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春色 第78节
青凝气不过,伸手去推他,却被他反手握住,拉至胸前。
他轻柔的笑“好了,不喝热茶也无妨,看看安安便是了。”
他实在深谙人心,上位者俯下身,雷霆手段都敛了去,只对你温言款语,柔情似水,实在是让人无法招架。
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管软的硬的,你其实都逃不掉,究其根本,这是另一种强势的攻心,你依然被她捏在掌心中,命运系于他一身,若是你,你真的会甘心吗?
青凝想不明白,可又无力推开他,到最后只得垂下眼睫,不冷不热道:“你身上有酒气,熏到我了。”
清淡的冷梅香中掺杂了一点甘冽的酒气,其实不难闻,于矜贵中添了一点风流的恣意,不过是青凝寻来的拙劣借口。
崔凛微顿,向来喜洁
的人,头一回被嫌弃,不由揉揉她的发顶,失笑:“宴上饮了一杯,容孤换一身衣裳。”
那清俊身影转去了屏风后,片刻后有水声哗啦,他似乎在用她的洗澡水沐浴?!
青凝面上浮起红晕,忽而心烦意乱,捂住耳朵,往内室去了。
外头的月色正清朗,斜斜洒进来,霜雪一般,青凝上了床,将床帐拉的死死的,侧身躺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锦帐还是被掀开了,有力的手伸过来,将她拖入了怀中。
他今日同她用了一样的澡豆,身上的冷梅香便混杂了她身上的清甜之气,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气息。
青凝被他闷在怀中,有一瞬间的惊惧,那些床第间被惩处的记忆涌上来,让她微微发颤,忙伸出手抵住他的胸口:“你......不许......”
崔凛借着月色,瞧清了她眼中的惶恐,深邃的眉眼黯淡了一瞬,将人拥住:“好,不许.....”
青凝这才渐渐平息下来,困意袭来,轻轻合了眼。
再醒来,那人已没了身影,青凝起了身,有些百无聊赖,一时竟不知如何消磨时日,倒不防云岩着小丫鬟送了几册文书来。
云岩站在门外,并不敢往里,垂着头,也不敢乱看,只是恭敬道:“陆娘子,殿下要我送了今年税收的册子来,是南边的盐课税。殿下近来实在分身乏术,倒要劳烦娘子替他核对下这税册。”
青凝撇了一眼桌上的税册,推拒:“殿下身边诸多客卿,又有专门的盐税使,为何要我看?我担不起这职责。”
“这是殿下发的话,娘子能不能担起这责任,卑职说了不算。” 云岩暗自挑眉,又道:只是今年这盐课税收,关系到湖广两地的灾民。这些盈余,本是要送到湖广去接济灾民,若是里头账册不对,被贪官污吏昧了银钱,少一两银子,许是就要有一位灾民无家可归了。税册已递给了陆娘子,核对与否全凭娘子的意愿,我过几日便来取走。”
青凝本不欲替他核对这盐税册子,可喝了一盏茶,想起湖广两地的灾民来,只得起了身,往桌前去坐了。
这盐税比不得铺子里的账本,极是庞杂繁琐,青凝看了两日,才将将理出个头绪来。
谁知刚松了口气,滟娘也寻了来。
滟娘将椎帽一摘,露出愁肠百结的一张脸,拉住青凝道:“我的好阿凝,你快去铺子里瞧瞧吧。这两日也不知怎得了,顾陆朱张几大世家,竟纷纷来咱们铺子里要茶,不是要那散茶,是要咱们往府上各房去送。你也晓得我是个半瓶醋,这账目一多,便理不清了。”
“再者,这几家府上都是簪缨世族,必然讲究的很,咱们铺子里春茶耗尽,夏茶又略苦涩,如何能往这些府上送?”
