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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贺望泊的动作速度是原来的一半、或者更慢。他的手指在纸面上极其缓慢地移动,折叠、翻覆。
  病历本上记录他此次发作刺激不明,突然从病房跳窗,抱住了一个前来探病的过路人。
  林医生推测问:“你看见他了,是吗?”
  贺望泊没有答话。
  通常林医生会避免使用“白舟”这两个字,这很容易触发贺望泊。
  但这次在得不到贺望泊的回复以后,她直接问道:“望泊,你看见白舟了,是吗?”
  贺望泊的动作猛地一停,而后他抬头四处张望。
  “他不在这里。”林医生道。
  “那去哪了?”
  “对不起,我也不清楚。”
  贺望泊低下头,重新折起纸船。虽然他的动作迟缓,但折纸船的步骤本身并不繁琐,过了一时他就折好了。
  “纸。”他说。
  林医生声色和蔼道:“我去拿,但你要先吃饭,可以吗?”
  “纸。”他只晓得这一个字。
  林医生步出贺望泊的私人病房,往护士站走去,刚打开存放a4纸的柜子,就听见有护士喊“林医生!”。她回过头,护士指了指探病室:“有人找您。”
  “知道了,”她说,“1号房的午餐,麻烦你们重新热一下,他肯吃饭了,就把纸给他。”
  林医生推开探病室的门,里面坐着一位样貌极其出色的年轻男子,二十五岁左右,见了她就马上站起身,恭敬地点着头道:“您好,林医生,我叫——”
  “白舟,”林医生说完,锁上了探病室的门,“你好。”
  -
  “你是怎么知道我是贺望泊的主治医师的?”
  “我是第一医院的医生,看了贺望泊的病历……那么……您是怎么知道我是白舟的?”
  “之前贺望泊需要安抚治疗的时候,我用过你的照片。”
  白舟抿嘴不语。林玉芳接着道:“他没有你的照片,我是用了你南医大的学生照,希望你不要介意,那时他的情况很差。”
  “我不介意。”白舟立刻回答。
  他其实在此之前就认识林玉芳。她是他们南医大的精神科临床教授,专攻人格障碍,他还上过她的大课。
  “不过我早就认识你,”林玉芳道,“你当年的事在学校传得沸沸扬扬。”
  白舟窘迫地低下头,听见林玉芳让他别多想,事情全都过去了,“你今天来找我,是因为贺望泊吗?”
  “嗯,我想了解一下他的病情……不知道老师方不方便……”
  “你也是医生,应该清楚我不能向第三方透露病人的隐私。”
  白舟的头更低了。
  林玉芳轻声叹息,问:“你为什么想要了解他的病情?”
  “我……”
  林玉芳耐心地等待。
  “我……我觉得我要负责……”
  每当白舟闭上眼睛,他就会看见瘦得不成人形的贺望泊,以及他那痛苦又绝望的眼神。
  “我能见见他吗?”白舟问。
  【作者有话说】
  完全被道德绑架了啊舟
  第36章 “弟弟?”
  林玉芳最终并没有让白舟跟贺望泊见面,理由是他现在的状态不宜再接受新的刺激。林玉芳说的是“现在”,她并没有锁死以后白舟和贺望泊接触的可能性,甚至还主动留了白舟的联络电话。
  在白舟离开长云医院前,她语重心长地说贺望泊有精神病的家族史,童年又过得相当悲惨,心理问题早就根深蒂固。她的言下之意白舟听明白了,是要他不要将一切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贺望泊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不全是因为他白舟。
  白舟当下回了“谢谢”,之后在离开的公交车上,白舟想的依旧是他得负责。
  尽管贺望泊的人格障碍早已形成,但三年前自己的离开到底是个巨大的打击。如果没有再见到贺望泊,或许他还能继续自欺欺人,骗自己可能他离开以后,贺望泊不会出什么事。
  可偏偏他看见了贺望泊,他实在没办法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
  白舟从伊尔伯斯回来以后,等了一段时间才拿到南淳市第一医院的聘请通知。此院最出名是外科,肿瘤科不算特别拔尖,南淳市最厉害的肿瘤中心在南医大附属。
  按照白舟的资质,他应该有研究生毕业以后直接入职南医大的机会,不必再专门往上读,或者可以走科研方向在南医大做个教授。可惜后来发生了太多事。
