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春色 第33节
青凝转头去书案上娶了笔墨来,在上头添了和风、细雨还有初晴后掠过水面的飞鸟.....
崔素问走过来一瞧,眸子瞬间就亮了,流连在那副画上问:“甚好,甚好,只是为何同一片天,近景是淅淅沥沥的秋雨,不远处就是碧蓝的晴空?”
青凝放下笔,笑道:“表姐去过峨眉山吗?你可曾听过一句谚语,叫做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我幼时同我爹爹常去峨眉山小住,有幸瞧过四时之山景。尤其是入了秋,峨眉山便常现东边下雨西边晴的景象。”
她顿了顿,转眸去看崔素问,真诚道:“素问表姐,于丹青一道,非是我技法比你强,而是我看过鲜活的四时之景,见过千里江山的模样。若细论起来,我想,你笔下的画作只是缺少了一份鲜活的真实感,没有了这份鲜活,便少了生机勃勃的盎然。”
是了是了,困在深闺里的女娘,她眼中的景色只是是园子里的一方天地,又哪里能画出山川河流。
崔素问一时语塞,沉默了片刻,忽而道:“我实在没想到,竟会是你。”
崔素问原先儿只道青凝一身的铜臭气,没想过有一天会看见她身上旷达脱俗的丹青之意。
未见全貌,却轻易的看低了旁人,这实非大家闺秀之礼。因着这份失察,崔素问生出些窘意来。
她本想找几句话转达一下歉意,转头瞧见一副绣样,又一下子顿住了:“竟是一副雪中寻鹿图,好生有趣。”
青凝点头:“是了,过几日绣在插屏上,正好趁冬天的意趣。”
“这雪中寻鹿的插屏我要了。”崔素问指了那绣样,一脸笃定道。
青凝失笑,唤王怀:“给崔三娘子写个收据,这插屏她买下了。”
王怀看看崔素问,一脸为难:“东家,这雪中寻鹿的插屏方......方才有位郎君看中了,正同吴掌柜谈价呢?”
崔素问闻言淡定道:“无妨,听闻你们铺子里有个规矩,价高者得。今日无论那位郎君出价几何,我都加价百两。”
王怀为难的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又进来:“崔娘子,外头那位郎君想见你一面。”
青凝同崔素问出了雅室,外头的郎君带了一位小娘子,正要同她二人作揖,可在瞧清来人后,又忽而顿住了。
青凝亦是一愣,她认得那位郎君,竟是崔素问的未婚夫孙焱孙二郎。
崔素问前年便定了婚事,当初三书六礼,御赐婚仪,极为隆重。孙焱身为河东孙氏的嫡长子,同崔素问也极为相配。青凝曾在崔素问定亲当日远远瞧见过这位孙二郎。
现下孙二郎见着是崔素问,有些窘迫的僵在了原地。
他身后的女娘却走过来拉他的袖子,娇娇柔柔道:“二郎,这插屏我不要了,给崔三娘吧。”
孙二郎侧身:“可.....可这雪中寻鹿的插屏,你惦记了许久.....”
那女娘凄苦一笑:“我这样的身份,哪儿能同忠勇候府崔家三娘争,我是什么都没有的。”
崔素问瞧着他俩,依旧维持着大家闺秀的高傲,端庄的像是画像上的假人,
她正视着孙二郎:“这清河绣坊有个规矩,价高者得,今日既然墨儿也喜欢,那我们便该按绣坊的规矩来,何来争抢一说。”
那女娘闻言忽而低低啜泣起来,拽着孙二郎的衣摆,泣道:“不争,不争,我不同三娘子争的。”
孙二郎见她如此,不安的握了握拳,可还是开口道:“三娘,这雪中寻鹿的插屏.....墨儿喜欢的紧,你是什么都有的,哪儿能缺一个插屏,不如......不如就让给墨儿吧。”
“墨儿喜欢,难道我就不喜欢吗,自个儿喜欢的东西,哪里有让出去的道理。”崔素问依旧端庄的笑着,语气却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孙二郎脸涨的通红,忽而一甩袍袖,拉着他身后的女娘便走:“墨儿,走吧,容我再给你寻一幅插屏。”
他走到门口,又顿住,转身朝崔素问拱手:“怀表恭祝三娘寻得了喜爱之物,这便先行告退了。”
孙二郎这一走,崔素问竭力维持的端庄才稍稍松懈下来,露出了一丝心灰意冷的沮丧来。她再无兴致待下去,同
青凝道了一声别,便出门上了马车。
青凝站在原地没动,虽然不晓得孙二郎身边的那位女娘是谁,但也瞧出了一丝端倪来。
她替崔素问叹了一声,忽而想起什么,嘱咐王怀:“雅室的多宝阁中有个方方正正的小匣子,你快去拿上,给崔三娘送去。”
崔素问收到那只雕花木匣时,随手扔给了她身边的婢女绮月,苦笑了声:“白白让外人瞧了这样一出好戏,指不定要怎么笑话我呢。”
绮月安慰了她几句,便要收起那匣子,崔素问忽而又生出好奇来:“绮月,且打开瞧瞧,我倒要看看,陆青凝看了这样一出戏,要送什么来埋汰我。”
绮月忙将那匣子捧到她面前,伸手抽开了盖子,崔素问仔细瞧了几眼,忽而掩帕笑起来。
第36章
是哪位崔郎君所送?
