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春色 第31节
青凝转头回鹊喜:“见自然是要见的,且让他先等一等。”
若是连这点耐心都没有,也不值得她费尽心机了。
安抚完了鹊喜,青凝又捡起方才话头:“昨日绣坊收了五百两定银,吴掌柜支了一百五十两给绣娘,又用三百八十四两买了金丝银线,伙计送完绣品,又收回来二百两货款,你且算算,昨日铺子里可有盈余?”
崔宜一听,呆愣愣的盘算了片刻,许是算不出,窘迫的涨红了脸。
青凝喝了口茶:“不着急,慢慢来。”
崔宜闻言越发羞窘,支支吾吾半天,忽而垂下头去捡石子了。
青凝纳罕的看她,却见她捡了一堆石子枯枝,蹲在地上摆弄起来。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崔宜抬起因着紧张而涨红的脸,底气有些不足:“陆娘子,我.....我算出来了,昨日铺子盈余一百六十六两整。”
青凝又是一愣,瞧瞧地上的石子枯枝,转头对鹊喜道:“拿一把算盘珠来。”
鹊喜很快拿回来一把簇新的算盘珠,青凝朝崔宜招手:“你且过来,日后不必再摆弄这些石子枯枝,我来教你打算盘。”
崔宜站在原地没动,有些手足无措的看青凝,在见着青凝面上勉励的笑意后,才慢慢上前,伸手去摸小几上的算盘珠。
只她的手一伸出来,短了一截的袖口处便露出一片青紫淤痕,看的人触目惊心。
青凝一惊,握住她的手,将袖口往上一撸,便瞧见崔宜的整个手臂都肿胀了起来。
崔宜忙回抽手:“陆娘子,不......不妨事的。”
在三房,崔宜白日里没的闲,脏活累活总有她的一份,只得夜里点了灯,细细的看书。前几日周妈妈起夜,瞧见下房里竟还有豆大的光亮,贴在窗上一瞧,便见着了正在翻书的崔宜。
周妈妈气不打一处来,踹开下房的门,劈头盖脸的一顿打,一壁压着声骂道:“好个小蹄子,怪道白日里无精打采,活也不好好干,原是夜里躲起来翻那些淫词艳曲儿。”
听见周妈妈的声音,崔宜早便吓得瘫软了去,只紧紧将那本陆娘子送给她的书贴在胸口,任由周妈妈打骂。只周妈妈打便打了,犹要来撕扯她怀里的那本《一鸿算法》。
那本《一鸿算法》原被崔宜妥帖的保存着,看了这许久,连折痕都没留下一条,现下瞧见周妈妈伸手便扯去了一个角,崔宜脑子里嗡的一声,也不知哪来的胆量与力气,竟反手将周妈妈推倒在榻上。
油灯下,她枯瘦的像是地狱中的恶鬼,扼住周妈妈的喉咙,只反复问一句话:“你为何撕我的书?你为何要撕我的书?”
好在,周妈妈自打那日后,瞧见崔宜就想起她油灯下犹如厉鬼的模样,私下里有些犯怵,竟再也未找过崔宜的不是。
青凝瞧着崔宜肿胀淤青的手臂,良久没说话,也未再刨根问底,只是转头嘱咐鹊喜:“拿几副治跌打损伤的膏药来。”
鹊喜心中也是不忍,还不等青凝发话,早便去寻了膏药来。
青凝细细的替崔宜上了药,这才转头将珠算盘往她面前一放:“往后,别再让我瞧见你被旁人打成这副模样,快些儿学会珠算,替我去铺子里管账。”
......
崔念芝在园子里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眼瞧着金乌西斜,莫名生起一丝惆怅来。
起先儿他看见陆娘子只觉得心生欢喜,倒没有过旁的念头,这些时日以来,她再未见过她,崔念芝才反应过来,他是想时时见到她的。
翠竹轩原是一片竹林,去年又加盖了亭台廊庑,变成了个清幽的观景之处。崔念芝正怅惘的望着面前这片竹林,忽听脚步声细细索索,抬眼便见了陆娘子身边那位名唤鹊喜的婢女。
崔念芝所处的这处廊芜,身后不远处便连了一座八角亭台。
青凝落后鹊喜几步,站在那处八角亭中不肯再上前。廊芜中有竹叶枝丫横生进来,透过枝丫的缝隙,崔念芝只能隐约瞧见青凝袅娜的身影。
她远远朝崔念芝行礼:“崔郎君,披风我已补好了,您瞧瞧可还能用?”
青凝如此说,鹊喜已走上前,将披风递给了崔念芝。
崔念芝摩挲着披风上那几朵新绣上去的桃花,偷偷瞄了一眼陆青凝。只是伊人掩在清脆的竹林后,若隐若现的瞧不真切,越发让他心里头像是藏了一只小猫,一下下挠他的心。
他有意要同她多说几句话,一着急,竟不知说什么好了:“能用......能用,我......陆娘子.....”
