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春色 第54节
待小女娘转过身,崔凛才瞧清青凝面上错综交杂的泪痕,贝齿紧紧咬着唇,微微颤粟。
红润的下唇早已被咬破,糜烂的一团,混着血水与汗水。
崔凛眼里神色复杂,伸出自己的指,撬开她的齿:“别咬,别咬自己。”
青凝还在颤,下意识狠狠咬住他的指,用了力气,直尝到了他的血腥气。
崔凛却浑不在意,将人拥进怀中,低低道:“好了,好了,安安别哭。”
他用锦衾将人裹了,顺着她的脊柱一下下安抚,直到青凝的颤粟慢慢止了。
这惩戒过后的温柔,青凝想,这大抵便是最好的驯服手法。
崔凛闭了闭眼,低低喟叹:“安安,听话些,好好留在我身边。”
他拿出一枚玉佩,是初雪夜他送给青凝那块,却被青凝临去镇江前随手丢弃在了凝泷院。这会子已没了计较的心思,他重又塞回她手中:“好生拿着吧。许是从前让你没名没分留在这侯府,才让你生了不安。”
他垂眸瞧着她,指尖一点点拭去青凝脸上的泪痕:“安安,再等一等,明年除夕前,我必给你应得的名分。”
青凝脸一偏,躲开他温柔的指,惶恐耻辱的颤粟已在他怀中慢慢平息下来,可镜子里自己方才的模样,却铭刻在了脑海中。她想,按照律法,她是进不了这侯府的,他大抵是许她一个妾氏,只是这妾氏,估摸着也得等他明年娶妻后才好给她。他素来是上位者的心态,予取予求,随手给的施舍,便要她去感恩戴德的接,可她凭什么不能拒绝呢。
青凝垂下眼睫:“我明日想去绣坊看杨嬷嬷。”
崔凛应了一声好,便抱她去内室净身了。
这晚也未能再回凝泷院,青凝是在竹韵居歇下的。
第二日一早,青凝朦朦胧胧中听见崔凛出门的声音:“备些滋补的膳食,另有清甜软糯的点心,务必让她用一些。”
青凝整个人像被碾碎了一般,昏昏沉沉的,任由云泠喂了一碗参汤,便又回身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午后光景,睁开眼,便见着了鸭青的帐子,古朴的书案,窗前翠竹影影绰绰。
连身下的床也是冷硬的,崔凛惯来独居,这竹韵居的内室便简洁的很。
她缓缓下了床,披上昨日带来的大红猩猩毡,起身往外走。
云泠站在门边,伸手拦了一下:“陆娘子,瞧世子的意思,是想让你留在这竹韵居。他这会子忙公务去了,还未归来,不若等他回来再定夺。”
青凝睨着她:“云泠姑娘,我以什么身份留在这竹韵居呢?好好的一个表小姐,如今是世子的通房还是侍妾?亦或是榻上的玩物?”
云泠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青凝便推开她的手,自回了凝泷院。
昨日青凝一走,鹊喜便被放回了凝泷院,现下瞧见青凝这幅模样,少不得又是一阵落泪。
青凝在凝泷院休养了一日,第二日方能爬起来,便着鹊喜拿了立领袄子来,等不得要去瞧瞧杨嬷嬷。
今日水墨坊的前厅中聚了三五个主顾看绣样,青凝便直接去了二进院。
吴掌柜正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踱步,瞧见青凝愣了一瞬:“陆娘子,你可算来了,先去瞧瞧杨嬷嬷吧。”
先前而杨嬷嬷来的时候,吴掌柜便将后院里的主屋收拾了出来,给杨嬷嬷安歇,这坊子后头还有一进的后罩房,便安置了坊中的绣娘们。
此时主屋里飘散着浓浓的药味,杨嬷嬷卧在帐子里,阖着眼沉睡。
吴掌柜悄声在青凝耳边道:“杨嬷嬷前些时日咳嗽,偏生不让我们告诉你,这几日倒是不怎么咳嗽了,却总是昏沉沉的睡不醒。要知道,平素嬷嬷可是五更天就起了,操持着绣坊一应事务,若是还有精神,哪儿会如此呢。”
里头有小丫头在煎药,瞧见青凝来了,便在杨嬷嬷耳边道:“嬷嬷,陆娘子来了。”
杨嬷嬷没动静,还是昏沉沉的睡。
青凝提着一颗心,走进去,在杨嬷嬷耳边又说了句:“嬷嬷,我是安安,我来瞧你了。”
杨嬷嬷朦胧中听见是青凝的声音,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瞧见果真是安安白玉似的一张脸,这才打起精神来:“安安来了。”
杨嬷嬷打量着她:“唇上怎得破溃了?近来可是不顺心?连眼皮也是浮肿的。”
青凝不敢说话,往杨嬷嬷怀里蹭:“夜里做噩梦了,这才咬破了唇。嬷嬷你既病了,便好好歇着,别在为绣坊操心了。”
“哪儿就病了呢,只是身子疲乏些,等我歇两日就起了。”
杨嬷嬷话虽如此说,可青凝瞧见她面上病态的潮红,便知她是安慰自己呢。
瞧见杨嬷嬷说了几句话,便又要浑浑噩噩的睡过去,青凝忽而很害怕,攥住她的手,胡乱道:“嬷嬷,我要成婚了,你得赶紧儿好起来,我那嫁衣等着你来绣呢。”
杨嬷嬷果真又悠悠转醒,眼里闪着奇异的光,定定瞧住青凝:“当真?我们安安寻了个怎样的人家?可是那崔念芝?”
