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先生,”她的眼神躲闪,想要看向白舟的背包,却又不太敢,“今天早上有客人看见您的盒子……有些意见,真的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您尽快处理一下呢?”
白舟低下眼眸,轻声道歉:“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会尽快的。”
实则他一早就联系上了墓园,早该送白桨入土的。
可他总是想着带白桨再看看海吧,之后她要住的地方和海隔着好远一段距离。她再看不到那广袤的海面,一直延伸出去可以与天对接,再也听不见海浪和海鸟此起彼伏的韵乐。
白舟还想租艘船出海,像小时候一样,和白桨躺在甲板上吹着海风晒太阳。妈妈走过来,笑着问这是谁家的小孩呀,这么可爱。爸爸让他们挪个地,他也要躺,于是他们一家都挤在了甲板上。
那天的阳光和煦又灿烂,烘得白舟四肢松软,看着天上的云朵,自己也迷迷糊糊地变成了云朵……
白舟到码头问过能不能搭个船出海,他没有隐瞒自己带着妹妹骨灰的事,所以大家都有些忌讳。
白舟其实也能理解。他的家乡是个传统的小村庄,无论是那些船员,还是宾馆的客人,甚或者街上随便一个路人,任谁知道白舟身上带着个骨灰盒,多多少少都想和他保持距离。
其实也不是全无办法,如果他告诉贺望泊他想要出海,贺望泊说不定立刻就会买下一艘船。
但白舟不可能这样做。白桨想走得干干净净,白舟不会让她再欠贺望泊任何东西。
次日白舟退了房,终于背着白桨坐上了前往墓园的公交车。
白桨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他作为哥哥也不能委屈她的骨灰被人指指点点。再是不舍得,还是来到了这一天。
白舟坐在车的前方,能从后视镜里看见那辆黑色轿车一路尾随。
他看了一会儿,感到身心皆疲倦,于是他望向天空。即将入春,天气时好时坏,而今天则是坏的,乌云自远方掩至。
墓园在山里,路很远,公交开到最后只剩下白舟一人。他被司机大叔叫醒的时候外面下着雨,司机大叔叮嘱他小心。他笑了笑,说嗯。
下雨也不是坏事,尽管这使山路变得湿滑与难走,但春雨有新生的意味,等他安葬了白桨,她会在哪处新生呢?
父母的墓很干净,不久前他才和白桨回来扫过的。他们父母都长得好看,尤其母亲,美得总被人戏称是从海里来的仙女。与母亲长得相似的白舟,同样常常收获有关他容貌的惊叹。
可白舟盯着母亲的照片,想如果他能选,他一定不会选择遗传妈妈的美丽。
这样贺望泊就不会对他见色起意,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
白舟移开石板,将白桨的骨灰从背包里抱出来,在将她放回泥土里之前,他蹲下身低头看她。
他的伞大半都遮在白桨上,于是春日独有的那种黏腻的细雨,就捎着风沾上了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很冷,但白舟没有知觉。他看了白桨一会儿,而后掏出了手机。
回到老家的这个星期来白舟第一次打开手机,开机界面过后,微信跳出无数条消息。
师长、朋友、同学,还有贺望泊。
贺望泊的消息太多,总是在问白舟什么时候回来。即便白舟知道他有分离焦虑,但那频率还是过于密集,一天起码要问上好几十次。
贺望泊反复地说想他,说爱,曾经他最不屑的字眼,如今成为他留住白舟的救命稻草。
白舟想起那辆黑色轿车,他感到一种宛若被掐住咽喉一般的窒息。
白桨说得对,贺望泊确实不懂爱人。
而自己再也没有盈余的力气去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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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望泊坐在车里,已经一个星期没有睡过觉。自白舟离开以后,他就再没合过眼。
精神始终高度紧张,没有疏解的方法,只有在见到白舟的时候他才能堪堪松口气。今天白舟终于送白桨去下葬,贺望泊心里有一丝卑鄙的喜悦:她终于肯走了。
只要她走了,白舟就会回来他身边了。
看见白舟来电的那一秒,贺望泊感到无尽的幸福在他的身躯里绽开。他迅速按下接通键,满心欢喜道:“舟舟,你要回——”
“我们结束吧。”
每一个字都很清楚地进入了耳朵,但贺望泊却听不明白。
他的思维停止了运转,只干干地笑起来:“你在说什么?”