青凝见他如此,眸中染上笑意,默了一会又道:“过几日便是我父母的忌日,我想去趟西山的小成寺,为我的双亲点两盏长明灯。听闻崔郎君常去西山收购苗圃,不知从京中去小成寺这一路可太平?”
崔念芝闻言忙道:“从京中去小成寺虽说只有半日的车程,可中途却需走一段山路,颇为颠簸。我过几日也恰巧要往西山去,若是娘子不嫌弃,我的马车可远远缀在你的马车后面,必能保娘子平安无恙。”
他说着握紧了手中那枚缀了罗缨的玉佩,稍稍往背后藏了藏,今日她不肯走过来,崔念芝想,那便等去了西山的小成寺,他想将这枚玉佩送给她。
第34章
他瞧见她轻轻勾了勾崔三……
青凝是傍晚时分进的松思院。
叶氏陪老夫人去松山寺礼佛半月有余,今日才将将归来,二夫人王氏因着要理家,未能陪同前去,今日王氏将老夫人迎回来后便进了松思院,这会子正同叶氏说闲话,问这几日寺中光景。
青凝便是听闻王氏在松思院,这才紧赶着过来请安。
她进了院子,给两位夫人问了声好。
王氏淡淡扫了她一眼,微微颔首,叶氏正吃茶,权当没听见。
青凝只好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又道了声:“请夫人安。”
叶氏离家前,本是想借着要青凝替她打理松思院的由头,给青凝些教训,谁知这孩子滑头的很,竟借故躲开了。
叶氏心中不痛快,只是碍于王氏在身边,也不好发作,只好抬起眼皮,勉强笑道:“起来吧,怎得这会子过来了?一入了秋,傍晚风凉,你穿的这样轻薄,等回去了要记得添件衣裳。”
青凝笑道:“多谢四夫人关心。”
顿了顿才又道:“四夫人,我父母已故去六载有余,青凝过几日想起趟西山的小成寺,好替双亲点一盏长明灯,许是当天回不来,到时怕不能过来给您请安了。”
叶氏微微蹙眉:“西山偏远,你一介女郎,独自过去怕是不安全,非是我不让你去,实是担忧你的安危。”
青凝闻言垂下眼睫:“青凝前几日梦见爹娘了,爹爹衣不蔽体,脚上连双草
鞋也没有,磨得血肉淋漓,阿娘更是一身的血污,他们只远远的看着我,默默垂泪,我实在不忍心,只想替他们求个往生,四夫人便让我去吧。”
她这番话说的哀戚,二夫人王氏不禁转头看她,情不自禁说了一句:“倒也是人之常情。”
叶氏向来看中脸面,此刻听王氏如此说,叶氏那几句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了,只好转而道:“如此一说,你便去吧,也是做子女的一片孝心。”
顿了顿,为着在王氏跟前彰显体贴与良善,又道:“小成寺虽说偏远,只你也不必担忧,我会为你备下去西山的车马,且让怡春随你走一趟吧,以防不测。”
......
转眼便至九月,初五一大早,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叶氏倒也未食言,去西山的马车早已在角门外候着了。
怡春打起车帘子,瞧见青凝出了角门,皮笑肉不笑道:“陆娘子快上车吧,往西山的路不好走,这来回一趟不少折腾人。”
青凝面上乖巧的很,闻言手脚麻利的上了车。
现下不过卯时三刻,街上人烟稀少,偶有几个早点摊子升起袅袅炊烟。
马车出得城门,天才大亮。青凝打起车帘,探头看了一遭,见四下无人,便放下车帘又坐了回去。
可不过片刻,她又打起车帘探头去瞧,这回还是四下无人。
青凝目露失望之色,刚要坐回车中,却远远见一辆灰色马车从城门口驶出来,面容清秀的男子探出半个身子,远远朝她招手。
是崔念芝,他那日说过,会护送她去西山。
青凝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刷的一下又将车帘放下了,转身瞧见怡春正打量她,又忙将那抹笑意敛了去。
这一路倒也平顺,午时一过,便至西山小成寺。
青凝一刻不停,连午食都未用,直接去捐了香火钱,又去往生殿将长明灯点上,至此,一颗心才安定下来,终于有了祭奠爹爹与娘亲的去处。
青凝从往生殿出来时,天已昏黄。她同鹊喜的裙角边都沾了些纸钱灰烬,手中抱着祭奠之物。
