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春色 第67节
一时,这屋檐下只剩下了青凝自己,她抬头看了一眼这细细密密的雨丝,往檐下收了收脚。
这江南的雨,有时候下起来又潮又闷,连风都没有,青凝腰间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白绫,这会子只觉得憋闷,厚厚的香灰敷在肌肤上,也是黏黏腻腻的不舒服。青凝忽而有些担忧,若是进了盛夏可如何是好,到时这相貌怕是不好再遮掩。
正如此想着,忽而见一只苍白的手递上一块绢帕。
青凝抬眼,就见面前停了一辆马车,车帘打起,露出一张苍白瘦削的男子脸庞,年纪也不大,却一看就是常在脂粉堆里打滚的人,一双眼里透着酒色财气,上下打量青凝,调笑道:“小娘子,你的妆花了。”
青凝一惊,这才觉出来有雨滴顺着鬓角流下来,她忙拿出绢帕擦拭,不防这一擦,便见雪白帕子上一片污渍,露出白玉般细腻洁净的的肌肤来。
那车上的男子眼睛亮起来,眼神越发肆无忌惮,带着熏人的酒气:“小娘子,你姓甚名谁,年方几何?”
青凝往后退了退:“躲雨罢了,郎君何必打听。”
“不打听也好,娘子家住何处,下这样大的雨,不如我送娘子回去。”
言语间是轻佻地试探,青凝蹙眉:“不必劳烦郎君,待会我的夫君自会来接我。”
“夫君?娘子明明还梳着分髾髻,哪儿来的夫君?”男子满嘴的酒气,越发来了兴致。
“来来来,我送小娘子回去,小娘子且陪我一程,少不了你的好处。” 他说着忽而打起车帘,要拿帕子来擦青凝脸上的香灰,想看看这香灰底下,到底是何等的绢媚姿容。
青凝心里厌恶,偏生无处可退,正要出声呵斥,却见那只手被一下子拍开了。
卓瑾安撑了把油纸伞,挡在青凝面前:“哪儿来的醉汉,竟敢冒犯我家娘子。”
那车里的醉酒之人趔趄了一下,瞧见卓瑾安身后还跟了两个小厮,也不好再纠缠,啐了一声,坐回车里,很快便消失在了雨幕中。
青凝舒了口气,她方才瞧着镇定,内心里也是怕的,指尖微微有些颤,不防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指,带了点安定的力量,疏忽撤离。
青凝愣了一下,听见卓瑾安说:“阿凝,我送你回去。”
他开始唤她阿凝,唇齿间带了江南水乡的缠绵,说不出的亲昵,青凝这会子已平静下来,眼睫颤了颤:“卓郎君还是唤我陆娘子为好。”
卓瑾安微微挑眉,有些无赖般的风流:“滟娘也是如此唤你的,怎得旁人就能这样唤你,偏我不行?”
青凝一时无话可说,顾左右而言他:“卓郎君说要送我回去,马车呢?”
“今日未驾马车,只有一把油纸伞可送阿凝回去。”
两人共撑一把油纸伞,未免太亲密了些,青凝摆摆手:“多谢卓郎君。只是不劳你送我回去了,冬儿一会便要来接我,我怕她寻不到我。”
卓瑾安闻言,便也收了伞,陪她在这屋檐下躲雨。
青凝也未说什么,她面上的香灰被雨水冲了大半去,露出玉软花柔的娇媚来,她有些担心被旁人瞧了去,便略略担忧的埋下头,不料卓瑾安迈出一步,将她挡在了身侧。
青凝惊诧间抬头,不防撞在了他的肩上,便一下子红了脸。
卓瑾安半个身子淋在雨中,低头看见她纤细的一段颈,凝白面颊上浮起的红晕,有什么东西再压抑不住,忽而道:“阿凝,你当初为何想要嫁给崔念芝?”
青凝一愣,没料到他竟晓得崔念芝,不由问:“卓郎君何以晓得崔念芝?”
“崔三郎也是行商之人,与我有过几面之缘。”卓瑾安说完,话锋一转:“当初阿凝想要嫁给崔念芝,可是想借了他的手,脱出侯府去?阿凝不想再寄人篱下,想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青凝久久没回应,卓瑾安是懂她的,她一时竟无从辩驳,良久才道:“卓郎君竟晓得这许多。”
卓瑾安顿了顿:“阿凝,我们来做一笔交易,如何?”
青凝抬眸,狐疑的瞧他。
卓瑾安勾起唇,有些散漫的风流,他说:“阿凝,你不妨嫁给我。”
青凝愕然,刚要拒绝,却被卓瑾安抬起折扇,抵住了她的唇。
他说:“阿凝,再过几日便是盛夏了,届时你的容貌怕是再藏不住,你瞧见方才那醉汉了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怕是日后这样的麻烦少不了。我晓得你聪慧,定是能躲得过这些腌臜,可你为何不寻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呢?”