“不是崔念芝。”青凝一时语塞,想了片刻,才糊弄道:“是隔壁丽锦堂的卓家大郎-卓槿安,那人你也是见过的,说起来还是四夫人替我搭的桥,现下已定了亲,就等着你送我出嫁了。”
杨嬷嬷闻言,果真来了精神,慢慢爬起来:“好好好,那卓家大郎我也是见过的,虽说嘴毒了点,可也算是一桩好婚事。”
青凝便道:“那嬷嬷好好吃药,你先歇着,我过几日送了嫁衣来给你绣,你务必要送我出嫁的。”
青凝给杨嬷嬷许了个美好的期盼,望这点盼头能拖着杨嬷嬷,让她早日好起来。
只她也不敢同杨嬷嬷说太多,怕耗费她的精神,便略略说了几句欢喜的话,出了内室。
青凝又嘱咐吴掌柜再去寻几位大夫来瞧瞧,这才回了凝泷院。
只她一进院门,竟瞧见云泠带了几个婢子站在廊下迎她。
青凝一愣,就听云泠上前道:“陆娘子,世子要你搬去竹韵居,这院子里你瞧瞧可还有用得上的私物,可一并搬过去。”
第60章
织金笼
冬日午后的风裹挟着凛冽的寒意,在凝泷院的廊下来来回回的荡。
青凝前日被崔凛磋磨的狠了,腰身尚且酸软,那处还隐隐作痛,只是今日因着担忧杨嬷嬷,这才勉强爬起来去了水墨坊,这会子又觉得小腹有些隐隐坠痛,两相加起来,便实在不想站在风口多话。
她眼里浮起不耐:“我身为四房的表小姐,为何要搬往竹韵居?”
云泠跟她主子一样,说起话来有股冷淡的凉意:“陆娘子不必自欺欺人,你不搬去竹韵居,这府中上上下下便不晓得你是世子的人吗?待陆娘子搬去竹韵居,还有世子好生照应着。”
青凝想起前日晚间崔凛在书案上的“照应”,便益发抗拒:“我并不愿搬过去。”
云泠叹一声:“陆娘子,你该晓得,你是非去不可的,这是世子的意思。”
又是世子的意思。那人从来不问她的意愿,上位者惯来倨傲的态度,将他的意志凌驾于她之上。
青凝撇过脸没作声,可她自知扭不过崔凛,只好眼睁睁看着婢女们进进出出,将她的东西往竹韵居搬。
待瞧见云泠拿出一只樟木雕花匣子来,青凝心下一惊,忙从云泠手中接过那匣子,又转身放回了博古架上:“这匣子里都是些无用的东西,如今也不必带了。”
说这话的光景,几个婢子已将青凝的东西收拾妥当,一并往竹韵居去了。
竹韵居的廊下,早已候了十几个婢女,正眼观鼻鼻观心的垂手侍立。
云泠将青凝引进去,指了这些仆妇婢女道:“有云岩与云崖在,往常世子屋里也不需要婢子们贴身伺候,我素日管这院子里的一应杂事,既然陆娘子来了,日后便进屋伺候娘子去。这几个是院子里洒扫的,另有专管膳食与衣物的。陆娘子认认面孔,日后皆可差遣。”
青凝粗粗看了几眼:“也不必劳烦云泠姑娘,有鹊喜在我跟前便是了。”
云泠神情冷淡,并没有开口应承,只是将青凝引去了后院的厢房。
这竹韵居分前后两院,前头是正厅,设了崔凛的卧房与书房,后头原本是给女眷准备的,因着崔凛也无妻妾,这后院便一直空置着,前几日才收拾出来。
这后院的厢房,不同于昨日青凝醒来时瞧见的崔凛内室,厢房里头满铺了织金软毯,紫檀透雕的千工拔步床、描金绘凤的贵妃榻、窗边黄花梨的妆奁,一重重珠帘垂下来,缀的都是圆润剔透的明珠。
富丽堂皇,熠熠生辉。
青凝站在门边愣了一瞬,忽而觉得这真像一只巨大的金丝笼。
她并不想往里走,甚而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不妨一只修长的手落在她的腰身,拥着她迈了进去。
青凝转眸,便瞧见了崔凛俊朗干净的一张脸。
他问:“安安今日去了哪儿?前日怎得不等我回来便回了凝泷院?”