青凝直起腰身:“这时节倒也不必再送夏茶,不若去武夷收一些大红袍与九曲红梅,都是春水秋香的好茶。”
青凝说着,只好换了衣衫,随她往铺子里去,待到了茶铺子,青凝将滟娘理的账目一瞧,确实是颠三倒四,越发混乱起来,滟娘于茶艺交际上是把好手,经营核算却抓不起来,先前儿青凝不在,她只管往画舫送些剩下的春茶,这倒是应付的来,可账目一繁杂,便露了馅。
青凝只得将账册重新理一遍,又嘱咐伙计该往哪处去收茶、收些什么茶。
这日子忽而又忙了起来,白日里要替崔凛核对盐税,午后便往铺子里去理账目。
崔凛政务繁忙,可不管多晚,他依旧会回西街口的宅子去。青凝对他视若无睹,可也逃不过他温热的怀抱,虽说不再于床底间强迫她,可青凝也躲不过那款款柔情,缱绻低语,势必要勾得她身软心颤,意乱情迷。
青凝有时候会想,这日子就这样下去吗?待在他身边依附他,等他肃清了南边的吏治,便随他往京中去,一辈子仰仗他?可先前那些伤害又算什么呢,他软下身段,她便该欣然释怀吗?
只她被这流水般的日子裹挟,又似乎没了力气去抵抗。
转眼便是八月白露,顾陆朱张几家的茶均已送了去,滟娘松了口气,特意给青凝煮了白露茶,笑道:“今日白露,阿凝尝尝这一批白露茶如何。”
青凝浅啜,点头赞了一句:“还带了点花果香,是极好的茶。”
滟娘便垂首轻笑,四下一顾,忽而往前凑了凑,在她耳边低低道:“阿凝,还有一桩事,需得告知你。我前几日往乌衣巷的谢氏府中去送茶,竟是碰见了卓瑾安,卓郎君要我告诉你一句,要你往谢氏府邸一见,他说......他说要你信他一回。”
滟娘说完,很快撤回了身子,又笑盈盈去倒茶。
青凝却愣在了当下,许久没作声,后头便有些心不在焉,早早便回了家。
今日白露,摧人寒衣,青凝今日只着了一件蓝色的翠烟衫,进了门便想唤冬儿煮一壶热茶暖暖身子,不防却见廊下跪了一群奴仆,长宁公主正拧眉立在这寒舍中。
长宁繁复的裙摆拖在织锦软毯上,她抬眼打量一瞬,有些嫌弃这狭小的民宅,瞧见青凝进来,扬眉道:“凛儿竟随你住进了这样的院子,也是稀罕。”
青凝往里头去见了礼,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这话,便恭敬的沉默下来。
长宁叹一声:“陆娘子,前几日凛儿上了折子,要为你上玉牒,被他的父皇扣下了。他倒是不气馁,竟是愿用此次南方的政绩来换你上玉牒。帝心不虞,便来了书信,询问本宫的意思。”
除了这封书信,其实宫里头还给这金陵的前朝公主府颁发了一道诏书,是立后的诏书。长宁如今心里头也不素净,她不明白,她同崔溯之间并无多少情分,他分明有珍爱的公孙氏在身边,缘何还要封她为后,需知她并不愿被这后位所束缚。
只这些话也无处可说,长宁暂压下心绪,抬起英气眉眼,问:“陆娘子,本宫问你一句,你如今可愿做凛儿的太子妃?”
其实长宁私心里,倒也希望他的凛儿得偿所愿。她并不愿凛儿同他的父皇一般,所娶非所想。
青凝是略有些茫然的,坦白道:“今日公主问我愿不愿,可我一时竟不知如何答,总是有一份不甘心在的,可是这不甘心,在所有人看来,又显得微不足道,是不识好歹的惺惺作态。”
厅内短暂的寂静了一瞬,长宁敏锐的察觉到,这小女娘对凛儿当初的强硬手段依旧是介怀的。
她点头:“本宫是个懒散的,你们二人之事,本宫并不愿掺和。只是这婚嫁,尤其是皇家婚嫁并非儿戏,你们二人若不能交心,本宫并不愿去凑成一对怨侣,是以这婚事本宫会暂时压下来,日后再议。”
长宁说完,不耐烦再待下去,欲往外头去,只是这间屋子实在太小了些,女娘的妆台便摆在靠墙的雕窗下,她一展袖,竟是将妆台上漆嵌螺钿的妆匣扫落在地。
里头只有几支素净的玉簪,叮咚一声碎成了两截,唯有一串红珊瑚的手钏格外亮眼,血红又致密,滚落在了长宁脚边。
长宁垂眸打量一瞬,忽而疑惑:“陆娘子这红珊瑚手钏是何处得来的?”
