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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中春色 第3节

  青凝只觉喘不过气来,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外头的杨嬷嬷听见动静,忙打帘进来:“安安醒了?可是做噩梦了?”
  外头还是灰蒙蒙的天,青凝额上沁了一层细密的汗,一头扑在了嬷嬷怀里,不同于平素人前的沉静乖巧,声音娇柔中又带了些许委屈:“嬷嬷,我有些害怕。咱们今儿一早就去松山寺吧,成不成?”
  前些日子老夫人染了风寒,便是下床后,也是食不知味,不能安寝,青凝便自请去松山寺吃斋念佛,为老夫人祈福。
  这一举动虽在老夫人面前卖了好,却让叶氏有些不痛快。
  按照青凝先前的性子,她一贯是稳妥又细心的,断不会越过叶氏,去如此明目张胆的讨好老夫人。
  杨嬷嬷也有些想不通,便低低问了句:“安安,你这次去松山寺,果真是为了替老夫人祈福?”
  自然不是为了老夫人。
  青凝沉默下来,垂下长长的眼睫,去抚摸手腕上的一串红珊瑚。
  那串红珊瑚质地莹润,戴在她白皙纤细的手臂上,益发显得光泽艳丽。
  青凝刚入侯府的时候还不会看人眼色,自然也不懂替自己争取,那时已是冷寒的深秋了,叶氏命人替她裁了簇新的秋装,却独独落了秋冬的羊皮小靴。
  在霜雾凝结的深秋,青凝脚上还是夏日里的绣鞋,薄薄的一层绫布,丁点不御寒。连罗袜也是盛夏时节的薄绫袜。好在长长的裙裾放下来,遮住了这些难以言表的不堪。
  有一回,府上的小娘子们相约登山赏菊,叶氏对外向来周全,自然不会落了青凝。
  十来岁的小娘子正是活泼好动的时节,听闻能够外出登山,很是高兴。
  可她提起裙摆要出门时,忽而看见了自己脚上薄薄的绣鞋,这样的绣鞋非但无法登山,怕是一碰到郊野中的露水,便要湿透了。到那时,不但寒凉,还要被府上的娘子们嘲笑衣衫不整。
  她只能难堪的站在院子中,眼瞧着嬉笑的娘子们相约而去。
  等人都走光了,她站在瑟瑟的秋风中,低下头去瞧脚上单薄的鞋袜。
  她那时特别想阿娘,想爹爹,往年她还有爹娘时,每每一入秋,便有精致的鹿皮小靴穿。
  青凝想的入神时,忽有少年清冽的声音问道:“你是哪房的婢女,连双秋冬的鞋子也无?”
  也是,这样煊赫的侯府,便是房里的丫鬟们也都换上了入秋的鞋履,叶氏偏偏忘了她。
  青凝有些难堪,毛绒绒的小脑袋埋的更深了些,只听叮咚一声,少年又道:“我身上也未带银钱,这串红珊瑚你拿去,若是有难处,可以典当了换双羊皮靴。”
  青凝闻言愕然抬头,可少年已是转身走远了,只留下个清瘦的身影。
  事后她跟院子里侍弄花草的仆妇们打听,这才晓得,方才的少年原是名唤崔念芝,本是侯府七拐八绕的远房亲戚,因着家中从商,这几年专供府上的花木石料,这次入府乃是随父来送假山石。
  崔念芝,青凝一直记得这个名字。
  她微微红了脸颊,在嬷嬷怀里蹭了蹭,低低道:“嬷嬷,我的出路需得自己来寻。这世间情爱多不靠谱,最终依仗的不过是人的秉性,有一个人,我知他秉性纯良且尚未婚配,我想......我想去松山寺寻他……”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附在杨嬷嬷耳边私语了几句。
  青凝一直记得母亲临终前的嘱托,她说:“安安,日后阿娘怕是再不能护着你了。你记住,你未来的夫君无需家世显赫,只必须家风清正,也不必人才风流,只需得脾气温和,心性善良而有担当。这样的人,便是日后情爱淡了,也不会薄待于你。”
  一个愿意为毫不相干的婢女舍掉一串红珊瑚的人,当是秉性纯良吧?清凝想。
  杨嬷嬷神色微怔,犹豫道:“可那崔念芝家中乃是世代从商,便是堆金砌玉,商户之家终究不入流,万一哪天得罪了权贵,便是灭顶之灾......”
