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谈意惟走进门,依言扭了锁舌,陈老师温柔地看向他。
“上回那首歌的谱子,来默写。”老师用轻柔的嗓音下达指示,谈意惟点点头,从粉笔盒里拣了一根已经用了一半的,来到黑板前开始默。
他不算太聪明,谱子肯定是背不住,只能一遍一遍小声哼唱着曲子的开头,凭借对旋律的回忆画出音符。他的声音清亮,音准也好,即使是低低地唱也婉转动听。
他觉得自己有点喜欢音乐了,喜欢缓缓流淌的情绪,喜欢被旋律激荡出的多巴胺在大脑内部渐渐升起的感觉,
他专心默写,渐入佳境,到了顺利写出第四个乐句的时候,突然双脚离地,身体悬空升起。
陈老师的手横在他胃部下面一点的位置,从身后把他抱了起来,一点反胃的感觉还没升起,他被按坐在了老师怀里。
老师的胸膛紧紧贴着他佝偻的脊背,湿热的气息幽幽地打在耳廓,老师那时候这样说:
“你真漂亮,老师喜欢你。”
谈意惟挥开程觉伸过来要搭他肩膀的手,眼睛圆睁。
虽然因为近视没戴眼镜,视线很难准确地聚焦到哪一个点上,但很明显是汇聚了很多怒气,出于胆小的天性,没能化为怒火发作出来,反而变成了星星点点的泪光,闪来闪去忍住了没落下,一阵尖锐的伤心直直向内戳刺而去。
他虽然缺爱,虽然不懂拒绝,但也不是谁都可以妄图霸占,当年的音乐老师不行,现在的大三学长也不行。“漂亮”,是他唯恐避之不及的形容词,被注意到的美貌是一种会招致苦难的东西,会引起恶人的觊觎或嫉妒,对于没有力量保护自己的孩子来说,漂亮的容貌就是一种残酷的诅咒。
而现在,已经成年的他,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了吗?他不确定。但他鼓起勇气,咬着牙,对程觉说了句:
“对不起,请你让开。”
后台灯光并不明亮,演员们换衣服的换衣服,补妆的补妆,还有人拖着道具来来去去地走,脚步声“咚咚”,杂乱而仓促。
在半隐于黑暗的忙碌中,有不少看客遮遮掩掩地看向这边,公开表白的场面无异于深水炸弹,非常容易地在渴望八卦的人心中激荡起波澜。
程觉并不想就这样放他走,右手一摸裤兜,掏出来手机,锲而不舍地追问:
“那加个微信可以吗?”
一次出击,没有成功,就两次三次,四次五次,在追求能够满足欲望的事物时,程觉的耐心向来非常充分。
谈意惟也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好奇目光,两条腿开始微微打起颤,剧院里开了冷气,但他从脸颊到耳朵,都充血发烫,像是被那些无形的视线灼伤了一样。
为了尽快脱身,他还是打开微信,扫了程觉的二维码,好友申请发送之后,程觉让开了半个身位,他飞快地离开了后台。
本来后台的化妆室有洗手间,但谈意惟不愿意再在此地多待一秒,就匆忙跑出了剧场,去了外面的洗手间洗脸。
这种适用于人体彩绘的颜料还算好洗,用卸妆油抹了一两遍就没了颜色,谈意惟埋头撩水搓洗,突然感觉有人靠近,停在了自己身后左侧。
强烈的警惕之下,他微微抬起头,透过汇集在脸上又进入眼睛的水珠,看到阮钺高大的身形印在洗手池前的镜子上。
他松了口气,抹了一把眼睛。
“你来了。”
“嗯。”阮钺从包里掏出面巾纸,把人转过来,细细地擦了一遍,当柔软的纸擦过发红的眼尾,略微有半秒钟的停顿,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去擦拭打湿眼睫的水珠。
接着,他拿过谈意惟的斜挎包,把眼镜从里面翻出来,好好地帮人架在了鼻梁上。
谈意惟自下而上地看他,脸和胳膊洗干净了,脖子连接着胸口的皮肤上还有一点绿色,点点的颜料混着水珠晶莹地发亮,领口衣料被打湿了大片,漂亮的混色毛纤维也七零八落,阮钺把自己的双肩包卸下来,让他抱在身前作遮挡。
在走出洗手间之前,阮钺又一次地检查谈意惟脸上的口罩、压得低低的帽子,确保没人再能透过有可能存在的缝隙窥见他的美貌。
“下次不要再这样。”阮钺说。
不要再这样?这样是哪样?不要再不敢拒绝,抛头露面地站上舞台?还是不要在身上涂满油彩,搞成不人不鬼样子,甚至招来莫名其妙的烂桃花的麻烦?谈意惟低下眼睛想。
“不要再勉强自己。”阮钺却这样补充道。
谈意惟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全世界大概只有阮钺一个人会关心谈意惟自己的感受,在严严实实的武装之下,他抿了抿嘴唇,忽然就想起当年,自己在陈家归说出“老师喜欢你”之后的回答。
他说:“老师,求求你,能不能放开我?”
