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春色 第70节
许嬷嬷欣慰还能活着瞧见卓瑾安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不由执了青凝的手,问:“陆娘子,你也是心仪我们家大郎的吧?”
许嬷嬷瞧着卓瑾安满腔的心意,她怕那份心意落空,总要亲口问问陆娘子才安心。
青凝忽而想起了杨嬷嬷,她能体谅许嬷嬷对卓瑾安的这颗心,便如当初杨嬷嬷对自己一般,她不欲让许嬷嬷失望,便替卓瑾安遮掩,点头道:“我既然要嫁给安郎,便是心里有他的。”
“好,好,好”许嬷嬷连声道好,又道:“既然你们心意互通,那日后定要互相体谅,恩恩爱爱过日子。”
青凝点头:“嬷嬷不必操心,安郎是个体贴的,我们日后定然会不离不弃、恩爱不移。”
隔壁的雅间内,有男子织锦云纹的衣摆随风轻动,立在窗边的崔凛神色浅淡,宛如玉琢,他听见她说,要同她的安郎不离不弃、恩爱不移。
长睫垂下来,手中不自觉用力,近乎透明的薄胎玉盏便碎在了他的手中,锋利的碎片嵌进冷白肌肤,淋淋漓漓的鲜血。
那厢许嬷嬷还不放心,一壁看青凝身上的霞帔,一壁道:“大郎今年也二十整了,等你们成了婚,便紧着要个孩子,我还能替你们带一带。”
青凝略略脸红,只想起卓瑾安的隐疾来,自然要为他掩护:“好,等成了婚,我会同安郎要个孩子。”
“一个哪够呢?”许嬷嬷拍拍青凝的手:“最好多生几个,家里头热热闹闹才好。”
青凝脸颊酡红:“都听嬷嬷的。”
隔壁的窗牖上有人影在晃,朗月般的郎君抬起手,去瞧掌心的伤口,鲜血在流,深可见骨。
他那时替她喝了避子的汤药,她却总不信任他,还要自己去吃那伤身的避子丸,如今却要为她的安郎生儿育女。
漆黑的眸子,冰封碎开,巨浪滔天。
从来冷眼旁观这世间种种、玩弄人心与权术之人,原来也会万箭穿心。
青凝与许嬷嬷出得绣云坊时,卓瑾安来接,他面上有些焦头烂额的疲倦,见着青凝,却又扬起了笑脸,迎上来:“阿凝,今日这嫁衣如何?”
青凝点头:“合适的,便是这件了,不必再费心。”
卓瑾安便扶了她上车,待替青凝放下车帘,他忽而觉得有一道目光,锋利如刀,重逾千钧,直直落在了他的背上。
卓瑾安回头,便见绣云坊的二楼雅间内,有挺拔威仪的男子身影,正漠然看过来。
卓瑾安能觉出那目光里的敌意,是男人间的较量与敌对。卓瑾安忽而不肯服输,便是那人威仪锋锐,他也要仰起头,同他静静对视。
隔着窄窄的石板路,一个高高在上,俊朗疏离,一个风流倜傥,风华绝代,是剑拔弩张的暗自较量。
好在青凝迟迟不见卓瑾安上车,打起车帘催促卓瑾安:“天不早了,快些儿上车。”
卓瑾安这才如梦初醒,他不欲青凝担心,便只好一撩袍角上了车。
下了聘,定了嫁衣,这成亲的日子便一日比一日近,冬儿近来也不去卖点心了,开始在家中同雪儿给青凝备嫁妆。
两个小丫头也不懂得这出嫁的规矩,便去隔壁问王婶,闷头替青凝准备些喜被喜帕之类的铺盖帷幔。
往常卓瑾安总是在青凝身侧打转,如今成亲在即了,却忽而忙起来,有时青凝瞧见他愁眉不展,也忍不住问:“卓家的铺子里可是出了什么事?怎得近来这般焦躁?”
