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时,因为谈夫人禁止谈意惟进家里阳台,更不许用洗衣机,他的衣服都是自己手洗后用力拧到不滴水,再挂在朝北的房间窗边阴干的。
阴干的衣服常常是臭的,他又胆小,腰背佝偻,总是戴着眼镜低着头,再好看的相貌,被阴郁的气质一浸泡,也变得有几分令人厌恶。
更何况,在封闭而落后的小县城,美貌一旦与“不道德”挂上钩,就会迅速变成人人得而诛之的毒草。几乎不需要家长的提醒,很多孩子会自发地远离他,而心地不那么善良的那些,则理所当然地滋生出一些恶。
谈意惟没有考上高中的重点班,和阮钺不在一栋教学楼上课,日子就变得更加难过起来。
虽然同班同学也有从别的地方考进来,不了解他家里情况的,但在从众的心理惯性下,还是对他戴起了有色眼镜。
他的高中生活,除了上学、放学是和阮钺一起走,其他时间都是独来独往。同桌也嫌弃他身上有味道,故意把桌子拉得很远,几乎和另一边的两个人坐成三人联座,但所有老师看见了,都没说过什么。
就在这样的境遇下,还是有人向他告白了。
艺术学院的晚会,节目质量不错,舞台美术也是全校所有院系里一等一的好,自从晚会消息放出,懂行的学生们就开始期待放票。
阮钺白天上了整整七节课,本来晚上六点半还有辅导员的形势与政策,但他五点一下课,就去了艺术学院发放晚会门票的摊子排队。
本来谈意惟作为参演人员,有权得到1张门票,但他没开口要,就谁也没想起来给他,他提前跟阮钺说了领票的时间和地点,阮钺晚饭也没吃,排长队拿到了中间靠后座位的票。
阮钺对文艺汇演类的活动并不感兴趣,但既然谈意惟想要他去(还不提供门票),他也没有特殊的要拒绝的理由。
迎新晚会那天,在剧场入口,每个观众都像检疫合格的小猪一样被戳了章,领了免费发放的应援棒后,有序入场。
艺术学院特别会在传达内容的媒介上玩花样,晚会还没开始,先降下幕布播放影像,是形式上有点唬人的黑白无声片,和观众席上热热闹闹入场落座的嘈杂构成强烈对比。
荧幕上,总导演本人张大嘴巴,做出一个将全世界吞入口中的动作(实际上只是吞入了半颗镜头),他上唇的小胡子有点丑,但反反复复、拉近拉远特写的都是他那张不方不圆的脸。
到人们全部坐好安静下来,19点整,节目主持人从观众席里的各个角落窜出来,晚会开始了。
阮钺不声不响地拿出笔记本电脑,开始复习今天系统解剖学的课堂内容。
在目前接触到的所有专业课中,他对解剖学最感兴趣。到了10月学完第二章 《关节》之后,根据课程安排,他们会去人体解剖室参观标本,亲眼见到“大体老师”。
在那之前,他想尽可能地将课本知识记得熟练一些,好能在真正见到器官标本的时候能对号入座,学得快一点。
他在同龄人中,一向是最愿意努力的那种卷王。
谈意惟的节目在节目单上排在第六个,导演到最后也没采用他画的山头,而是要求他站在舞台上,双手举过头顶搭成一个三角,在胸前挂一块纸板,大大地写上一个“山”字。
阮钺看到和《水浒》相关的节目开始,就收起了笔记本,把星空紫的应援棒打开,等着看谈意惟的漂亮大山头。
他还不知道谈意惟的道具因为不够“荒诞”被毙了,所以当大灯亮起,绿油油的谈意惟尴尬地现身在台上的时候,他抬起眼皮,和绝大多数的观众一起抽了一口冷气。
谈意惟虽然胆小,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懦弱,但在某些方面却出奇地固执,导演不要他的山头,非要让他露脸,他就用油彩把自己的脸、脖颈、手,一切裸露的皮肤涂成了山的颜色,只有眼周和嘴唇没有上色,整个人绿得发亮,绿得夸张,就这么僵硬呆板地站在生动活泼的武松旁边。
但却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本来100座的剧场就不大,舞台上演员的五官、神情都能被观众很好地捕捉,谈意惟微微发着抖,露出迷茫、惹人怜爱的表情,绿色的油彩被他涂得很好看,为本就漂亮的五官更增添了一层精灵样的充满幻觉的美。
这美丽流光溢彩地在他脸上晃动,惹人不由自主地施以注视去捕捉。
九月,天气还很热,他却在短袖t恤上粘了一层混色毛纤维,绿中带金,金中藏绿,因紧张而上下起伏的胸脯就像充满呼吸感的毛茸茸春草地。
他是在开演之前10分钟才到的剧场,导演也没办法叫他立即洗掉油彩或者找件别的合适衣服来换,只能无可奈何地妥协,叫他就这样上了台,有这么一号人物杵在台上,也根本没人关心武松怎样打虎了。
而正是这样一次出格的举动,让他在刚刚回到后台,还没来得及卸妆的时候,收到了一位来自艺术学院的大三学长的告白。
第7章 漂亮和你有关吗?