“你若是嫁给我,顶着卓家少夫人的名头,自然会少了这许多的麻烦,便是那些流言蜚语,也不会再有。你不用再缠腰,不用再抹香灰,你可以坦然的做你自己,你还能借着卓家的名号,四处行商。崔念芝能给你的,我也可以,崔念芝给不了,我亦能给你。”
卓瑾安其实想说,他心悦于她,想聘她为妇,一生相守,不离不弃。可他晓得青凝如今没有情爱的心思,只想将自己的日子经营好,那他只好拿她想要的一切,打着交易的名号,来同她纠缠下去。
青凝拂开那柄折扇,微微蹙眉:“你给我这许多,那卓郎君想要什么呢?”
卓瑾安藏起眼里的狡猾,只是道:“阿凝是经商的好手,我又是个懒散的,自然想要阿凝替我打理好各处的铺面。”
青凝摇摇头:“我想要的日子我自己会争取,并不想靠别人。”
“怎么会是靠别人呢?”卓瑾安懒洋洋笑:“日后你若是嫁给我,我倒宁愿游手好闲,日后怕是我要倚仗你。”
“我们是等价交换。这世俗既对女子不公,不能给阿凝充分的自由,那我便借着卓家少夫人的名头,给你庇护,给你自由,日后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而阿凝,作为回报,则可以替我打理卓家的行当。哪怕是做一对挂名夫妻,咱们两个也是各取所需。”
他微微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阿凝别急着拒绝,好好想一想这一桩交易。”
第75章
我的安安想嫁给谁呢……
茫茫细雨中,卓瑾安一双丹凤眼,静静瞧着她,是坦然而诚恳的神色。青凝张了张嘴,却又被那柄折扇给抵住了唇。
这桩交易,他不肯要她当下回绝,定要她好好思量,青凝只好沉默下来。
好在冬儿及时赶来,将她接了回去。
那日过后,青凝开始有意无意得避开卓瑾安,卓瑾安倒是坦然自若,大大方方地喊她一声“阿凝”,大大方方地在她跟前晃。
这日青凝往茶铺子里去,跟滟娘清算账目,她将账册一一核对了一遍,对滟娘道:“前些时日收来的这批雨前茶,悉数送去了花楼,净赚了五百两银子。东街上的樊楼也想要一些六安瓜片,可惜已是卖
完了。”
滟娘替青凝斟了杯茶水,款摆腰肢往交椅上去坐了:“是了,没成想卖的这样干净,现在铺子里屯的春茶也所剩无几了。如今渐至夏日,这夏茶比不得春茶,也只能暂收一些来放在铺子里卖。”
两人正说话,不防卓瑾安走了进来。
他今日着了一身青翠的直缀,懒洋洋的眉眼,噙着笑,风流又俊俏,直直看住青凝:“樊楼上新做的云片糕,阿凝你尝尝。”
滟娘朝青凝眨眨眼,打趣卓瑾安:“卓家大郎这云片糕,是专给阿凝吃呢,还是也有滟娘的份?”
青凝有些脸红,忙扯了扯滟娘的袖口,滟娘这才笑着收敛了。
卓瑾安却是坦然的很:“自然是专给阿凝带的,既然滟娘也在,却也是少不了滟娘的。”
他将折扇一收,又问:“你们铺子里的春茶可是不剩多少了?也是巧了,我这几日正要往钱塘走一趟,钱塘盛产龙井与九曲红梅,采摘期长,五月份新制的茶也是甘醇适口,阿凝不若一道过去收一些。再者钱塘的藕粉也是极好的,你带一些回来,可一道送去樊楼画舫。”
青凝点头:“我亦想到了这钱塘的龙井,只是也不必劳烦卓郎君,我让铺子里收茶的伙计跑一趟便是了。”
卓瑾安摇摇头,毫不见外的坐了,自去倒茶水。
“这龙井却是不好收,产量本就少,多被大茶商给垄断了,你那伙计去怕是行不通,少不得阿凝你自己跑一趟。”
卓瑾安握着茶盏顿了顿:“可若是阿凝你自己去,你瞧瞧如今这天气,你的香灰怕是糊不住了,这万一漏了馅,路上便要惹麻烦,你不若随了我的商船去,也能安生些。”
青凝有些犹豫,轻轻咬了咬唇,却听卓瑾安又道:“阿凝因何踌躇?你我在商言商,我搭载你一程,你付我船钱就是了,”
他神色坦然,好像全然在商言商,青凝便也不拿乔,爽快道:“既如此,那我便随卓郎君的商船走一趟,搭船的钱一分不会少。”
几人既已商定好,第二日一早,青凝便带了冬儿,随卓瑾安的商船往钱塘去。
钱塘是不次于金陵的富贵风流之地,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卓家的商船是在桃叶渡亭处起的帆,顺风而下,穿过常州、姑苏直入钱塘。
这一路上,商船不紧不慢,有时也会停在渡口,卓瑾安便会引了青凝,要她听姑苏钟声,看江上月圆,或是进了内河,河面上便有一蓬蓬的小舟,往来穿梭间卖些点心饮子、莲蓬鲜藕,卓瑾安亦会招手买些新鲜的莲蓬递给青凝。
有那小舟上的阿婆、或是商旅往来间的相识问起青凝,卓瑾安便只道青凝是他的妻子,此间是随他南下行商。青凝起初还辩驳,到后头便懒怠说话了。他既给她按了这层身份,青凝便借着他的名头,不再缠腰,不再涂香灰,只戴一顶帷帽,在这市井中大大方方行走。
到了钱塘,青凝便往西湖边的胡公庙、梅家坞去收茶,卓瑾安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
青凝蹙眉:“卓郎君来了钱塘,不去收生丝看绸缎,何故跟着我?”