进了九月,园子里的桂花开得正盛,风一吹,送来一阵阵馥郁的香气。
青凝从秀坊回来,路过园子里的穗安亭时,瞧见个小丫鬟正朝她招手。
有些面熟,青凝仔细看了几眼,想起来这是上回替崔念芝送信的那个小丫鬟。
她走进穗安亭:“你叫什么名字?可是有事?”
那小丫鬟行了个礼:“我是园子里浇花洒扫的粗使丫头,陆娘子叫我小玉便成”
小玉瞧着四下无人,塞给青凝一个雕花木匣子:“是送苗木的那位郎君,他要我来给娘子送件物什,旁的倒是没说。”
“不对,”小玉顿了顿,又补充道:“是小玉忘了,郎君还说了,他这几日要去城郊看香料,十日后方回,到时要来府上送一趟香料。”
青凝听明白了这话里头的音信,崔念芝是想告诉她,十日后他想来见她。
她略有些局促的接过那匣子,等到小玉转身走了,这才打开来。
里头是一件檀木簪,刻了一朵盛开的蔷薇,瞧那粗糙的手法,大抵是崔念芝自己雕刻的。
青凝眼里溢出笑意来,将那簪子收好,转身叫住小玉:“小玉,你且等一等。”
她提起裙摆跑至小玉身边:“前几日,我托那位崔三郎从外头给我捎带了这件东西,你帮我将银子给他吧。”
青凝说着,将一块碎银子包在手帕里,递给了小玉。
送银子是幌子,她想回赠崔念芝一条帕子,那帕子上,是她一针一线绣的海棠花。
小玉接过来,口中应着,转头跑没了影儿。
崔念芝拿到那包碎银子时,先是愣了一瞬,待瞧见那手帕上的海棠花时,一下子便明白了青凝的用意。
待打发走小玉,他将那手帕仔细叠好放在胸口,心里只觉一阵阵漾出蜜意来。
今日天阴,却掩不住崔念芝嘴角的笑意,待出了角门上车时,他还下意识摁了摁胸口,那里藏了一朵海棠花。
一只纤细的手伸出来,替崔念芝撩起了车帘,里头探出一张女子关切的脸,问:“郎君是回家还是去香料铺子?这会子天不早了,您早上也未用几口早食,还是先去吃点东西吧,否则又该胃痛了。”
是崔念芝的贴身大丫鬟明秀。
明秀是个极细致妥帖的,照料崔念芝的一应日常起居。崔念芝家中比不得忠勇候府的奴仆成群,他家中佣人少,跟前只有一个名唤林顺的小厮,有时担心林顺照料不妥帖,明秀也会跟着他四处行商。上回崔念芝拿给青凝的那件披风,便是明秀的。
崔念芝摆摆手,并不作声,眼角眉梢却俱与平日不同。
明秀仔细的看了他几眼,猜到这又是为了那位陆娘子,她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空落落的去倒茶,又拿出几块点心推给崔念芝。
崔念芝顺势用了块茯苓糕,整个人呆呆的,看见这茯苓糕,便想到醉仙楼里的豌豆黄,甜而不腻、入口即化,等下次需得给陆娘子带几块尝尝。
明秀见他如此,心里愈发酸涩的厉害,她揪着帕子,忽而道:“郎君,明秀下个月就要年满二十了,咱们府上有规矩,满了二十的丫鬟,便要放出去配人了。”
崔念芝闻言终于收回了一缕心神,抬起头:“这是说的哪里的话,你自然同那些丫鬟不一样,我岂会随便给你配了小厮?”
