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春色 第64节
姐妹俩闻言对视一眼,稍大的那个便怯声声道:“娘子能把我们领回来,给口饱饭吃便是大恩了,又何来受苦一说。”
青凝笑着打量她,倒也是个机灵的,她瞧了眼外头的天色:“既如此,日后我便唤你们雪儿与冬儿吧,姐姐是冬儿,妹妹是雪儿。”
两个小丫头忙不迭地应声。
晚间青凝备了白粥酱菜,极简单的餐食,两个小丫头吃着吃着,却是落下泪来。
青凝纳罕:“你们哭什么?”
雪儿抬起头,摸一把泪:“娘子,我们许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青凝便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又替她们添了一碗粥。
青凝是三日前到的金陵,昨日赁下这宅子还未来得及收拾,晚间三人便挤在正厅的矮榻上。
冬儿是有些轻微鼾声的,青凝却不恼,轻轻翻了个身。自她出逃以来,青凝总觉的一颗心悬在半空中,如今有了人作伴,忽而便有了踏实感。好像新的生活终于向她徐徐展开。
第二日一早,青凝睁开眼,就见两个小丫头已将屋子收拾齐整,冬儿挑了水来,正在院子里劈柴,凭大的力气。
冬儿听见窗牖声响,回头羞赧地笑:“我们庄稼人,女娘也是要下地干活的,我随爹爹犁过地、收过稻,只要吃饱了饭,便有的是力气,日后娘子有什么活尽可差遣我。”
青凝也笑,隔着窗对她道:“既如此,劳你跑一趟东街口,买些炭火来。”
这天实在是太冷了,是难挨的湿冷,昨儿个她们三个挤在一处,也未能抵消些寒气。
青凝回身拿银子,略略有些忧心,赁房子花了二十两,买下两个丫头又去了十两,现在再刨去这炭火吃用,手里便不剩几个了。如今身边又多了人口,她总要多赚几个银钱,好把这个冬日挨过去。
冬儿一走,青凝便去榻上绣香囊,小雪儿替她裁剪布料。
等冬儿回来的时候,已是午后了,青凝不禁问:“怎得回来的这样晚?”
冬儿放下炭火,有些难为情:“娘子不晓得,如今年节将近,安义坊那儿正开年市呢,卖什么的都有,好不热闹。”
因着看热闹,这便耽搁了些时候,冬儿说着,拿出油纸包着的两块点心,递给青凝:“娘子尝尝这桂花糕,好多人等着买呢。”
是用买炭火剩下的铜板买来的,冬儿晌午也没舍得用饭,巴巴的买回来递给青凝。
青凝尝了一口,微微蹙眉:“甜的腻口。”并不比她做的好吃。
这样想着,青凝忽而站起来:“既然这年市热闹的很,咱们也做些吃食拿去卖。”
说干就干,下午三人便蒸了一笼桂花糕,又做糯米糖藕、梅花糕,第二日一早,由冬儿挑了担子往年市去卖。
青凝是有一双巧手的,点心不但做的清甜细腻,且一个个捏成花瓣样式,缀了碎碎的梅花,实在精致又工巧。冬儿挑了去,不过午时便回来了,笑吟吟道:“娘子,你做的点心抢手的很,这会子已是卖完了。”
青凝点了点,足足赚了五百钱。三人俱是欢喜,晚间便又多做了些吃食。
冬儿挑了吃食去卖,青凝便紧赶着做些香囊、荷包、抹额之类的小物件,因着年节在即,青凝便专拣了喜庆热闹的花样儿。到第三日上,青凝便同小雪儿也去了年市,在冬儿旁边另摆了摊位,卖这些绣品活计。
青凝的绣活自是不必说,花样儿又讨巧,惹得年市上诸多围观,自是比卖去绣坊要赚钱的多。
有那花楼里的妓娘瞧见了,拿起只天水碧的香囊左瞧右瞧:“你这绣活做的倒是好,若是不计较,愿不愿往我们楼上去,给章台人做些衣裳绢帕?”