明明是受害者,却用了恳求的语气,试图制止对方可能做出的暴行。好在那天长相英气的女生提前到了教室,在外面把门拍得山响,陈家归思索再三,还是放开了他。
再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陈家归突然因伤请假好几周,没多久就辞掉教职,不知所踪了。
第8章 是正经社团吗?
国庆之后,谈意惟的艺术概论课因为翘课太多,被第三次抓到他缺勤的老师当场宣布平时成绩为零。
恐怖的是,平时成绩占最终分数的35%,没有平时成绩,意味着期末考试和结课作业必须拿到93%以上的分数,才能顺利拿到学分,不用明年重修。
谈意惟从班长的聊天小窗得知这件事,觉得有点慌,阮钺晚上回来听说了,很严肃地批评了他几句,就说要开始监督他好好上课。
93%的分数,就算好好上课也未必来得及补救啊,他痛苦地皱起脸。
艺术概论的任课老师是个小老头,讲课很无聊,为人又死板,把艺术理论讲得像高中政治课一样生硬。这门课是在周二上午,9点到12点三个课时,自开学到现在,谈意惟拢共也就去过一次,当时也只听了个“艺术的本质”,就沉沉地睡着了。
倒也不是故意要在课堂上睡觉,实在是知识它不进脑子,一点不具象的理论和概念,他越想认真听,就越要犯困,教室冷气开得很足,一觉醒来还差点感冒了。
他早早地就认识到,自己不是搞理论的料,并不想在不擅长的事物上花费太多精力。
但阮钺并不这么想。
周二早上7点,阮钺起床准备上早八,顺便去谈意惟的卧室把人提溜出来,擦了脸吸了药刷了牙,放在餐桌边醒困,自己去厨房煎鸡蛋,拍黄瓜,用牛奶冲了即食燕麦片,一件件端上桌,催谈意惟快点吃完一起去学校。
谈意惟还困着,却也知道要给做饭的人提供点情绪价值,他半闭着眼睛摸到筷子,夹了一块黄瓜放进嘴里,头一点一点,说:
“好吃……谢谢阮钺。”
阮钺低着头喝粥,没说什么,他其实心里还一直介意着房租的事儿,因为相当于是白住了谈意惟的房子,他觉得自己多承担点照顾人的工作也是应该的。
现在,刚刚开学一个月,他还需要时间适应目前的学习模式和节奏,没能分出心来考虑兼职的事。
高考后报志愿时,他选的是医学院5+3的培养模式,5年本科之后可以直接读研,但在绩点方面,他对自己的要求仍然非常严苛。
七点半,他把碗筷匆匆刷好,给谈意惟戴上帽子和口罩,带着人一起出门去学校。
阮钺把谈意惟送到上艺术概论的教室,因为离九点上课时间还早,里面并没有人,他轻车熟路地在第二排中间找了个座位,把谈意惟的包往桌肚里一塞,又把灌了热水的保温杯搁在桌面上,然后双手往桌子和椅背上一撑,对谈意惟说:
“就坐这儿,好好听讲,不许睡觉。”
语毕,又抬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数字时钟,7点50分,还有一个多小时才上课,他继续叮嘱道:
“你前面的课都没怎么听,先看看课本,一会儿有同学来了记得问问有没有笔记可以借来抄一下。”
谈意惟耷拉着眼睛听,很不高兴地用手抠着前面座位的椅背。
上一次见到阮钺摆出这种严阵以待的架势,还是在初中三年级。
那时候两人在一个班,以谈意惟当时的成绩,够呛能和阮钺上同一个高中,阮钺觉得谈意惟一个人读高中的话会被欺负得更惨,于是就开始给他做课外辅导。
当时的教育政策已经开始主张给学生“减负”,初中的三节晚自习变作两节,而作业只多不减,谈意惟每天晚上跟着阮钺回家,做完作业,接受完课外辅导才回去那个并不欢迎他的家。
阮钺辅导他的方式是掐点做题,作业也好,真题也好,必须限时完成。谈意惟的思维其实是很跳脱的那一类,很难长时间集中精力做枯燥的事,有时候一页数学选择题,能边发呆边做上三个小时。
限制完成时间对容易走神的人来说是一种很严重的push,所以每一次看到阮钺拿起那个磕碰得坑坑洼洼、处处掉漆的浅黄色小闹钟,他就会觉得特别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