卓瑾安捏捏额角:“不妨事,近来江南查贪腐,查商税,查到了商户头上,应付应付便也过去了。”
政商不分家,像卓家这样的大商号,自然同这江南的许多官员交情匪浅,是要定期贿赂讨好的,收买了官员,便能少交不少的商税,可如今既然查贪腐,自然也查到了卓家头上。
只卓瑾安不欲让青凝担心,便轻描淡写地应付几句,逗她开心:“怎么,阿凝可是怪我近来冷落了你,你放心,等婚后我一定加倍补偿你,会寸步不离地守着你。”
又是这般不正经,青凝转头不理他。
等冬儿跟雪儿的喜被做好,青凝的婚期便也如约而至。
因着家中没有长辈,冬儿与雪儿尚且稚嫩,青凝今日便请了个梳头婆子,天不亮就起来梳头换装。
那婆子手法娴熟,一壁念着“一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一壁利落的为青凝挽好了青丝。
等嫁衣上身,卓瑾安已在外头喊门了,隔壁的王婶领着几个邻家婶子正顶门要封红,青凝的盖头落下前,终于看见了卓瑾安飞扬的眉眼。
她嘴角含着笑,也带了一份对往后余生的向往,将手放在了卓瑾安的掌心。
外头锣鼓声起,青凝上了轿,晃晃悠悠往玄武湖的宅子去,那里夏有荷花冬有雪,春有桃花秋有菊。
只是这路程竟比她想象中的要漫长,似乎走了许久,那路边的锣鼓声也渐渐没了声息。
等她再下轿子时,一只冷白的手伸出来,轻轻握住了她的。那只手修长微凉,是带了薄茧的,微微轻颤着,紧紧握住了她。
青凝一顿,心里升起异样来,卓瑾安掌中有薄茧吗,她有些记不起来了。只是她却清晰记得,崔凛那只弯弓拿剑的手,是带了薄茧的,那时他的手落在她的肌肤上,便会激起一阵阵的颤栗。
似乎是有鞭炮声起,她被那只手引着,拜了天地,送进新房。
青凝默默舒了口气,她竟是真的成亲了,她同卓瑾安,日后定然会互相扶持,其实她也越来越习惯有他在身边,他陪着她行商,陪着他吃茶赏花,慢慢填补了心上的一块空缺,青凝想,卓瑾安是很好的人,他们日后,也会将日子过得平顺安稳。
桌上的喜烛噼啪一声,也不知过了多久,门扉吱呀一声,青凝瞧见一双元青缎靴,那上头有金丝银线的云纹,闪着微微的寒芒,一步步朝她走过来。
喜帕揭开,露出云鬓香腮,朱唇翠眉,桃花眼含着羞怯的笑意,慢慢掀起了鸦睫。
花样妖娆柳样柔,眼波流不断。
可这动人的眼波,却在瞧清眼前之人后,一瞬间凝结,青凝心如擂鼓,惊骇地发不出声息。
不对,不是卓瑾安,是崔凛俊朗轻寒的一张脸,那场噩梦好像成了真!
那人站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他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时隔一年半,朗月般的气质里又添了阴郁的锋锐,像是出鞘的宝刀,冷寒凛冽。
他抬手松了松喜服的领口,慢条斯理去解束袖,凉薄阴郁的声音,他说:“安安,过来。”
青凝终于找回神思,她下意识跳下床,发足往门口跑去。
可那人站起身,有力的手臂一拦,将她软软推至窗前。
他低头看她,冷梅香气团团袭来,眼神里暗流涌动,他盯着她颤巍巍的眼睫,一字一句:“安安,你说,你今日想嫁给谁?”
第78章
那天上月、山巅雪,终是……
烛光摇曳,帷幔低垂,满目惊心动魄的红。
青凝仰头,看见崔凛眼里翻涌的巨浪。
他一只手臂抵在墙上,将她困在这窗边一隅,团团的阴影笼下来,将她罩得密不透风。修长的指捏住她的下巴,带了点自嘲,再一次轻笑着问:“安安乖,告诉孤你要嫁谁?”
她干脆转身,留他被困在原地,从前不可攀折的天上月、山巅雪,终是坠入凡尘,执拗疯魔。
青凝张了张嘴,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问:“卓瑾安,卓瑾安呢?你把他如何了?”
面前高大的身影晃了
晃,讥诮又凉薄:“安安怕是还不知道,你的安郎已是将你弃了,卓家贿赂官员,偷减官税,他愿用你来换取卓家满门的性命与荣华。”
他顿了顿,凉薄的语气像一柄尖刀,直直插入青凝柔软的内心,他说:“你知道孤为何现在才来见你,因着孤给了你的安郎一炷香的时间,这一炷香的时间内,他若是敢走进这总督府的大门,兴许孤还愿高看他一眼,可他没来。”
原来今日她的花轿被抬进了这江浙总督府。青凝恍惚间猜到,大抵她的花轿出了门,便被悄无声息地劫走了,崔凛拿了卓家的把柄,要卓瑾安抉择。
显然卓瑾安选了卓家,这被放弃的滋味委实不好受,她在金陵的一切仿佛空中楼阁,不过被崔凛轻轻一吹,便飞灰湮灭。青凝想,她明明已经足够努力了,明明只是想过一份自由安稳的日子,怎得就这般艰难呢?
权势面前,一切如草芥,她心里绵绵地疼,针扎一样,可她又怪不得卓瑾安,卓家上上下下那么多条人命,他若是因着一个小女娘,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身父母身陷囹圄,看着卓家毁于一旦,那样冷硬的心肠,也绝非良善之辈。
她抬起手臂,想要去推开崔凛捏着自己下巴的手,可细白的指落在他的手背上,撼不动分毫。
青凝纤细的肩在这凉夜里忍不住颤抖,她抬起脚去踢他,却又被他用膝盖顶在了墙边,无力反抗,挣脱不开,青凝便仰着头,唾弃他:“太子殿下又高明到哪里去呢?无非是仗着权势欺人,若你无权无势,不也一样任人宰割?”
