误入了桃花源。但是很快狂喜便取代了这种疑惑。
他整日与这些女子嬉戏游玩,饮酒作乐,逍遥快活,仿佛忘却了世间一切烦恼。然而,一日这样、两日这样,他突然生出了一丝困惑,这些娘子虽对他百般温柔小意,却从不提及外界之事,也从未有人试图离开过这片桃花林。
赵源这才惊觉不对,从梦中醒来忽然惊醒。四周一片黑暗,他以为是房中未点灯,颇为不耐烦地呼唤兰草,让她进来点灯,顺便送一碗熏熏的茶进来。
只是无人应声。
赵源站了起来,四处一走,天光突然大亮。
他发现自己依然独自一人躺在桃树之下,四周空无一人。他慌忙起身,四处寻找,却只见那桃花依旧,美人却无影无踪。他心中惊恐,试图走出这片桃林,却发现无论怎么走,都会回到原地。这时,他才猛然想起那杯清冽却带着苦涩味道的桃花酒,想起珍珍在劝他饮下酒后的的诡异笑容。
他跌坐在地,抬头望向湛蓝天空,却发现空中的白云也如画卷般静止不动,连飞鸟也凝固在半空。他颤抖着伸手触摸身旁的桃树,树干竟如纸般轻薄,花瓣也毫无香气。
他这才明白,自己竟被那两名女子骗着关进了一幅画中,成了画中之人,永远困在这片虚幻的桃花林里。
远处,似乎传来一阵轻笑,他抬头,今日仿佛看到了戴兰草和珍珍的脸,戴兰草脸上弥漫的愁云与悲苦不见了,她如同傲然端坐龙椅之上的武皇一脸冷漠地看他。
珍珍则是笑得妩媚又冰冷,仿佛在嘲弄他的愚蠢与薄幸。
赵源瘫坐在地,望着漫天桃花,心中满是绝望与悔恨。他向两个娘子讨饶,跪下祈求原谅,却只换来了嘲弄。
最后他满脸泪水的趴下来,想来自己再也无法逃脱这画中的囚笼,只能在这虚幻的美景中,孤独终老。
第二日一早,晨光微熹,昨夜下了一夜雨。温泉别馆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春雾中,别馆的小丫鬟拎着一壶滚水送到赵家的房中。
看前天还在争宠的正室和美艳的妾氏竟然说说笑笑坐在铜镜前画眉,小丫鬟颇觉纳闷,但是也不好打探客人的隐私,只道一声水来了。
小丫鬟放下水,抬头望见墙上的挂画,惊叹道:“这幅画可真是栩栩如生啊。”
戴兰草与珍珍二人相视一笑:“当然,这可是妾身的夫君......绝唱之作。”
桃花林中的空白赫然被一坐在桃花树下的郎君补足,只是他一脸犹豫的看着画外,他的头发并不是用墨色填充,而是似乎用黑墨色的丝线,一根根绣上去,与真人无异。
如果在那看久了,还会觉得画在呼吸,小丫鬟说不上来,但是颇觉诡异,赶紧行个礼儿,转身跑走了。
段知微昨夜睡得不安稳,老是梦到一片粉霞般的桃花林,她坐在牛车上打个哈欠,又撩开帘子看向外面正骑着马稳健向前行的袁慎己。
段知微嚷嚷道:“一个人在那桃花林子里我也害怕啊,我还在四下找你,竟然寻不到你,这都是你的错。”
袁慎己见她眼下两个黑眼圈,颇觉好笑,只安慰道:“都是袁某的错,待回了长安,去东市的云来酒楼置办一桌好酒菜,给段娘子赔礼好不好。”
段知微开心点头,被段大娘拿着团扇一个暴栗。
一车人欢声笑语,很快便到了长安城门口,进城内需要过所,袁慎己骑着马先到前面去了,一长队的车等着进长安城。
坐了一路车,段大娘深深觉得自己腰不太行了,嚷嚷着要下车透口气,段知微只得先跳下车扶她。
一扭头,竟然发现昨日遇到的兰草夫人和珍珍也自后面的香车下来,段知微想着过去打个招呼。
二人背对着她小声在商议什么。
“回头找个剪子撕碎了吧,省得夜长梦多。”珍珍道
戴
兰草有些犹豫:“到底多年夫妻,妾有些于心不忍......”
珍珍继续劝道:“那画确实栩栩如生,连别馆的小丫鬟都看出来了,若是被有心人看到......”她听到脚步声,止住了话头。
段知微不知道她们在谈论什么,只接过话头:“两位夫人日安。”她话锋一转,厚着脸皮道:“妾在宣阳坊开了一家小食肆,若是寒食清明需要寒食粥、艾草青团什么的,尽管来找妾,咱们都是熟人,定然给你们优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