她弯腰捡起来,拿在手中把玩:“竟是南海贡上来的,同本宫那串贡珠一模一样。昔年,前朝景昭帝曾赠给本宫两串红珊瑚手钏,本宫给了凛儿一串,凛儿那一串,早年间便不知所踪,听说被他随手扔给了一位府上的婢子,如今怎得到了你手中?”
青凝一愣,一颗心被狠狠撞了一下,犹自不可信道:“公主,这珊瑚手钏真是南海贡上来的吗?”
长宁是谁,打小金尊玉贵,各色珠宝但凭把玩,一眼便能看出东西的好坏来,她蹙眉:“本宫岂有看走眼的时候?!”
她失了耐心,摆摆手,扶着身侧姑姑的手出了门。
青凝还是愣愣的神色,蹲下身去捡那串红珊瑚,怎么会是他呢?当年她初入崔府,十岁的小女娘失了父母,仓皇躲进这侯府,偏又碰上姑母逝去,叶氏薄待,倒是这串红珊瑚给了她些许暖意。
她一直念着崔念芝,无非是贪图他施舍这红珊瑚时的纯良秉性,如今看来,竟是一场阴差阳错。
今年金陵的秋冷的早一点,白露时节竟起了霜雾,崔凛踏着沉沉夜色走进这西街口的宅子时,就见青凝正坐在天井中。
她似乎喝了一点酒,微醺的娇憨,一双湿漉漉的桃花看住他,在看他,又似乎看的不是他,是当年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第88章
他是不是从始至终走错了……
“怎得坐在这天井里,入秋了风凉,往内室去。”崔凛顿住脚,微微讶然
翠衫,玉簪,脂唇小樱桃淡,一杯果酒,青凝脑子里有些混沌,她眨一眨水润的桃花眼,依旧不做声。
小女娘长睫轻颤,目光有些探究,却又柔波荡漾,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崔凛愣了一瞬,忽而伸手遮住了她的眼,喉结上下滚了滚,低低道:“安安,别这样看孤,今日怎得喝了酒?”
修长的指落在眼睫上有些微凉的触感,青凝不耐烦的推开他的手,迷迷糊糊道:“我今儿个的玉簪碎了,那串红珊瑚也差点四散崩开。”
崔凛俯下身,半蹲在她身前,面对面将她圈在怀中:“玉簪碎了?那孤再给你做一批,用羊脂玉、独山玉、
岫玉、蓝田玉各雕几支好不好,随安安挑选。”
青凝模模糊糊,听不细致,轻轻蹙起眉尖:“不要玉簪,要我的红珊瑚手钏。”
崔凛轻笑:“好,去岁有毗喏耶国贡上来的红珊瑚,比南海贡上来的还要好一些,寻出来给安安做手钏。还想要什么呢,只要安安开了口,孤都给你寻来,嗯?”
声音碎玉清朗,是极致的温柔,可又是暗哑的沉稳可靠,仿佛她要的是天上的星星,他也能给她摘下来。
青凝眨眨眼,面前的人影在晃,似乎是崔凛,她摇摇头,还是不相信这样的宿命,一双玉手揪住他的衣襟,不自觉问:“崔凛,你是不是有过一串红珊瑚手钏?你真的有过一串红珊瑚手钏吗?是南海贡上来的红珊瑚,你把它丢去哪儿了呢?”
红珊瑚手钏?崔凛一时不明白她话里的意味,若是官场上被人这般打哑谜,他怕是早便要不耐起来,可偏偏他对她有的是耐心,微微倾身,看着她的眼:“母后似乎是赠过一串南海红珊瑚,早不知所踪,安安想要吗?”
他向来不将那些珠宝珍玩放在眼中,自然不会在意一串红珊瑚,模模糊糊的印象罢了。
原来真的是他,青凝眨眨眼,玉手松开又握紧,将他胸前织了金线的贡缎揉成一团,闷闷的,却又细甜绵长:“怎么会是你呢,崔凛,你十六七岁时是怎样的儿郎?”