“无权无势?”指尖在她下巴上摩挲几下,去碰她的唇,一点点感受她的温度与柔软:“可孤决计不会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权也好势也罢,不是等来的,不是盼来的,都是孤亲手挣来的,这权势便也是孤的一部分,又有何羞耻?况且孤也从未滥用权势,卓家贿赂偷税,本应抄家流放,是孤给卓瑾安指了另一条明路,他不该感谢孤吗?”
他微微发狠,指尖在她的唇上留下重重压痕:“是你的安郎太过无用,若孤是他,便是从商,也决计不会留下这许多把柄给旁人。”
那冷厉的目光带了点阴鸷,语调益发讥诮凉薄:“安安,崔念芝也好,卓瑾安也好,他们护不住你。这天下间,只有孤身边是你的容身之所!”
青凝忽而感到绝望,她为何会惹上崔凛这样的人?他缜密心思、文治武功,似乎无坚不摧。
滚烫的泪徐徐落下来,滴在崔凛的指尖,轻轻灼了一下,他眸中的风浪凝滞一瞬,微微俯身,迫她看着他,一字一顿:“安安好好看清楚,今日同你拜堂洞房的人是谁。”
他说完握住她的一截细腰,将人推至千工拔步床边:“来,安安同孤喝一杯合卺酒。”
青凝跌坐在床上,隔着冷透的泪,看他慢条斯理斟了桑落酒,一步步走过来。
明晃晃的烛火,映出他挺拔俊逸的身姿,明明风姿特秀,爽朗清举,却偏藏了一段偏执冷漠的阴郁。
他漆黑的眸子盯着她,握住她的手,将那半只匏瓜送入她手中。往日温柔旖旎的一双柔荑,曾经让他快慰平生,如今再握,却是冰凉又僵硬,细弱的,伶仃的,彷佛一捏就碎。
青凝瞧着崔凛嘴角漫不经心的笑意,还是俊朗疏离的模样,眉目间的冷厉压迫却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往后退了退,缩在床尾,一挥手,将那半只匏瓜掷在了地上。淋淋漓漓的桑落酒,洇湿了喜服的袍角。
崔凛长睫垂下来,面上依旧挂着那丝散漫笑意,弯下腰,将那半只匏瓜捡起来,又斟满了酒水,固执地往青凝手中递。
青凝再忍不住,用力将他的手挥开,滚滚落下泪来,她声音里带了惊惧的颤:“为什么是我,这天下间这样多的小娘子,太子殿下要什么样的没有,为何偏偏要困住我?!”
她只想求个自由安稳的日子,怎么就是不行?为什么就是不行呢?
她往前一点,揪住他的袍袖,苦苦哀求:“殿下,你试试啊,你试试其他的小女娘,这世间女子各有千秋,说不定,试过了便会将我抛诸脑后。”
为什么偏偏是她?那于她来说,又为什么偏偏不能是他呢?
卓瑾安也好,崔念芝也好,哪一个比得上他?
无数个不眠的夜里,他一遍遍描摹她的眉眼,那支箭差点要了他的命,心肠也硬了,可还是害怕,害怕她万一跳入江流后,真的再无处可寻。他找遍了这天下,一日日担心她过的好不好,会不会吃了很多苦,那江水那样沁凉,可是会落下寒疾来?
只是不能说出口,一句话都不能说,他怕他的骄傲,被她踩在脚底下,毫不在意地碾碎了去。
崔凛忽而戾气横生,亦将手中那半个匏瓜掷出:“你以为孤不想吗,可不行,谁都不行,只有你!你当初又何必来招惹孤,你要庇护,要好处,招惹完了便想走,这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转身拿酒壶,仰头喝下一口,桑落酒顺着嘴角流下来,冷白的喉结起起伏伏。
他倾身过来,一手握住她纤细的肩,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撬开她的唇齿,将口中苦涩的酒水渡过去。
烈酒入喉,青凝呛得急剧咳嗽起来,连脸都涨红了,可他的恨意却正高涨,不管不顾,又转身含了一口,扶住她的后脑,强硬渡过去。
不过片刻,小女娘便面颊酡红,媚眼如丝,渐渐软了身子。
她隐约看见有艳红的喜服委顿在地,那是卓瑾安替她准备的织云霞翟纹帔子,明明今早穿上的时候,还是一腔欢喜,她以为日后便是平安喜乐,没成想,又要做那人榻上的玩物。
明灭的烛火中,男子肩背线条匀称优美,是饱满的力量与掌控。
他将她打横抱起,扔在锦衾中。
可是不行的,以前喝了酒,她的安安便会软成一汪春水,柔柔地环绕他,让人沉溺又沉醉。
今日的青凝,便是喝了再多的酒,心中却有许许多多的不甘,便是身子不听使唤的软下来,可是脚尖却依旧紧绷着。
他沉下身的时候,她便痛的皱紧了眉头。
恍惚中那只有力的手臂伸过来,似乎是送到了她的唇边,京都那些缠绵的日子,她疼了、不忿了,总会狠狠去咬他的手臂、肩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