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食肆经营日常 第102节
她今日穿了一身水蓝色团花襦裙,戴着他送的那只莹珠簪,那张清秀的脸此刻在灯下惊人的漂亮,簪子上坠着的珍珠从她耳边滑下来,抚在莹白的面颊上,跟那双含着秋水的眸子一样亮。
袁慎己看痴了一瞬,他从梯子上下来,走近,低头吻在她擦了口脂的唇上。
段知微红着脸捶打他肩膀,珍珠坠着的流苏胡乱晃荡起来。
食肆里头小骨妖趴在小狼叠绡帽上,看看你又看看他,眼窝里两簇星星困惑地明灭一下:“他们怎么又在抱着互啃?我撞见好几次了。”
金华猫双爪抱臂,看上去非常无语:“正常,习惯就好,谁来做个英勇的武士去将他们两分开?再不走,灯会都要开始了。”
金吾驰禁,开市燃灯。整个灯市已经恍若浩荡星河,人头攒动,西市口放了个琉璃灯山,引水成帘。
拥挤道路边早早摆了无数食摊儿,多以粉果儿、面茧子为主,也有烤羊肉串儿和古楼子的,青烟伴着灯火往天幕上窜,昏黄油光里漂起肉香。
段知微选了个极亮的灯轮前头把食车停好,琥珀色的糖浆在铜锅里咕噜噜冒着泡儿,甜腻的香飘在空气里,她把提前做的几个糖画儿竖起来。
金鱼画得最巧儿,晶莹的鳞片,灵动的鱼尾儿,两粒黑芝麻滚进去当眼睛。
很快吸引了不少小童拽着阿娘的裙摆说要买。
“小娘子喜欢什么样的。”段知微笑得亲切,弯腰问道。
“我想要一个小兔子的。”
“好勒。”段知微手腕子一转,糖丝儿勾出毛茸茸的尾巴,三笔两划的绘出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
她身边已经围了一群好奇路人,都赞叹道:“这是广寒宫的玉兔逃到这凡间的灯会上了吧。”
一锅儿糖浆很快被绘成画卖完,食肆众人虽然都围在一边儿帮忙,心思早就飞到热闹百戏棚子里去了,里头正演一出《踏摇娘》
“等等。”
段知微收摊儿前给自家人每人一个糖画儿,金华猫和璃波是金鱼儿的,小狼和蒲桃是小兔子的,给金华和小骨妖特别画了一个猫咪头,一个小骨头。
大家拿着糖画儿,一起逛去了。
傩戏摊儿边上,一整片傩面儿挂在枣木架上,风吹过,满架面具随风儿晃,蒲桃省吃俭用存了一个月的铜钱就为了今天,上去就要一个青面獠牙的夜叉面具。
小狼选了个笑面狐狸,只没有金华猫和小骨妖能戴得上的,两小只站在一旁眼巴巴的看。
摊主是个中年大娘,她的箱子里还有几个未完成的面具,眼下正拿着羊毫笔给面具绘羽纹。
段知微问道:“大娘,请问能现订吗?给我们家这两个孩子做一份,可以加钱。”
最后金华猫得了个老虎面具,那大娘手巧,斜着串两根绳挂在它耳朵上,小骨妖得了个拳头大小的面具,绘着玉兔,上头有两个长长耳朵,戴着怪可爱的。
这下大家都有面具了,心满意足地满百戏棚子走,百戏棚那儿人流如潮,一下子把人冲散了。
段知微被人群淹没的一瞬间冲着大家喊道:“回头去食车那里集合。”
她戴着个天狗面具,那面具用香樟雕刻,戴着还有些重,她额头沁出些汗来。
百戏棚子里传来嘈杂音乐,只听得一声哀怨的“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
段知微已经无暇再听,她只想把被冲散的家人们都找到。
耍杂技的地方人也不少,吐火、跃弄,什么都有,有胡人站在彩色毛毡子上表演吐五色水,迎来一群叫好声。
又一阵拥挤人潮挤过来,段知微赶忙伸出双手去挡,却突然被冲出来的一个高大男人护住,而后握紧了她的手,往北边人群稀少的地方带。
那人戴着开山将的面具,火焰长眉,头长白角,极其可怖,他又生得高大,看上去很有些凶神恶煞的意味,导致对面走过的人看到他都避着走。
段知微却丝毫不慌,她甚至觉得有些好笑,那人指节粗大,手掌粗粝,还有一条长刀疤。
段知微挠了挠他的手心,后者立刻转头望她一眼,又把她往人流稀疏的北街带。
“这位郎君万万不可,我夫君是金吾卫,小心他的陌刀砍了你的脑袋。”她懒洋洋说着俏皮话,又放心跟他走。
到了北街一处小巷,趁四周没人,她垫脚去掀他的面具,露出袁慎己那张英俊粗犷的面孔。