花楼里的妓娘们也多是可怜人,青凝想也没想,便又揽下了这桩生意。
白日里,冬儿去年市兜售吃食,青凝便在家中,拿了妓娘们的衣裳来做绣活,若是得了片刻闲,她便再做些荷包、手帕、扇套,差了小雪儿再往年市去卖。
累也是真累,三人白日里各自忙碌,到了晚间,又架起炉灶做糕点,一日三餐也
不按时,有时忙起来便胡乱吃一口,与竹韵居中的锦衣玉食比起来,自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青凝却是高兴的,凭自己的双手一分一分的挣钱,便像是飘零的种子终于落入了泥土中,一点点生根,一点点挣扎着向上,再不仰人鼻息,再不做那床榻上的玩物,她能做自个儿的主人。
到了年底,青凝将最后一件衣裳送去花楼,花楼中的妓娘都是出手阔绰的,给了足足二十两银子的酬金。青凝仔细盘算了下,她如今已是攒下了整整四十两银子。
青凝揣着那四十两银子,去给冬雪两姐妹选了几件新衣裳,三人高高兴兴的回家去,不妨竟在门口瞧见了卓瑾安。
卓瑾安不说话的时候,倒也俊秀斯文的紧,这会子正握了柄折扇,懒洋洋的瞧她。
青凝忙将人引进去,问:“卓郎君怎得来了金陵?”
卓家在江南的生意大多落在镇江,并未涉足金陵。
卓瑾安坐在天井中,四下打量了下这间简陋的院子,又瞧见青凝也不知往脸上抹了什么东西,肤色暗黄了不少。
青凝外出时,会抹一层细细的香灰,她生的这般样貌,自然要遮掩下光彩,好藏在人堆中。
卓瑾安微微蹙眉:“陆娘子今日......丑陋了些。”
青凝“.....”
她忙去倒了杯茶水给卓瑾安:“卓郎君请喝茶。”喝了茶水占住嘴,且少说两句话。
卓瑾安将那只粗瓷茶瓯推远些,挑挑眉:“陆娘子近来可好?”
卓瑾安是有些好奇的,好奇到他今日单单跑这一趟。
需知这位陆家小娘被他救起时,奄奄一息,柔弱苍白。这样的小娘子,娇媚无骨、惹人垂怜,总要依附着男子的疼宠而活,可若是放在外头,自己是活不下去的。他想瞧一瞧,这陆娘子还能撑几日。
只他没料到,青凝说的是:“自然很好,多谢卓郎君挂念,我如今有了落脚的地方,有两个小丫头陪着,还攒了四十两银子,明年的活路也有了。”
“很好吗?”卓瑾安讶然。
青凝便站在天井中笑:“为什么不好呢,我做的一手好绣活,还会作画、做点心。我还识字,会算账,哪怕给人写写书信也是好的,怎么会活得不好呢。”
她虽然脸上糊了香灰,可笑起来的时候,却仿佛迸发出穿透人心的生命力,是让人移不开眼的光华璀璨。
卓瑾安被灼了下,忙移开目光,清咳了两声:“既如此,那我也放心了,省得你过不下去,又来找我打秋风。我们卓家如今,可是在金陵开了分号,要常驻金陵的。”
“卓郎君在金陵开了分号?”青凝眨眨眼:“那是不是又有商船往来于金陵与镇江之间?”
“你问这个作何?”卓瑾安警惕的瞧她。
青凝便有些讪讪的笑:“卓郎君,我.....我想搭你的船,去趟镇江。等明年我便带一些金陵的折扇、竹刻、雨花石之类的,往镇江去倒腾,等卖了钱,再带镇江的金山翠芽、丹阳黄酒来金陵卖。”
卓瑾安敲桌子:“得了,你是赖上我们卓家的商船了。”
青凝忙摆手:“卓郎君你别怕,我.....我是要付船钱的,我如今有钱!只是你也晓得,女子行商多有不便,搭载你的船能安生些。”
她脸颊绯红,因着这个请求有些难为情。
卓瑾安瞥她一眼,又瞥她一眼,还想再看一眼,她这副羞赧神色倒是让人瞧着稀罕,只他也不好太明目张胆,只得生生忍住了:“也......也成,等过了年,你若想去镇江,可来西坊市的云衫坊寻我。”
他说着便起了身,青凝忙拿了些自己做的吃食,给他带回去,对卓家大郎,她心里是存了几分感激的。
卓瑾安一走,隔日便是大年三十。
青凝让冬儿去樊楼买了蟹粉狮子头与水晶肴肉,另备了一壶清甜的果酒。
屋子里燃了炭火,暖融融的熏人,冬儿穿着暖和的冬衣,脸上红扑扑的,她喝了口果酒,忽而对青凝道:“去年这时候,我跟妹妹还在逃难的路上,那时候真是冷啊,又饿的慌........”
