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春色 第34节
鹊喜瞧着她出了院子,端了杯茶过来:“这位崔六娘,今日过来说这一番话是何用意?娘子,不会因着你拉了一把崔宜,六娘便要为难你吧。”
青凝摇摇头:“为难我倒是不至于,六娘向来欺软怕硬,只是.....怕崔宜的日子要愈加不好过了。”
“那可如何是好,这下不会真要被打死了吧。”鹊喜想起崔宜笨拙却又认真学珠算的模样,目露不忍。
只她也并不撺掇着自家娘子去帮她,她们家娘子尚且寄人篱下,哪儿能伸那么长的手,去管崔家三房的事由。况且这日子长着呢,若是崔宜自己不争气,旁人也爱莫能助。
鹊喜这样想着,便默默住了嘴。
青凝却抬起头来,忽而朝鹊喜勾了勾食指。
鹊喜凑过去,便听青凝道:“鹊喜,你悄悄儿去三房寻一趟崔宜。见着她便要骂她一句害人精。”
“骂她?”鹊喜瞪圆了眼,却听青凝又道:“你便说,因着她,崔怀柔方才来我们凝拢院发了好大一通火,阴阳怪气,指桑骂槐,你家娘子一气之下病倒了,这日后,指不定要怎么变着法子的排挤你家娘子呢呢。”
鹊喜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两人正说悄悄话,忽见一个婢子举了个黑漆托盘,进了院门停在廊下,远远朝青凝行礼:“陆娘子,您瞧瞧这凝霜纸可合心意?”
凝霜纸?凝霜纸又名银光纸,白如霜雪,细腻匀净。
按理说,用这凝霜纸做画再好不过了,可一则这凝霜纸价格高昂,再者便是产量极低,有钱也难买,她也只小时候用过一回。
青凝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凝霜纸细腻的质地,若是她笔下的山川河流、四时飞花落在这纸上,该多好。
她欣喜的抬起脸:“可是崔郎君要你送来的?他从哪儿买到的,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吧?”
可不待那婢子回答,青凝却听见个清朗的声音,不比崔念芝的温和,多了几分玉石撞击的清冷,是崔凛的声音,他问的是:
“青凝以为,是哪位崔郎君所送?”
第37章
清心寡欲?如今已算不得……
微风轻抚,杨柳依依,护城河边停了一艘艘画舫。
青凝坐在画舫内,有些局促的喝了口茶:“二哥哥,因何要带我来这画舫,可是有紧要的事?”
今日崔凛亲王凝泷院送了一沓子凝霜纸,送完便将青凝带来这画舫。
崔凛放下茶盏:“忠勇侯府崔家有一支出了五服的没落族亲,安家在靖恭坊的民巷中,这些年给府上供些苗木香料。他府上有位崔三郎,名念芝,字岚少”
青凝心中一跳,本能的脱口而出:“二哥哥说什么?我不识得什么崔三郎......”
可话还未说完,青凝撞上崔凛洞明的目光,又一下子噎住了。崔凛是什么样的人,哪里是能轻易糊弄的?!
青凝握紧了帕子:“我.....我确实同崔三郎见过几面,只是,二哥哥,我同崔三郎清清白白。”
青凝说完了,一时没听见崔凛回应,她抬起头,却见崔凛已转眸去看外头辽阔的河面,只留给她一个轮廓分明的清俊侧影。
青凝疑惑的蹙了蹙眉,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在画舫的左前方,另停了一艘小一些的游船,四周挂了轻纱帷幔,风一吹,正好能瞧见船舱内一角。
青凝看过去的时候,正巧看见个靛蓝直缀的郎君搀扶着一位戴锥帽的娘子进了游船。
青凝一眼便认出来,那位郎君正是崔念芝。
崔念芝将人扶进去后,略有些担忧的搓搓手:“明秀且先等一等,宁大夫这便来了。宁大夫人称华佗再世,你这伤,说不定他有法子。只是这宁大夫怪的很,我先前儿遣了小厮去请,他却如何也不去家中问诊,只让来这游船一见。”
崔念芝口中的这位宁大夫,便是前太医院圣手宁许,这宁许年过半百,性情刚直,因得罪了权贵,被从太医院革了职。
崔念芝话方落,宁大夫便带了个小药童,径直进了游船。
他放下药箱,扫了二人一眼,毫不客气道:“既然要问诊,还戴这劳什子锥帽做什么?”