青凝睇着他:“二哥哥应该晓得的,我去水墨坊看了杨嬷嬷。”
他微凉的指在她腰间轻轻摩挲:“安安同杨嬷嬷说,你要嫁人了,嫁的是丽锦堂的少东家-卓槿安?”
青凝闻言脊背上泛起一层细细的芒粟,他果然都知道,他派了人盯着她!
崔凛脸上带着朗润笑意,可眸子里却是冷的,青凝晓得,这话让他生了几分不悦。
可好在崔凛很快转了口风:“这宅子你可喜欢?里头都是新添置的。”
青凝没回应,只是仰头问:“二哥哥,我日后还能出去吗,还能去瞧杨嬷嬷吗?”
她站在织金软毯上,清透纯稚的一张脸,偏生一双桃花眼,又带出娇娇柔柔的妩媚来,好像合该被锦衣玉食供养着,最好被藏在那金屋里,不让旁人窥见,被千般娇宠着。
崔凛瞧着这样的她,也未回应她的话,只是道:“安安若是想要什么,只管嘱咐云泠。我现下还有公务在身,晚间来瞧你。”
青凝瞧着那欣长的身影转身出去了,只觉胸口一阵憋闷,这跟那笼中的雀儿有什么区别呢?
只她方才便觉腰腹酸痛,有些站不住,便往软榻上坐了,这才觉得稍稍舒缓些。
不过略坐了一会子,已有小丫鬟送了晚膳来,就摆在软榻的小几上。
鹊喜来来回回的归置东西,一壁替自家娘子鸣不平:“这算怎么回事呢?无名无份的待在这竹韵居,连凝泷院都回不得了。”
青凝喊她:“鹊喜,先用了膳再说。”
往常她在凝泷院,都是同杨嬷嬷、鹊喜一块用膳,到了这儿,也不愿例外。
鹊喜应了声,往桌前来布餐,她替青凝舀了一碗参汤:“娘子多用些,这几日,怕是小日子要来了。”
鹊喜正说着,抬头就见青凝面色苍白,鹊喜不由一愣:“娘子,你怎得了,可是不舒服?
青凝摆摆手:“不妨事,歇歇就好了。”
待用了碗参汤,青凝早早儿便歇下了,只她不过眯了片刻,便觉腰腹间的胀痛愈加清晰,不由蜷缩起身子,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来。
鹊喜听见动静,进来瞧了一眼,见青凝如此不由骇了一跳:“娘子,可是不舒服的紧,我去给你寻个大夫来。”
青凝回身握住她的手,悄声道:“鹊喜,不能去,我忍忍就过去了。”
自打她从松山寺回来,便去外头的医馆寻了避子的丸药,每回同崔凛事毕,便会偷偷吃一颗,想来这药物寒凉,才让今日如此难挨。
今日那避子丸差点儿被云泠发现,现下那樟木雕花匣里藏的丸药还在凝泷院中,青凝想,改日定要偷偷带过来。
鹊喜见她执意不肯,只好替她倒了杯水来,将玉盏递至她唇边:“娘子,先喝口热水。”
腰腹间的疼痛越演越烈,好像被扯着往下坠,青凝只得咬紧了牙关挨着。
她摇摇头,并不欲喝水,却不妨碰到了杯盏。
薄透的玉盏叮咚一声落了地,一时惊动了屏风外头的云泠。
云泠走进来,瞧见青凝苍白的面、额上豆大的汗珠,立时蹙眉:“陆娘子可是病了?病成这样如何不吱声呢,当是请个女医工来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