冬儿顿了顿:“娘子,我今儿心里高兴。”
小雪儿咽下嘴里的扁食,也含混道:“我同姐姐一样,娘子,我.....我也高兴。”
青凝想起去年的除夕,她在黍江楼中过生辰,被崔凛摁在窗边,婉转承欢,她说:“我也是高兴的。”
外头有鞭炮噼里啪啦,屋内三个小姐妹举起杯盏,庆祝这新的一年。
待吃的差不多了,冬儿道:“娘子,咱们也去放鞭炮吧,总要应应景。”
“好,咱们也要放鞭炮。”
青凝起了身,携着雪儿一道往外走,三人刚走出去,却发现外头聚了好多街坊四邻,正站在街头交头接耳。
青凝一愣,这大过年的,不回家团圆,如何站在这冷街上。
近来青凝往左邻右舍送了不少吃食点心,这西街口的众人也都认下了她这个外地来的小女娘。
隔壁的王婶子瞧见青凝出来,忙拉了她一把:“陆娘子,你听说了吗,宫里头换人了。”
青凝疑惑的眨眨眼:“这南方还太平着呢,怎得就换人了?”
她是读过史书的,往常改朝换代,都要天下大乱的,怎得这一次如此平稳?哪个有这样的本事,能不动声色间夺了天下?
王婶子摇头:“咱们这儿是太平,听说京都已乱了月余,如今街上皇榜都贴出来了,改国号为殷,说是明日开始便要大赦天下,减免税赋。”
青凝犹不可信:“那.......那如今宫里头坐的的是何人?”
“这咱们平头百姓哪儿能晓得,皇家的名讳又岂是能随便打听的,只是听说,如今的国姓为崔。”王婶子压低了嗓子,低低道了句。
国姓为崔吗?
青凝愣了好一会子,忽而冷汗淋淋,她想起一句话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第72章
南下
丁戊年的除夕夜,是大周史书上最后的一笔。
燕山别宫被团团围困,熊熊的火把将天际染成艳丽的红,崔凛着了银色铠甲,骑在高头大马上,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英姿勃发。
燕山别宫的门正摇摇欲坠,周遭喊杀声震天。
今年冬月二十九,原是景昭帝的千秋。崔侯爷-崔溯借着来京都贺帝千秋的由头,沿途埋伏兵力,在紫荆关发难。景昭帝慌乱之中召集南北衙兵拱卫京师,不妨崔凛早已将五城兵马司策反,于内拿下四方城门,率铁骑为父打开了紫荆关的大门。北地雄兵直入京师,一路攻进紫禁城,在崔溯拿到玉玺的那一刻,崔凛也已率兵陆续拿下了居庸关、山海关、倒马关。
至此,京都易主。
腊月二十八,崔溯于承恩殿昭告了景昭帝十五宗罪,并于当日宣布废帝,改换国号。为的便是,让各方将领在还未反应过来时,便已知晓景昭帝兵败如山,大周再无崛起的可能,好歇了心思、俯首称臣。如此行事,自然也是为着让四方百姓免遭战火。
只唯一遗算之处,便是景昭帝并未在宫中,一直久居燕山别宫,由其上二十六亲卫力保,负隅顽抗。崔凛便于除夕夜亲率骑兵,强攻燕山别宫。
至天明时分,燕山别宫血流成河,景昭帝于雍和殿被擒,一切已是尘埃落定。
崔凛的剑尖在滴血,他顺着别宫的玉阶往外走,云岩牵了马来,问主上可要骑马,被崔凛摆摆手拒绝了。
挺拔的郎君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忽而顿住脚,自嘲般的笑了一声。
他曾经许诺过一位小女娘,要在年底前给她名分。他说过的话,向来算数。他赶在年三十这日,将权柄握在了手中,那些大周的律法便再不能束缚他,可那人却已无处可寻。
崔凛闭了闭眼,陆家青凝纵身跃入江中那个身影,又开始在眼前晃,晃的人胸口憋闷。她直直插入他胸口的那一箭似乎又开始疼,密密麻麻,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纵身一跃,留给他无数个难眠的黑夜,何其可恨!
天色渐明,崔凛走出宫门之时,却见长宁公主的华盖马车正静静停在晨曦中。
崔凛打帘上了车:“母亲何故等在此处?可是担心儿臣?”
长宁眼下有青影,精致的妆容难掩憔悴,她摇摇头:“凛儿,我并非担心你,你不会败。母亲只是想问你一句,废帝如何了?”
景昭帝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便是他昏聩、他贪婪、他自私自利、沉迷享乐,可他依旧是自己的胞弟。长宁连夜赶来,无非是为着这位胞弟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