崔念芝闻言,也未来得及行礼,便先伸手替明秀摘了锥帽。
明秀低低惊呼了一声,忙要去捂左边脸颊,可余光里瞥见花白胡须的宁大夫,又生生止住了。
她仰起头,便露出了左脸上一道长长的划痕,从眼角到下颔,皮肉翻涌,好不狰狞。
那日她不慎撞在车壁上时,好巧不巧,撞上了挂车帘的小银钩,那银钩钩住了她眼角的皮肉,生生从眼角豁到了下颔。
宁大夫微微眯眼,将那伤口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摇头:“伤口太深了些,日后便是好了,这疤痕也是去不掉的。”
明秀闻言呜呜咽咽哭起来,转头拽住崔念芝的衣角:“郎君听见了吗,明秀......明秀容貌已毁,日后便要伴着这丑陋的疤痕一辈子了。”
崔念芝叹一声,对着宁大夫拱手:“宁大夫,容貌之于女子,便如同男子之于仕途生计。您可是太医院的圣手,求您再想想法子。”
宁大夫将一瓶金疮药放在桌上,摆手:“爱莫能助,爱莫能助。我也只能保你伤口愈合,至于这疤痕,便是华佗在世,也不能令这皮肉翻涌的伤疤毫无痕迹。”
他说着将药箱子一合,起身出了船舱。
崔念芝忙追出去,塞给宁大夫一锭银子,又是作揖又是恳求,无奈那宁大夫只是一个劲的摇头。
明秀听着外头的动静,眼泪扑簌簌的落,转头瞧见崔念芝复又进了船舱,一下子扑过去:“郎君,我当日是怕你跌下马车,急着去扶你,哪知反倒被你推了一把,这才不慎撞到了车壁上。”
崔念芝不落忍,半抱着将明秀扶起来:“你......我知你是为了我.....都是我的不是”
明秀哭的更厉害了:“如今明秀容貌已毁,便是你放我出去了,也是再无好人家肯要的,郎君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崔念芝心中自责的很,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明秀忽而抬起头:“郎君,若你还念着往日的情谊,你纳了我吧,只要能留在郎君身边,做妾做通房,都成。”
“我家中那般情况,如今连容貌也毁了,我是真的没了活路,我......我只有郎君了......”
崔念芝益发不忍心,冲动之下便要应了,只他忽而想起了陆娘子,便生生将那要脱口而出的应承咽了回去,踌躇道:“我.....可.....”
明秀在崔念芝身边这么多年,她最是懂他的性子。
此刻明秀站起来,摇摇晃晃往船头走:“郎君,我此生没了指望,不如今日便跳下这护城河,死了一了百了。”
崔念芝急得跺脚,一甩袖子,将她抱住了:“何至于此,我纳了你便是,休要再说这些胡话。”
青凝看了这样一出好戏,此时已失了耐心,她默默抽回身子,许久没做声。
崔凛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声音清朗:“这位崔三郎,仁善有余,而兼之优柔寡断。他今日怜惜你,明日也能怜惜旁人。陆青凝,你需得瞧清楚了。”
余下的话,崔凛没说。陆家青凝最是狡黠,她向来知道如何取舍。
他顿了顿,直截了当:“日后莫要再同崔念芝来往。”
青凝打起精神,勉强扯出个笑意来:“多谢二哥哥提醒。我......我日后不同他来往了。”
那厢崔念芝已扶着明秀出了船舱,青凝目送着他二人远去的背影,忽而问:“二哥哥,男子成婚前多有通房侍妾,世家大族中,男子成婚后,又会如何安置这些房中人?”