那头已没有声音。
白舟早已挂了他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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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他了,”白舟将白桨放进地下,放进父母的骨灰盒之间,“你放心地走吧。”
下一世会在哪里新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健康与快乐,不要再觉得自己是累赘,不要再认为死亡是解脱。希望身边的所有人都待你如珠如玉,不会像他这个哥哥一样无能。
白舟看向父母的骨灰盒,深深的歉意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他早该与贺望泊一刀两断,为了桨桨,也为了自己。
曾经他以为很困难的事,其实也不过只要一句话。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
他感到内疚,但他知道自己会得到原谅,他的父母从不苛责他,只是……
“你们什么时候来接我呢?”白舟喃喃自语。
天在变暗,雨越下越大,六点是最后一班车,白舟撑着伞慢慢地走,一点也没有赶车的意图。
快到山脚的时候,回程的公交从他眼前开过,他竟也没有拔足去追。他靠着两只脚往山外走,心想走得出去就出去,走不出去就留在这。
等步出墓园以后,白舟看见浑身淋透的贺望泊,在雨里好落魄,像一条狗多过一个人。
白舟看了他一眼,就继续自己的路。
“不准走!”
白舟没有停。
于是贺望泊追上去,手臂像一张网,张开、网死了白舟。白舟瞬间坠入其中,手一松,一柄伞就掉到地上,被风鞭出了几步远。
“你在说什么胡话?什么结束?我们不可能结束!”
又来了,白舟想,好累。
贺望泊咬着牙,又一次陷入了癫狂,“只要我还活着——不,就算我死了,我们也不可能结束!我们到死都不会分开!白舟,你别想丢下我!”
白舟只看着他的伞,在风里时停时飞,最终消失在路边的草丛。
“是你先招惹我的!是你说爱我的!”
贺望泊拖着白舟往车里走,白舟没有抵抗。贺望泊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把他压制在了车后座。然后他急切地吻他,一刻不停地喊舟舟,他说“我爱你”,可那语气听起来却像在诅咒他在世上最恨的人。
白舟忽然开了口:“你就是这样爱我的吗?”
贺望泊僵住了。
他看着身下的白舟。衣物凌乱不堪,双眼半张着,两粒瞳仁毫无光色。湿漉的头发粘在他的脸上,正往下滴水,水珠划过他苍白的、毫无血气的肌肤。
贺望泊曾经将白舟比作珍宝,如今这件珍宝经历一趟又一趟翻覆,终于支离破碎,被雨水打去所有光辉。
他其实在恨谁。
恨白舟,恨他言而无信,恨他给了他最好的礼物却又反口收回;恨白桨,自恃是白舟的妹妹,说什么是为了白舟好,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拆散他们;恨父亲,恨他强迫了母亲,毁了她的人生;恨母亲,恨她从不将他当亲生骨肉看待,说他是个强奸犯的儿子。
这世间每一张面目都可憎,每一桩事都可恨。可贺望泊抬起眼,看见车窗玻璃里倒映的自己——好丑恶,像一场致死瘟疫、一场尸横遍野的战争,像所有罪恶的具象化。原来他最为恨之入骨的是他自己。
贺望泊忽然放声大哭,他俯下身捞起白舟,紧紧抱进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不要丢下我,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不会再强迫你的,只要你肯留下来,只要你能永远留在我身边,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舟舟,我的全部都给你,留下来,别不要我……”
“舟舟,你救过我,我求求你,再救我一次吧……”
【作者有话说】
小贺终于彻底疯了
第30章 “我永远都不会放手。”
白舟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他又一次在梦里下坠,从一个梦跌进另一个梦里,无穷无尽,而后在某一瞬间跌进了现实,浑身汗淋淋地睁开了眼睛。
贺望泊立刻就察觉到了,按开床头灯,焦急地问哪里不舒服吗?
白舟没说话,盯着天花板的眼神略显失焦。贺望泊伸手一探,又烧起来了。他马上起来去倒水。
自从贺望泊将白舟带回水木上居,白舟就发烧不止,断断续续地一直不见好,已经一个星期。
贺望泊破例容许陌生人进入他的房子,请来医生看过白舟也开了药。昨天白舟终于退烧,贺望泊还没高兴多久,今晚他的体温突然又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