他看上去颇有些无奈,低头去轻划一下她的鼻尖:“偷喝了酒?怎么净说些胡话。”
段知微叉着腰,也把面具摘下来,她闷得有些久,脸上有些红扑扑的:“”谁让我那金吾卫丈夫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袁慎己从袍子里拿出个精致盒子递给她:“我去买这个了。”
“什么呀?”她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只漂亮的牡丹花发簪,中间镶一圈银珠花蕊,清秀又别致。
“勉强原谅你了,快给我带上。”她笑着说。
袁慎己小心将发簪别到她发间,又在发丝间落下一个吻:“我每日去上值的时候都想,若我是你头上一珠缠花,不用离开,那该多好。”
段知微听到自己心脏在这僻静巷子里砰砰直跳,而后她跌入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中。
袁慎己下巴轻轻抵在她头上:
“那年凉州风雪漫天,原该迷了我的眼,可我在雪中见你的身影却是真真切切,能娶到你,是我之幸。”
段知微抬头看他,檐角的红灯笼被风晃得微微颤动,在他英挺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伸出手抱住他,头也埋进他的胸口。在这寂静的小巷子里听到彼此同频共振的心跳。
过了一会儿,巷子后墙传来男女幽会的声响,她像一只大弹簧赶忙跳了起来。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古人诚不欺我,因为晚上可以出门幽会,导致这种解了宵禁的节日,曲江边、乐游原的树林里子全部是幽会的男女。
段大娘对这种风气表示十分欣赏,并且表示她年轻时候跟情郎也这么干过。
段知微结巴着问:“这么干是不是不太好。”被老祖宗批判是封建又不懂浪漫的小朋友。
听着墙后的幽会声越来越大,她的脸一直红到耳根,赶忙拉着袁慎己的袍角要带他走。
后者一把搂住她的腰把她抱起,在她耳边道:“跑什么?‘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你猜我为什么把你拉到这巷子里来?”
金吾卫熟知满长安城的街巷,这块情侣幽会圣地还是左中郎将推荐给他的。
巷子深处早早停了一辆袁府的马车,袁慎己把她抱进去,而后自己欺身而上。
这车厢里铺着西域运来的波斯地毯,座椅细心包了软缎,段知微躺着只觉非常柔软,而后她想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我们还要回去呢?他们怎么办?”
如雨的吻落下,他囫囵一句:“提前跟大娘说好了,她会带孩子们回去的。”
她松一口气,很快也投入进这痴绵的吻中。
已近半夜,段大娘心知肚明自家侄女和侄女婿今天不会回来了,又不好明说,只说一句“袁府有事,两人回去了。”意图搪塞过去。
阿盘却不知其中内幕,只站起来道:“这事儿我做不了主,还要段娘子来才是,左右解了宵禁,我去袁府请他们回来。”
被段大娘一把拦下。
不怪阿盘心急,眼下食肆的情景实在是怪异,她活了大几十年也没遇到过,只能站在一旁干着急。
小狼一手抱着面具,一手握着已经舔干净只剩个棍儿的糖画,一脸懵的看着面前乌泱泱跪一地的黑袍人。
那些人与他一样,都有着墨绿色的眼睛以及棕色的卷发,无论被食肆众人怎么劝都不肯起来,只拱手道:
“殿下,老臣可算找到您了,求您跟我们回去吧,国王陛下寻了您许久,可算是寻到你了。”
那黑袍人哭得满脸是泪水,朝着小狼伸出手,小狼看一眼他,跑过去躲到阿盘身后。
那帮人又换了个方向,朝着阿盘那边斜跪下来,像跟着太阳转的向日葵。
阿盘脸颊边浮现一些青藻色的暗纹:“若你不愿意,谁都不能带走你。”
这事儿实在离奇,他们在西市玩得开心,回来就看到一群人乌泱泱跪在食肆门口,可把大家吓了一跳,今日解了宵禁,四周的邻居都没睡,大都把门窗开了个小缝,往这边偷偷摸摸的瞧。
两个主心骨都不在,段大娘只能道:“要不,你们先起来?”