  杨嬷嬷想起了湮灭的陆家,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商人又如何?”青凝白皙的脸颊上染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商户之家多无世家的这些迂腐规矩,说不定啊,到时我也可以经营几间铺子,与自己的夫君并肩站在一处,自由自在的活。”
  杨嬷嬷瞧她一副娇俏模样,偏偏有主意的很,忍不住来捏小姑娘的脸,笑道:“是,是,是,我们安安最有主意了。”
  青凝忽而有些憧憬那样的日子,离了这侯府,她再也不用寄人篱下了,多畅快。
  天一大亮,青凝便利落的收拾了行李,往松山寺而去。因着府中尚有事务需要杨嬷嬷应付,青凝这次便只带了鹊喜。
  两人行至半途中,本就阴沉的天又开始飘雪花,一朵朵压下来,渐渐将天际线都模糊成了白茫茫一片。待行至松山寺时,已是午后光景,鹅毛大雪不见颓势。
  寺中的小沙弥替二人送了伞来,引着青凝往后山而去。
  松山寺乃是百年大寺,终年香客不断,后山的一片客舍,便是专为香客留宿所备。
  引路的小沙弥不过八九岁的模样,圆圆的像个团子,被青凝用几块糕点哄的眉开眼笑。
  青凝见他毫无城府,便笑吟吟问道:“小师傅,听说这几日寺中来了位姓崔的郎君,名唤崔念芝,大抵二十出头的模样,你可知他住在后山哪处?”
  青凝早便打听好了,这两年崔念芝的父亲身体抱恙,他便接替了父亲往侯府送香料的活计。每年冬日他都会去趟江南,收购上好的沉香与白檀,于冬月十五日送进侯府。而松山寺便是他进京后第一处歇脚的地方,算一算,便是这两日了。
  怕小沙弥认混了,青凝又补了句:“这位崔郎君乃是忠勇侯府崔氏的旁支,因在家中排行为三,多被称为崔三郎,家中行商,每年这个时节便会在寺中小住几日。”
  姓崔的郎君?小沙弥正捧着青凝给的红豆糕,吃得香甜,耳中只听得忠勇侯府崔氏几个字。
  他挠了挠光秃秃的脑壳,忽而将伞一撇,指了指隐没在后山中的寒山亭:“喏,听闻崔家郎君昨日入寺,现下正同方丈师傅于寒山亭中对弈呢。”
  那位忠勇侯府世子最爱寻方丈下棋了。
  ......
  寒山亭建在后山的半山腰,依着阵阵松涛,多有孤绝之感。
  亭中烧了个小暖炉,一盘惨棋险险分出了胜负。
  玉石棋盘旁的年轻郎君披了件鹤羽大氅,修长的指尖在洁白的棋子上轻轻点了下。
  他身后的侍从生了副生人勿进的冷肃之相,却偏偏嘴里不断的碎碎念:“左中侍郎又来拜谒了,也亏得世子您有先见之明,到这寺中来躲清净,每回您归京都要闹这样大的阵仗,这些......”
  忠勇侯府世子崔凛捏了捏额角,有些不耐:“云岩!”
  云岩这才
  讪讪的闭了嘴,亭中一时安静下来,只余下簌簌的落雪之声。
  只不过片刻,在这静谧的落雪中,忽有脚步踏踏,大红猩猩毡的少女像只迷路的羔羊,一头闯了进来。
  小羔羊伸出如玉的小手,抖了抖兜帽上的雪,露出一张明眸皓齿的小脸,她抬头看见亭中的人影,一下子顿住了,怯怯道:“不知郎君在此,多有冒犯。”
  顿了顿,又小声请求道:“外面风雪实在大,可否允我在此躲避一时?”