他顿了顿:“明年我便放了你的卖身契,给你备一笔银子,你且归家做个良家子,介时也可嫁个好人家。”
明秀一噎,缓了缓才道:“郎君可还记得我初次见你时的模样?那时明秀还是个十岁的小丫头,转眼都十年了。这几年郎君的一应饮食起居都是明秀在照料,我生怕自己出去了,旁人照料的不够细致。”
他这一说,倒勾起了崔念芝的诸多回忆,内心升起几分不舍来。
明秀又道:“郎君也知道的,我那家中有个好赌的爹爹,无用的哥哥,等我回去了,又能有什么好日子呢,指不定又要被发卖一回。”
明秀知道,崔念芝是个良善又心软的,最是听不得这些,果然,她听见崔念芝道:
“那便不出去,你继续待在我那芜珩院便是了。我又岂会亏待了你?”
明秀一脸为难:“可......可明秀年岁已大,若继续待在这芜珩院,郎君是想我一辈子不嫁人吗?再者,郎君总要娶新妇的,待新妇进了门,自然会带了自己贴心的奴仆来,到时也不知还用不用得上我。”
这......崔念芝一时语塞,正左右为难之际,忽听外头车夫道:“郎君,到家了。”
崔念芝闻言,便打起车帘欲要下车,只他正同明秀说话,一时有些不注意,一脚踩空,差点跌下去。
明秀见状忙去扶他,却不料被崔念芝一带,自己倒先磕在了车壁上。
崔念芝只听明秀“哎呦”一声,转身见她跌在了车壁上,忙伸手去扶她。
这一扶不要紧,竟发现明秀流了一脸的血,崔念芝吓了一跳,忙抱起明秀跳下车,对车夫道:“去,快去请个大夫来。”
......
眨眼便是十几日,青凝正在廊下画绣样,一不留神滴了一滴墨汁上去,这便毁了一幅画。
青凝收了笔:“今日真是神思不属,竟毁了我这幅雪中腊梅,实在不应该。”
“咱们铺子里积压的订单已交付了大半,货款也回来了,娘子按理说该高兴的,今日因何神思不属?”鹊喜将那张废弃的画作抽出来,替青凝换了张画纸。
青凝摇了摇头,没做声。月初时,崔念芝遣了小玉来传话,说是十日后要来崔府相见,昨日她等了他一天,竟是没等来一句回信,也不知是何故爽约。
她摒弃这点子杂念,又换了只细毫,正要继续作画,却忽而瞧见崔怀柔扶着婢女进了院子。
“青凝,近日可得闲?好些时日没瞧见你了,可是最近铺子里忙?”
青凝扯了扯嘴角,有些不想应付,可人已经进了院子,也没得将人赶出去的道理。
她只好敷衍道:“是有些忙。”
谁知崔怀柔也是个脸皮厚的,竟径直走进来,坐在了青凝的书案旁。
她瞧了瞧青凝笔下的腊梅,笑着夸了句:“好一手丹青,怪道你铺子里的生意越做越好。”
青凝没吭声,崔怀柔有些讪讪,默了默才道:“青凝,我今日来,是有一桩事要问你?”
“我们院子里的崔宜,你该是识得的吧,她近来古怪的很,一个大字不识的丫头,竟开始挑灯夜读,读的还是一本《一鸿算法》,偶尔得闲了,甚至摆弄起了算盘。”
她顿了顿,盯着青凝看:“我听周妈妈说,曾瞧见崔宜来过你这凝泷院。”
青凝抬起头,不待她问出口,便直截了当道:“是,崔宜来过,那本《一鸿算法》是我给她的,算盘也是我教给她的。我只是瞧着她可怜,给她一点活下去的念头,省得
哪天被你们打死了。”
崔怀柔嘴角的那抹笑意凝固住,神态有些不自然:“说的哪里的话,我何时打过她?她素日顽劣不堪,偶尔周妈妈教训几句罢了,却也是衣食无忧的供养着她。许是有那婆子嚼舌根,专挑我们这三房的软柿子捏,青凝妹妹莫要信了那起子流言。”
崔怀柔说完了,见青凝没作声,又道:“只是青凝你许是不晓得,崔宜的母亲原是最卑贱的西夷人,偶得我父亲垂怜,这才生下了她。西夷人素来阴毒狡诈,且善用巫蛊之术。我此番过来,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崔宜流着一半西夷人的血,你同她走的近了,我是怕她.....”
崔怀柔适时的住了口,青凝自然明白她的未竟之语。
青凝放下笔:“多谢怀柔表姐提醒,只我同崔宜也并无什么交情,无需表姐多虑。”
崔怀柔脸色愈加不好看,再寻不到待下去的由头,她这便起了身,同青凝招呼了一声便出了凝拢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