卓瑾安握着折扇,轻轻敲了敲:“是我将你带来的钱塘,自然要保证阿凝的安全,若是阿凝出了什么意外,我实在良心难安呐。”
青凝无法,便由他跟着。
梅家坞的茶田阡陌纵横,碧波荡漾,青凝纤柔的身影静静走在茶田间,卓瑾安时而替她挑了茶叶、时而替她撑了油纸伞遮阳,细细绵绵的时光,将她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等青凝收完这一茬新茶,似乎也有些习惯了卓瑾安在身旁。
这回可谓满载而归,青凝嘴甜又讨喜,给的价格也公道,从茶农手中收上来不少龙井茶。
青凝心里高兴,等临走前得了闲,便要带冬儿去西湖边走走,可冬儿是个财迷,要赶着多收些藕粉回去卖,这便未同她去西湖,倒是卓瑾安闲闲散散地跟了来。
这时节的西湖,正是乱花飞红、荷叶田田的时节,湖中画舫笙歌起,岸边游人踏歌声。
青凝挤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卓瑾安在身边,倒也不用担心那些醉鬼无赖,她忽而觉得以前的那些日子已经离她好远好远,远到一切皆可原谅,一切皆可忘记。
她想,崔凛也定是已经将她忘了个干净,他生来便该坐在高处,运筹帷幄,纵横山河,这样的人,从来不会沉溺于情爱。
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有风扬起她锥帽一角,卓瑾安牵了牵青凝的衣袖:“阿凝这回要赚大钱了,不打算谢我一谢?”
青凝顿住脚:“要如何谢你呢,卓郎君。”
“喏,前头的定胜糕便不错,劳阿凝破费了。”卓瑾安锦衣玉带,语调懒洋洋的,倜傥又风流的模样,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
青凝失笑,便同他买了定胜糕、荷叶鲊、莲房鱼包,另有一壶清酒、一壶饮子,往西湖边、断桥下的凉亭内坐了。
微风习习,熏人陶醉,青凝喝了口饮子,听卓瑾安道:“我幼时长在镇江,七八岁上曾随父来江陵收生丝,竟是走丢了,好在小爷我是个机灵的,未被那拐子拐了去。”
他同她细细说些幼时的趣事,青凝忍不住笑,笑了一会子,便也开了口:“我是姑苏长大的,幼时也常随爹爹往来金陵与钱塘,那时竟没见过你,可见是没缘分的。”
卓瑾安拿扇柄轻轻敲她的头:“怎么就没缘分,你可是差点嫁了我。”
青凝这才想起来,她原先儿可是亲手签下过他们二人的婚书。
青凝摇摇头,感慨世事无常,两人说说笑笑,不觉已是暮色四合,青凝用了杯饮子,转头见卓瑾安已将一壶清酒喝了个干净。
他面颊微红,眼睛亮亮的,正静静看着她,有些缱绻的温柔。
青凝一愣,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卓郎君,你可是醉了?”
那醉眼迷蒙之人不说话,却忽而倾身,拿微凉的指来触青凝的面颊。
青凝吃了一惊,忙闪身后退,却见卓瑾安已是退了回去,他手中夹着一枚碧绿的嫩叶,似乎是从她的发上摘下来的。
卓瑾安摩挲着那枚叶子,似乎有些忧愁,叹一声:“阿凝,我母亲又来信了,催着我成亲。”
青凝顿了顿:“卓郎君也该成婚了。”
卓瑾安闻言,忽而往前凑了凑,同她呼吸相闻:“阿凝,我不能成亲,我同你说件私隐,你万不能往旁处说。”
青凝一时纳罕,却听卓瑾安在她耳畔低低道:“我先前儿病了那一场,已是子嗣艰难,断不能再坑害小娘子,叫她们嫁过来守活寡。”
青凝:“......”
此事关乎男子尊严,青凝从没想到过,有一天会听到这样的隐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