唯有怡春身上干干净净,只冷眼瞧着青凝同鹊喜,并不上前搭手。她是叶氏房里的大丫鬟,平日也不做粗活,这次跟着青凝来西山,本就已生了满肚子抱怨,哪还会主动搭手。怡春心下只记得四夫人的嘱托,四夫人要她好生盯着这位陆家娘子,免她生出事端。
青凝也不并不理会怡春,她腾出一只手,正要替鹊喜拍一拍袖子上的灰烬,却忽而顿住了。
崔念芝正站在前头槐花树下,远远同她颔首。
今日午时,青凝于小成寺门前下车后,便再未瞧见过崔念芝的马车。青凝以为崔念芝这是将她送到小成寺后便去看苗木了,倒没想到他还在寺中。
崔念芝晓得青凝挂念双亲,进了寺门必定先去往生殿点长明灯,是以并未叨扰,只静静在这寺中等了一下午,此刻见着青凝,他脸上浮起一抹羞赧的笑意,提起袍角便迎了过来,可在见着青凝身后的怡春后,又硬生生止了步。
崔念芝是识得怡春的,以往年节,他都会往侯府各房送些节礼,自然也识得四夫人身边的这位大丫鬟。
崔念芝犹豫一瞬,只好改了口,拱手道:“今日真是巧,竟在这小成寺碰着了陆娘子同怡春娘子。”
崔念芝向来是个大方的,年节往各房送节礼时,也会捎带着给各房的丫鬟嬷嬷们些许好处,怡春对他颇有些好印象,此刻便越过青凝,同崔念芝道:“崔三郎,你竟也来了小成寺,可见是有缘分的。”
“是了,今日来西山看石材,没成想竟这便巧。”崔念芝一壁客套,一壁偷偷瞄了一眼怡春身后的陆青凝。
有怡春在,青凝也不便同崔念芝搭话,待他们客套几句后,便行了礼,转身往客舍去。
崔念芝瞥见青凝转身欲走,一下子有些慌神。若是此次见不着,回了侯府,他更是没有缘由再去寻她了,那他这一片心意何时才能让陆娘子知晓呢?
崔念芝额头上冒了一层细密的汗,忽而抬头喊:“两位娘子,这寺中的斋饭粗糙,恐二位无法下咽,崔某这里还有些点心果子,待会便遣人送去,你们且将就果腹。”
崔念芝倒也是个利落的,青凝刚回了客舍,便有小沙弥送了两个食盒来,说是前头崔郎君送来的。
怡春先走过来接了,她将两个食盒挨着打开瞧了一眼,便在第二个黑漆食盒中看见了一枚金叶子。
怡春翘了翘嘴角,她就晓得,崔三郎此人最是大方,往常年节,他都会在送给她们这些大丫鬟的点心果子中塞些金裸子,今日果然也不例外。
怡春将那装了金叶子的食盒留下,将另一只雕花食盒推给青凝:“这黑漆食盒里装了几枚荷叶酥,我平素最爱这个,陆娘子便赏了我吧。另一盒里是桂花糕与百合酥,另有一道玉露团,你们主仆二人且拿去分食。”
青凝可有可无的点了点头,瞧着怡春提了那黑漆食盒转去了屏风后,这才打开了面前的雕花食盒。
她将里头的点心一碟碟端出来,最后目光落在了那碟玉露团上。
油酥雕花,洁白如玉,下头是一个剔透的琉璃盏,青凝将这最后一碟玉露团移开,便瞧见了下头压着的一张小纸条,上面寥寥几个字:后山黄溪亭,万望一见。
青凝一颗心噗通跳了一下,忙将那张纸条藏在了袖中。
......
日头西斜,怡春走出客舍的时候有些挂脸,她没成想这位陆家娘子竟如此不识好歹,分明只是个寄居崔府的罪眷,今日还指使起她来了。
方才青凝提了个包袱,说是入了秋天凉的快,要怡春随她去趟后山,好将这几件御寒的衣裳给爹娘烧过去。
这小成寺本就偏远,后山更是人烟稀少,指不定枝桠横斜,不小心就划坏了裙衫。况且烧起东西来,烟雾缭绕的很,一不小心就弄个灰头土脸。同四夫人一样,怡春亦是个干净体面的,自然不愿接这活。
怡春没接那包袱,只冷笑道:“我还有几件行李尚在马车上,且容我取了来,后山我便不去了,陆娘子若想给双亲烧衣裳,便趁着天黑前快去快回吧。”
她说着便出了客舍,打算去前头走一圈便回来,谁知刚拐进前院,竟碰见了世子崔凛。
黄昏时起了风,崔凛着了一件月白云纹织锦从暮色中走出来,眉宇间带了点风尘仆仆的倦色。
怡春不确定的眨了眨眼,慌忙行礼:“奴婢请世子安。”
崔凛并不识得四房的大丫鬟,只她如此说,立时便猜到了怡春的身份,他微微颔首:“起吧,陆娘子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