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66节
这家贩售古董的肆铺隐藏在热闹坊市间,旁边是回鹘放债人的聚集地,因此那片集聚地每日都很喧嚣热闹,导致这家古董铺子更像隐进了尘烟中一般平平无奇,无人注意。
回鹘商人阿依苏两年前跟随祖父骑着骆驼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在这条街随着亲戚当起了放债人,每日都轻松地等着那些挥霍无度的贵族子弟、负债累累的商人来到这里,将他们的土地、奴隶、古董抵押给自己。
一定是那葡萄美酒、和肤白貌美的栗特美人带来的诱惑,阿依苏在酒肆挥霍了一日,路过那家紧闭着大门的古董铺子,生起了不该有的好奇心。
他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这肆铺常年不点灯,只有一点儿月色透过窗棂斜斜照入,空气里满是陈年的霉味,混杂着各色青铜器的铜锈气息。
让人觉得喉咙发痒。
阿依苏那双贪婪的绿眼睛拂过褪色的字画、残破的瓷瓶以及一些斑驳的乐俑。
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他觉得无趣,重重哼了一声,转身要走,余光撇到挂在墙上的一个方形铜镜,顿住了脚步。
那镜子背面刻着清晰的武士斗兽纹。
作为一个收货经验丰富的胡商,他认出那定然是战国时期的铜镜,起码价值千金。
“这位郎君,真真好眼光。”
阿依苏被猝不及防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他转身,一个身着玄色澜袍的老人站在他身后,苍老的脸颊隐藏在阴影里。
阿依苏毕竟刚饮了两大桶葡萄酒,整个人还处在酒醉的眩晕中,因此粗鲁道:“老头,这镜子价值几何,我要了。”
老人道:“不贵,你给四贯便是。”
阿依苏震惊的睁大眼睛,这样一个自战国传来的铜镜竟然只要四贯钱。
他收了收神,重新换上一副傲慢张狂的模样对着老人嫌弃道:“你这老儿把我当猴耍!这镜子边角有磨损,镜面甚至都发黑,竟然敢收我四贯钱?”
老人气定神闲:“郎君愿出几何?”
阿依苏暗暗捏了捏拳头道:“一贯钱,这破镜子只值一贯钱,你这老丈不要不识抬举。”
旁边的回鹘聚集地可是他阿依苏的地盘,若这不识相的老头不答应,他去喊一群人将镜子抢了便是。
老人隐在黑暗中,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可以。”
阿依苏很自得,一贯钱便买到了战国年间的真家伙,他立刻跑回自家取出一贯钱来,扔到古董铺子的柜台上,然后将镜子捧回自己的住处,将镜子挂在了正厅最显眼的地方。
阿依苏遍请了所有亲友来家中,一群人吃着烤全羊,饮
着葡萄酒向他道贺,阿依苏的得意到了巅峰。
快活日子过了没一天,夜里阿依苏觉着口渴,提着油灯路过正厅的时候,突然觉得不对劲。
那端正挂在墙上的镜子,似乎蒙上一层浓厚的水雾。
阿依苏举着油灯、缓缓凑近,抬起袖子想将水雾擦拭干净,却发现那镜子越擦越糊。
他手上拿着的油灯,那豆大的芯子突然变成了冷厉的蓝色,一下蹿到天花板。
阿依苏吓得扔掉手中的油灯。
铜镜里起了一层浓厚的怪雾,那雾是铜锈般的灰绿色,如同青砖上腐烂的苔藓。
浓雾在镜子里剧烈翻滚着,阿依苏打了个寒颤,刺骨凉意从头顶蔓延全身。
他想跑,双腿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他想喊叫,喉咙却像堵了一层棉花。
最后那阵浓雾终于开始消散,镜子中一个巨大的夜叉显现出来,它的皮肤也是腐败的灰绿色。眼睛是跳动的火焰,头上长着弯曲的角。
阿依苏闻到了腐烂的气息。
他惊恐叫道:“明使保佑,这是魔鬼现世了!”