十六七岁的崔凛吗,尚未搅弄官场风云,是银鞍白马的少年将军,画凌烟,上甘泉,自古功名属少年。是飒爽又清冷,目下也无尘,可也会为了一个毫不相关的婢女,舍掉一串红珊瑚,诚然在他眼中,便是御赐的南海珊瑚手钏,也是随手可丢弃之物。
这问题实在是有些奇怪,面前清俊的身影顿了顿,微微挑眉,却没作声,那双玉手在胸前蹭,被他握住,往前一拉,那绵软的女娘便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中。
又是那清淡的冷梅香,青凝心中咯噔一下,这一片迷蒙中便又生出些许清醒来。
她张口咬住他的肩颈,待听到那人低低嘶了一声,这才松口,郑重其事道:“不对,你不是那时的崔凛,我是恨你的,我恨你磋磨我,不管你从前如何,现在如何,我都不能原谅你!我永远也不会爱你!”
是对他说,似乎也是在对自己说,是极其凝重的语气,可崔凛却在里头看出了虚张声势。
崔凛一顿,仿佛被狠狠撞了一下心口,那颗冷肃的心便一下下狂跳起来。以前的恨意,归根结底,其实是恨明月皎洁,不独照我,现下重重乌云散去,似乎终于看见一点皎洁月色,崔凛忽而扬眉,露出个欣然笑意来。
“对,不能。”青凝依旧赌着一口气,神色坚定异常:“你软下身段,我便该轻轻揭过吗?我永远恨你,永远不要留在你身边。”
她断然不肯露出心虚的端倪来,可惜对面之人又实在深谙人心,崔凛眉眼垂下来,忽而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极悠长,又极缠绵,他吃她红唇上的清甜,在唇齿间搅起一层又一层的春意。
青凝本就混沌,被这样一吻,溺水一般,愈加辨不清今夕何夕,不过几息,便软在了他怀中。
他将她抱入内室,终又让那朵颤巍巍的白花开在了自己掌中,他温热的唇落上去,身下的人便弓起腰身,颤栗了片刻。
天阶夜色,繁露成霜,有影子在素纱帷幔上晃,往日清冷禁欲的郎君眼角又染了一抹艳色,闭了闭眼,额上隐隐露出青筋,他含住她的耳垂,嗓音暗哑的一塌糊涂:“安安乖,莫要咬的孤这般紧。”
忍无可忍,意志崩塌,强健的臂握住一截细腰,开始攻城略地,青凝一时像飘在茫茫大海中,风大浪急,只能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溢出不成语调的低吟。
第二日,青凝再醒来已是午后了,冬儿端了参汤来,瞧见青凝绵软体态,颈上红痕,腼腆地别开眼:“娘子,郎君嘱咐了,要你起来了先喝一碗参汤。”
昨夜这内室声息不止,冬儿还是未出阁的小娘子,自然是有些别扭的。
青凝有些头疼,许多事想不起来,只隐隐记得那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模糊中那人染了情欲的眉眼,以及天色将明未明时,额间落下的那个温存的吻。
青凝慕然心惊,不对,如何又走到了这一步?她分明......分明是决意再不原谅他,她心里不是有很多不甘心吗?
外头有婢子摆了膳食来,是桂花鱼翅、蟹粉狮子头,另有一碗血燕粥。青凝腰酸腿软,只就着冬儿的手喝了碗参汤,又用了半碗血燕粥。
一日间便有些心绪烦乱,有时候人的感情是最为复杂的,当恨意软化,偏偏不敢直视,害怕一直以来的坚持是个笑话。
晚间云岩来了一趟,青凝正于桌案上作画,听见云岩说是崔凛去了姑苏,要两三日方回,她笔尖一顿,反倒松了一口气,他实在逼的太紧,让她没有机会稍稍喘息。
那串鲜红的珊瑚手钏还戴在腕上,青凝不自觉摩挲,她微微蹙眉,在宣纸上落下四个字,笔尖顿住,墨汁氤氲,后头的便不敢再写。
她终是将那串红珊瑚手钏褪下来,同那张宣纸一道,压在了案底。
这当口,门帘轻响,冬儿从外头回来,端了一碗酪浆来:“娘子,你尝尝这酪浆。你今日茶饭不宁,也没用多少东西,听说这酪浆可消食化瘀,我特意跑去秦淮河畔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