没人动弹。
倒是阿盘轻拍一下小狼后背:“你让他们起来,跪在这儿多难看。”
小狼闻言乖乖照做:“你们......起来。”
一群黑衣人立刻哗啦啦站了起来。
小骨妖端坐食案上,它本来疑惑地望着这一幕,又突然感受到心口一阵痛。
第12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妖劫流浪小王子与倒……
段知微第二天回到食肆的时候,就看到一群黑袍人往食肆里头一坐,见她回来,又都乌泱泱站起来,礼貌朝着她行礼,给她吓了一跳。
为首的黑袍人拱拱手,用半生不熟的长安话说道:“多谢段娘子对我们少主的救命之恩。”
她懵了一瞬,被段大娘拉到一旁,把事情原原本本给她讲了一回:
原来小狼的父亲是伊敏国的王族,生母早逝,小时候因为贪玩跑出去,被路过的胡商拐了,一路拐到长安,伊敏人一路找了过来,终于把他找到了。
段知微觉得这故事过于天方夜谭,但是看着那群卷发碧眼的黑袍人,又信了几分。
她小声问道:“小狼在哪儿呢?”
段大娘:“在灯市玩开心了,回来又给吓到了,回房间睡觉去了。”
段知微站起来:“那我过去看看他。”
一群黑袍人哗啦啦要跟着她进去,段知微赶紧道:“你们在这儿太吓人了,赶紧散了吧。”
黑袍人面面相觑。
她轻轻打开小狼的房间,他背对着房门,似乎睡得很香,身子一起一伏,段知微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近,才发现他的枕头被打湿了一片。
段知微恍然想到了那年初遇小狼,该死的奴隶主鞭子抽在他脊背上,血腥味充斥在奴隶市所间,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掉过眼泪。
他被段知微带回来,浑身滚烫,瑟缩在角落,段知微煮上一锅粥,他眼睛里都是防备,最后还是饿极了,双手抓着锅边儿,一口气儿喝干了。
日子渐渐淌过去,小狼跟大家熟悉起来,干活也很卖力,他早上起得很早,第一个跑去劈柴,斧头柄儿把他掌心磨出一层薄茧子来;冬天,他也经常第一个跑到堂屋里去生火,冬日的雪将他的鼻尖儿冻得通红。
小狼不记得自己的过去,只记得鞭子抽打下来的剧烈疼痛以及奴隶主凶狠恶毒的模样。到了后来,他开始记起段家食肆里的欢声笑语;记得各色食物散发的扑鼻香气;记得他开始有暖和的衣服穿,有软和的床榻睡,有人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
食肆屋檐下还有一串小铜铃儿,风过时会轻轻地响。
段知微叹口气,去拍下他的后背:“小狼,别哭了。”
他哭得伤心,眼睛红了一圈,一下扑进段大娘怀里:“我......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待在食肆里头。”
段大娘也红了眼眶,两人抱在一起哭得伤心。
那日风大,刮飞了食肆屋檐的屋瓦,他的房间漏雨,段大娘赶紧跑进来把他护在怀里带走,自己淋了一身的雨。
小狼喜欢跟着她,听她唱不在调上的、难听的歌谣,他不知道那首歌谣叫什么名字,只敢悄悄起名为《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