夜叉凑近了镜子,它的声音宛如青铜器互相摩擦而发出的尖利声响:“阿伊苏......为我献上新鲜的人血吧,为我献上跳动的心脏吧,只要你按照冬秋夏春的时序,为我杀几个衰老的、中年的、年轻的、稚气的人,你与我,将得到永生。”
魔鬼威胁:“若你不从,那便将堕入无边的噩梦再也醒不过来。”
阿依苏没有办法,他去古董铺子找那老人算账,铺子已经人去楼空,他只得成日在长安城转悠,寻找好下手的目标。
曲江畔的杏园,寻常时候只有一个孤苦的老人在那侍弄花草;光行坊医馆众多,来这儿的中年人不少;许多年轻郎君需从延平门出城......
只剩下最后一个稚童......该从哪儿去找呢......
第二日清早,袁慎己便接到了长安城要严加巡防的指令,一大早连朝食都没吃就走了。
暑天实在是炎热,段知微昨夜睡得晚,又听了一晚聒聒的蝉鸣,不免连打几个哈欠。
果肆拉着驴车送来了几罐腌渍好的乌梅来,段知微豪气的将几罐子乌梅照单全收了。
乌梅可是好东西,消暑的乌梅饮子、凉水荔枝膏都缺不了这个。
除去各色冰凉饮子,乌梅还能切成碎加进炒饭里,或者做乌梅酸甜藕片、乌梅糖醋小排、乌梅茶泡饭。
昨晚大家在院中纳凉,便是一人一碗乌梅茶泡饭。在幽静夏夜听着蝉鸣,看着星空,吃上一碗乌梅果香和馥郁茶香交织的香甜茶泡饭,那才是最大的享受。
不过眼下段知微准备在食客们来之前熬煮一份凉水荔枝膏。
虽然这饮子名字叫荔枝膏,但其实与荔枝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最后煮出来的时候能尝到荔枝味儿。
段知微觉得这纯属胡扯,她喝不出半点荔枝味。
大约岭南荔枝稀少,借了个名儿好卖罢了。
反正长安的群众,基本上不知道荔枝什么味儿。
将乌梅与肉桂、砂仁一起在火房里小火熬煮,段知微到后院里洗生姜、磨姜汁,却见蒲桃抱着铜镜出来,坐到井边儿,拿一块干净苎巾仔细给怀里的铜镜擦拭镜面儿,一人一镜看上去相亲相爱。
段知微笑道:“坐到井边倒是罢了,只是仔细着点儿,别摔了。”
镜子看上去也很喜欢被人精心擦拭,在蒲桃怀里语气轻快地给她讲些西域路上的故事,逗得蒲桃哈哈大笑。
段知微回到火房,将姜汁倒入乌梅汤里继续大火熬煮,肉桂磨粉,加入乳糖,静待乳糖化开。
小狼也醒了,进火房帮忙,他拉开面粉缸,透过窗户偷偷去看蒲桃和铜镜互动,一脸的不高兴。
段知微揉揉他的脑袋:“别不开心了,回头你把语言学好,也加入她们就是了。”
小狼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能听懂别人说话,但是因为之前漫长的奴隶生涯,小狼从未与人交谈过,只被商贾非打即骂,因此他到现在没办法说完整的句子,说得最多的就是“嗯”。
段知微见他低头失落的样子,颇觉不忍,刚要开口,却见阿盘抱着铜镜神色张皇的进来:“不好了,刚刚在食肆外头,来了辆马车抢了蒲桃就跑了。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好魔镜坏魔镜关于永生是……
段大娘急得团团转,一连叠声道:“祸事了,这怕是被人牙子给抓走了。”
她赶紧拿了帷帽就要去长安县报案,段知微牵了驴车要去趟金吾卫和大理寺,食肆众人慌张的忙作一团。
最后还是立在一旁的铜镜虚弱开口道:“我大概能知道蒲桃在哪。”
蒲桃坐在门槛上跟铜镜说话,一辆马车从门口极速驶过,在地上扬起极大的尘土,然后马车伸出一只手,不顾她的挣扎和喊叫,将蒲桃拉了进去。
铜镜一边安慰她不要慌,一边努力忍痛将镜子角磕破,然后从马车上滚落下去。
一直滚到食肆门口,让到门前泼水的阿盘发现,这才知道蒲桃被人绑架了。