程觉向来都不避讳,不遮掩自己人性中的缺点。
他认为,很多“不道德”的冲动,都是出自生物本性,如果要活出本真,活出自我,就不必对这些本性过于苛责。
他有一个漂亮女朋友叫蔚蔚,蔚蔚在一年前刚入学时被程觉直白而不加修饰的为人吸引,觉得他“生动”、“真实”,并在情场老手的猛烈追求下迅速沦陷。
而现在,程觉在台下看到更漂亮、更具吸引力的谈意惟,立刻松开蔚蔚的手,要去追求自己“迟来好多年的真爱”。
他遵循本性行动,最会趋利避害,在院里混得很开,所谓的朋友也很多,这一次晚会的总导演就是其中一位。
蔚蔚疑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被松开的手,还没来得及问“你什么毛病?”就听到男友说:
“蔚蔚,分手吧。”
他故作深沉的一张脸都没转过来,还紧盯着台上看。
说完,他站起身来,不顾后排观众因视线被挡而发出“啧啧”声,直接跑到舞台两侧后台入口,闪身进去了。
后台很多工作人员都认识他,笑着和他打招呼,而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刚从舞台上走下来的谈意惟,在幕布旁边把人拦住,一张脸上熊熊燃烧动情的火焰:
“你真漂亮,”眼睛很没礼貌地紧盯被拦住的人,“可以交往吗?”直接而不失冒犯地告白。
“你真漂亮”,曾经也有人对谈意惟说过这种话。
那时候,他什么也不懂,只觉得音乐老师很温柔,是其他人,哪怕是阮钺都不会对他流露出的那种温柔。
老师说,他乐感很好,音色也独特,如果家里条件允许的话,可以考虑以后作为音乐生艺考。
老师一边说,一边瞟了一眼他破烂得像刚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鞋。
但当时,学校里有很多关于老师的传言,说他仗着外貌优势,同时和好几个女学生保持暧昧关系。桃色新闻越传越离谱,甚至有人说,高三某个学姐,就是因为被他搞大了肚子,耽误了参加当年的高考。
谈意惟心里不相信,或许是因为在音乐老师这里感受到了生活中过分稀缺的善意,他觉得老师声音温柔、笑容温柔,艺术品位一流,绝不可能是坏人。
老师还邀请了他加入了音乐社团,每周上一次课,一般是在大课间,或者晚饭时间,讲乐理知识或者教唱流行歌曲。社团里其他人都是女生,对谈意惟的敌意也很明显,有几个尤其喜欢对他翻白眼,但老师总是不动声色地维护着他。
当时,谈意惟真的有考虑过,要不要把自己的艺考方向从美术改成音乐。
一次,在课间操时间,谈意惟刚刚从操场回来,遇到同社团的女生——就是对着他翻白眼最多的那一个,站在他教室后门外等着他。
这女生是长相很英气的类型,身材匀称瘦高,但眉目之间总有愁容。那天,她见到谈意惟,告诉他:“今天晚饭时间的社团课,陈老师让你早去十五分钟。”
音乐老师姓陈,叫陈家归。
学校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在五点四十五结束,七点上晚自习,而社团的课程一般是六点十分开始,提前十五分钟到,意味着没时间吃晚饭,一下课就要往大礼堂里的音乐教室跑。
谈意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女生看着他,第一次对着他露出了一种轻蔑之外的表情,是有话要说却不知怎么开口的犹豫。
最后,她的嘴唇蠕动了几下,还是什么也没说,高高的马尾飞快地一甩,转身随着上楼的人流走掉了。
晚上,谈意惟准时来到音乐教室,教室里只有陈老师一个人,正在低着头整理讲台上的一沓乐谱。
“请进,把门锁上。”听到他在外面敲门,陈老师头也没抬地喊。
这间音乐教室原本早已弃用 ,在大礼堂深处锁了很多年。陈老师建立“乐音社团”之后,领着社员们一起把它打扫出来,这方小小的天地就成了“音乐与梦想”的根据地,承载了许许多多甜蜜而幸福的艺术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