崔凛微微挑眉看她,默了一瞬:“我没有通房侍妾。”
青凝愣了一下,忽而觉得自己真是糊涂了,忠勇候府世子崔凛啊,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崔凛,自然是洁身自好的。
她微微垂下头:“是我糊涂了,竟问出这样的话,需知二哥哥最是洁身自好、清心寡欲的,怎会晓得那些污糟事。”
崔凛的目光又落在她后颈的血痣上,梦里他摁着她的腰,轻轻吻过那枚血痣。
长睫微垂,崔凛道:“清心寡欲?如今已算不得。”
青凝又是一愣,不知如何接话了。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竟同自己的兄长谈论起了房中事,实在有些不妥当。
青凝揪了揪帕子,画舫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好在云岩适时的走了进来,恭敬的递上来一个百宝匣:“世子,你寻的东西。”
崔凛接了那匣子,往青凝面前一推,示意她打开瞧瞧
青凝打开来,里头竟是各色颜料,诸如:箭头朱、石青、石绿、管黄南赭、大赤、青金.....
青凝平素作画,也只有胭脂、赭石、藤黄、广花可用,如今瞧见这一匣子的各色颜料,眼睛也随之一亮。
要知道,这里头的颜料昂贵的很,平常轻易不可得,便如这青金,乃是用青金石研磨而来。
现下的青金石产自波斯,纯净鲜艳,色相如天,日常可作为宝石镶嵌,便如那四品官朝冠,上衔的便是青金石。
再如这石黄,便是来自于石黄石,石黄石又称黄金石,亦是难得之物。
上回青凝想作一幅工细楼台美人图样,还跟鹊喜感叹过:“现下只有这几色颜料可用,倒绘不出人物景致的微妙来,若是能得一些青金与石黄该多好。”
青凝带着几分艳羡,将匣子里的颜料仔细看了几眼:“皆是上好的颜料,可是二哥哥寻来作画用的?”
“非是自用,乃是为你寻来的。”崔凛说着,一撩袍角站了起来:“我还有公事,且让云岩送你回去。”
青凝忙摆手:“二哥哥,使不得,这太贵重了些......”
可不待青凝把话说完,崔凛已径直出了船舱,青凝那句拒绝的话便随风飘散了。
她愣愣的瞧着面前的颜料匣子,一时觉出些慌乱的诧异来。
......
今夜的月皎洁明亮,洒下一地柔和的银光。
青凝轻手轻脚的出了内室,站在窗前看院子里的月光。
鹊喜跟出来,给她裹了件披风:“娘子,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出来作甚?”
青凝将食指抵在唇边,低低嘘了一声:“小声点,莫要惊扰了嬷嬷。”
今日崔念芝这事,青凝并不打算让杨嬷嬷知晓,省得杨嬷嬷一把年纪了,还要替自己忧心。
鹊喜点点头,压低声音啐了一口:“还以为这崔三郎是个好的,原也不过如此,娘子,咱们不要也罢,你莫要伤心。”
“不要崔三郎,可有旁的更好的去处?”
青凝这一问,倒把鹊喜问住了。按理说,女娘们到了年纪,自然有自己的双亲替自己张罗亲事,遴选可靠的夫君。可如今她们寄人篱下,还有叶氏在旁边等着拿捏青凝的婚事,仓促之下,又能去哪里找寻更合适的人家?
鹊喜一时没说话,些许丧气的垂下头
青凝捏捏她的腕子:“鹊喜,你不用替我担心,我非是为了情爱。”
洞明如崔凛,也只以为她如寻常女子般,是想寻一个如意郎君。
可青凝知道,她只是想离了崔家,好将自己的命运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大周律法规定,女子未婚前,不允自立门户,有那父母双亡的,便寄养在族亲中,户籍可挂在叔伯名下。可若是女子和离后,已无家可归者,则可另立女户。
崔念虽说芝优柔寡断,可他母亲已故去,父亲卧病在床多年,也早已不理家事,她若嫁过去,没了高堂的约束,行事自然自由的多。
若是哪天两个人过不下去了,凭着崔念芝的仁善,他们也能好聚好散的和离。到时她亦可另立女户。
从始至终,她从未想过依附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