铜镜的一角留在了马车之上,它滚下来痛得直哼唧。它残缺了一角,整个镜子显得残破又有些好笑,但是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似乎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圆圆的铜镜形态,它看上去有点难过。
段知微拿了块干净的帕巾帮它把残破的那一角包扎的严严实实的,就像给受伤的人包扎了圆滚滚的脑袋。
见她也很难过,铜镜安慰她:“这样就很好,那年我随主人偷渡玉门关,边防的守将们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挂彩,这才是勇士的象征。”
铜镜的碎片留在了马车之上,它可以隐隐感知到自身碎片的方位。
段知微赶紧把镜子抱上了驴车,她让段大娘在食肆里值守,阿盘去长安县和大理寺报官,而后急速驾驶驴车到了袁慎己值守的官署。
正是白日,路过的游人、胡商队列来来往往,她驾着车冲过来也不显突兀,只是驴车扬起黄土地上大量的沙尘,还是吸引了几个武侯的注意。
武侯拿着陌刀从远处走近,刚想开口斥责,发现是段知微,连忙朝着她行上一礼。
她抱着镜子,着急忙慌的让武侯去通禀,很快一抹高大魁梧的身影踏着沉稳的步伐出来。
段知微赶紧跑过去,把蒲桃被人绑架的事情与他一讲:“前几日不是说了长安城中出了个凶徒,我担心蒲桃的安全,你随我一道儿去。”
她的手发抖得厉害,声音也带着颤而。袁慎己一只大手用力握一下她的肩,另一只手帮她擦掉脸上冷冰冰的泪痕,而后去官署牵出来最好的一匹快马,拉她一起上马。
铜镜在她怀中,沉默了片刻道:“我似乎听到了坊市间热闹的交易声,马车应该是路过了屠宰市、金属器皿市、丝绸市......”
段知微扭头望袁慎己一眼:“那应当是在西市,西市的屠宰市跟金属器皿市是连在一起的。”
他点点头,一拉缰绳,马匹转了个方向,朝着西市急速奔去。
西市的喧嚣如同蒸饼摊子上的一团热雾,胡商们牵着骆驼走过,粗犷的呵斥声与清脆驼铃混杂,酒肆里传来阵阵绿蚁酒的甜香,热闹又混乱。
铜镜罕见的沉默了一会儿。
美貌的西域胡姬压酒劝客、各色贵重香料
浓郁刺鼻实在是过于干扰铜镜的方向感。
最后镜子道:“这边。”
他们路过丝绸市、药市,拐进一条狭窄的巷子里,小摊上卖着的古楼子不断冒出热烘烘的油香,回鹘的商人们用生硬的官话在做着买卖,面露凄苦的郎君们低声下气求他们借款。
两个人继续往巷子深处走去,胡商们的攀谈喧嚣声也渐渐远去,段知微突然握住他的衣袖道:“等等。”
而后蹲下来捡起一枝挂着紫色葡萄的小发簪,上面沾满了泥土,段知微的心立刻便揪了起来。
铜镜望一眼那个小发簪,也觉得十分难过,它再次屏息集中注意力,阳光洒下了照到镜子上,一个鲜亮的光点开始跳动,而后指到巷子尾部一个院落。
他们快速跑了过去,这间院落迥异于汉人的房子,木门低矮而宽阔,厚重的门板上绘着奔腾的骏马,屋檐上立着一只石刻的异兽。
袁慎己抽出陌刀,毫不犹豫的一脚踹开了木门。
“砰!”木门四分五裂。
蒲桃被绑在一根木桩之上,四周点着诡异的油灯,一个身着黑袍的男人手上拿着刀。那男人有一双蓝色的眼睛,眼窝深陷,脸色惨白着,嘴里不知道在念诵什么,只疯狂地笑。
他身侧立着一方繁复的铜镜。
“娘子!”见他们闯进来,蒲桃哭喊着挣扎,趁袁慎己吸引男人的注意,段知微赶紧跑过去,想帮蒲桃解开绳子,却发现那绳子被涂了一层类似树脂般粘稠的液体,用小刀死活割不开,只能动手慢慢解。
男人嘶吼着拿着刀与袁慎己缠斗:“再杀一个!再杀一个就能获得永生了!谁都阻止不了我。”
袁慎己侧身避开,顺势拉住对方的手腕,将他一把扔在香案上,那男人受到重击,仍然不死心,转身继续朝着他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