  美人楚楚,声音婉转,可棋盘旁的年轻郎君并未抬头,连一个眼神都未施与,只有他身侧的侍从微微点了点头。
  从青凝的角度,只能看到年轻郎君轮廓利落的下颔,微带了点慵懒的坐姿,腰背却是始终挺拔。
  她匆匆收回视线,安静的立在了一侧,心下暗道,原来崔念芝竟生得这样的气度。
  这亭中一时又静谧下来,雪还在簌簌的落,打着旋儿飘进了亭中,亭中的人却一直静默不语。
  许久,青凝纤细的指尖攥了攥裙摆,朝棋盘的方向看去:“这盘棋胜的好生凶险,布局之人步步为营,郎君既能破局,可见棋艺了得。”
  顿了顿,盈盈笑道:“只有几处实在瞧不明白,可否请郎君指点一二”
  年轻的郎君依旧未抬头,指尖轻轻落下一枚白子,就在青凝以为他不会回应时,才听见他道:“娘子过奖,误打误撞险胜而已,并无甚可指教”
  这声音明明温和有礼,却给人一种清冷的疏离感。
  青凝顿了顿,一瞬后依旧笑意盈盈,也无尴尬神色,只识趣的不再言语。
  寒风吹动枝桠,掠进亭中,大红猩猩毡上下翻动,少女若有若无的清甜之气便在这狭小的亭中弥漫开来,丝丝缕缕的勾缠。
  棋盘旁的郎君终于轻轻展了下鹤羽大氅,站了起来,他依旧目不斜视,径直往亭外而去。
  只刚要迈进风雪中,一只滢白的小手忽而伸出来,轻轻勾了下他的衣袖。
  那只小手一触即离,崔凛回头,就见小羔羊压了压眼尾,仰起一张瓷白的小脸,轻声道:“郎君,我有些迷路了。”
  她眼里雾蒙蒙的,完全不同于那日屏风后的媚态,是乖巧的,惹人怜惜的,小鹿一样的,就那样直直看过来。
  第4章
  修她实在大胆的很
  洁白的雪花无声得落在肩头,很快便没入了鹤羽大氅中,崔凛微微侧身,这是青凝头一回看清他的长相。
  年轻的郎君居高临下的俯视,干净又朗润,倒像是皎皎明月的光辉。只分明是温润的,可眼睛却是冷的,无法靠近,不可攀折。
  青凝微微愣怔了一瞬,在那样的目光下不自觉就后退了一步,雪地湿滑,这一退,便失了重心,跌在了绵密的雪地中。
  女郎低低惊呼一声,长睫上的雪沫子颤动几下,一瞬间泪盈于睫,星光点点,益发楚楚。
  可面前的郎君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情态,甚而连表情都未变一下。
  云岩翻了个白眼,心道,冲着主子来的女郎他见得多了,便如今日这般,楚楚可怜的跌在主子面前,盼着主子能怜惜的,他就见过一二三......,云岩在心里数了数,怎么也有五六位了。只可惜,她们都选错了人。
  只云岩没料到,面前这个女子确实同那些女子都不同,她实在大胆的很。
  绵软的玉手伸出来,一下子抓住了崔凛的衣摆。
  崔凛的鹤羽大氅下,是一件云纹玄墨锦衣,瓷白的小手落在墨色衣摆上,益发显得白莹莹的软糯。
  那只小手顺着衣摆往上,带来细微的温软触感,就在崔凛微微蹙眉时,青凝已拽着他的衣摆站了起来。
  她眼里还有盈盈水光,却明媚笑起来,福身道:“多谢郎君相助。”
  衣摆上似乎还留有她指尖的温度,崔凛的目光又冷了几分,转身走进了纷扬的大雪中。
  倒是云岩,不忍把个姑娘家丢在这风雪中的孤亭中,嘱咐了句:“姑娘你既迷了路,便跟着我们走吧,这寒山亭地脚偏僻、又鲜少有人过来,你自己怕是一时半会下不去。”
  只他话出了口才觉出后悔来,不由惶恐的看了一眼前面的主子,见崔凛恍似未闻,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起初云岩心里还有些惴惴,生怕这姑娘再做出什么大胆的举动来,惹怒了主子,可下山的路上,青凝一言不发,只裹紧了大红猩猩毡,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下山的路有些不太好走,风雪又渐大,纷纷扬扬得飘下来,崔凛却始终身姿如竹、脚步轻快。
  青凝跟的有些吃力,她只得走几步,再小心翼翼的跑几步,鹿皮小靴在雪地中发出咔嚓咔嚓的踩雪声。
  前面挺拔高大的身影微微顿了顿,青凝才终于觉得轻松了些许。
  到得山脚的分岔口时,云岩见主子顿住了脚,这才擦了把额上的汗,指了指身后的路:“顺着这条路走,过了松林便是寺中的客舍了。”
  青凝顺着云岩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回身抖了下兜帽上的积雪,福身道谢:“多谢两位带路”
  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残余了零星的雪沫子,仰脸笑起来的时候,实在亮晶晶得讨喜,礼节上亦是乖巧规矩的挑不出错来,仿佛寒山亭中那个大胆抓住他衣摆的女子不是她。
  崔凛轻轻抬了抬眼睑,若有似无的看了一眼雪地里裹在大红猩猩毡中的女子。
  .......
  青凝回到松山寺的客舍时,静寂的院落里已掌了灯。
  小小一间斋房,里外两进,倒是比在侯府的凝泷院还要暖和几分。
  鹊喜正伏案绣荷包,旁边的针黹盒里散落着零零总总的绣样,眼瞧着后背都有些僵硬了,也不知坐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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