  白舟刚回国的时候,王南春曾经问他如果想去南医大做肿瘤,她可以帮忙问一问。白舟婉拒了,一是他觉得在哪工作都是工作,二是因他在南医大太多熟人。
  时至今日,白舟当年那些风风雨雨都是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多数病人是因为外科无法处理的癌症才转来肿瘤科,预后普遍不乐观。白舟有位胰腺癌末期的病人,是他主诊的第一位病人,时常出入肿瘤科,每次都是笑眼眯眯地来见白舟,亲切地喊他小白医生。
  这位病人是名中学老师,她的丈夫在前年因为心脏病去世,她只有一个儿子,已经结了婚搬出去,常年不着家。白舟在某种程度上取代了她儿子的角色,甚至私底下帮她整理过房子。
  但白舟其实是有些害怕见到她的。
  她的癌细胞已经转移至腹膜,无力回天。她对白舟越友善,白舟就越害怕她的结局。
  第一次亲眼看着自己照顾的病人离世,是每个医生的必经之路,无可避免,白舟很清楚,但是……
  大多病人都令白舟感到不安,只有裴远向让他好受点。
  这位年轻男孩的肿瘤虽然是恶性的,但因发现及时,还有机会切除干净,再配合积极的化疗,要论长期预后,他是白舟所有的病人里最好的。
  正因如此,白舟一有时间就会去探望裴远向。他让白舟感觉自己还有点用,他的工作不全是看着病人等死。
  裴远向的父母仔细考虑过白舟的几项方案,最终选择了比较激进的切除手术。手术当天,白舟在交班之前最后一次来检查裴远向的情况,他现在确认这男孩对他更容易露出脆弱一面了。
  别的医生护士,甚至是父母问他情况,他都能反过来安慰人,到了白舟跟前就不撑了,坦白道害怕。
  白舟道:“主刀医生经验很丰富,到时候你全身麻醉,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裴远向摇了摇头,“不是怕这个。”
  “是术后恢复的问题吗?”
  “嗯……我怕以后不能打球了……”
  “我们一关一关过,先清除你身体里的癌细胞,再做康复训练,再去想打球的事。想得太多就会忧虑太多,能过了当下这关已经很了不起了,”白舟难得说这么多话,“客观来看,我觉得你是有希望恢复成之前的样子的,不能说百分百,但努力一下应该有七八成。”
  白舟的声音熨帖入耳,再一次印证裴远向的猜测:白医生有种天生的魔力,在他身边自己就会感到安心。
  “白医生,你会打球吗?”他问。
  白舟摇了摇头,笑道:“我是个书呆子。”
  “你不喜欢做运动吗?”
  “这倒不是,”白舟道,“我喜欢水上运动。”
  “游泳?”
  “嗯,还有……”白舟走神道,“滑水……”
  三年前贺望泊带他出海的画面忽然浮现,那好像是妹妹病重的日子里,他难得开心的一天了。
  “我也会游泳。”裴远向道。
  白舟朝他笑了笑,道:“游泳是很好的复健项目,对负重的需求没有那么大,你之后做训练可能经常有机会游泳。”
  “你会来看我吗?”
  白舟谈过一次失败的恋爱,吃了很多教训,长进了许多,再也不是一开始那个青涩的大学生。
  他能感觉到裴远向对自己是不同的,偷瞄的目光,撒娇的语气,尤其在发现他只对自己喊疼后,白舟更加确认了。
  他不想自恋地以为裴远向会喜欢上自己,但裴远向对他的依赖与渴望接近却是毋庸置疑的。
  “来看我吧。”裴远向再次重复。
  这不公平。手术有许多难以预计的风险,在这个节骨眼上,裴远向提什么要求白舟都没办法拒绝。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就差不多到了裴远向父母探病的时间。
  在白舟离开之前,裴远向忽然道:“我听那些护士说,你长得很好看。”
  白舟一愣,对裴远向突然提起这个感到惊讶。
  “但我每次见你,你都戴着口罩,”裴远向别开目光,“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脸?”
  这实在是不公平。他明天就要被推进手术室砍掉一截骨头了,白舟的一颗心又向来软得不行。裴远向现在提的所有要求,白舟都会答应的。
  于是隔着防护门的玻璃,裴远向看见白舟摘下了一边的口罩绳,露出了那张让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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