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现在他坐在艺术概论的教室里,又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压迫感。
  他其实并不觉得在大学里挂上一两门课是多么不得了的事,可能是因为艺术学院里大部分人都显得特别自由,尤其是大一学生,刚刚从紧张的应试教育中解脱出来,也还暂时没有继续深造或者谋求就业的压力,好像除了恋爱、创作、喝酒、社团活动,生活中再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值得挂心与烦恼。
  但阮钺很固执地认为,如果从大一就开始挂科,有朝一日一定后悔。他在医学院的同级同学,从现在就开始积极接触大牛导师,宁愿去实验室做免费劳动力,也要快人一步抢夺资源的大有人在,好像晚上一步都会感到非常焦虑。
  谈意惟觉得实在太累了,于是上课的时候,尽管坐在第二排也还是睡着了。
  好在小老头抓考勤但不抓上课睡觉的,愣是让他睡了一整节课,直到课间休息坐在里排的人要出去上厕所,才把差点睡到流口水的谈意惟拍醒。
  他摸了摸嘴角,翻开课本,盯着干干净净的白纸黑字发呆。
  白天不听课,逃不过晚上回去被阮钺抽背的命运,阮钺拿着书,看他支支吾吾,连教材的基本内容结构都没搞清的样子,心头有点冒出火来。这门课到结课的时候还要交一篇与艺术理论相关的论文,以这种消极怠学的样子,怎么着都不可能拿得到九十多分。
  但阮钺又不能坐视不理,于是就开始押着谈意惟背书、查文献,想主题,“到期末再努力就来不及了”,他严正声明道。
  周末,校团委组织了学生社团的集体招新活动,大大小小的百余个社团,常规的奇怪的,正经的不太正经的,都在从体育场到第五食堂的大路边支起了摊子。
  阮钺见谈意惟这几天学得蔫了,从图书馆出来之后,就带他去了第五食堂吃他喜欢的牛肉面,但还没走近食堂,先听到了鼎沸的热闹。
  不少社团都拉了移动式大音箱过来,戏曲社、街舞社,玩乐器的甚至抱了家伙在摊位上现场演奏。除了听觉上热闹,在视觉上也是移步换景,精彩纷呈——穿汉服的,玩cos的,扮成人偶的,或簇拥一团,或零零散散,无一例外都是超越日常的兴奋感。
  新生作为各个摊位招揽的主要对象,也兴冲冲地穿梭其间,看表演、体验各种项目、收集印章兑换奖品,玩得不亦乐乎,笑闹声不绝于耳。
  10月,气温已经比较宜人,中午太阳正好,穿薄薄一层单衫就能够御寒。谈意惟穿了白色的纯棉长袖t、宽大的灰色阔腿裤,跟在阮钺后面穿过大路,好奇地看向路边五花八门的展位。
  “想看?”阮钺察觉了他的兴趣,谈意惟一向比较怕人,但有阮钺在的时候会稍微安心一些,他点点头,拉着阮钺站定了,盯着在路边表演相声的两个穿大褂的同学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儿,被逗乐了好几次。
  阮钺带着他,大致转了一圈,两人都不喜欢社交,对参加社团没兴趣,简单凑了一下热闹就打算离开,但在刚要回到大路上的时候,却被一个男生拦住了。
  这男生很高,很瘦,骨架却不纤细,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在脖子、锁骨、手臂上也涂了清润服帖的粉底,皮肤细腻粉白,润得发光。
  他穿了一件银色的,闪闪发光的裙子,深v露背的那种款式,在开口说话之前先是一阵香风袭来。
  “同学,”兴奋而略带尖锐的声音,“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eog变装社?我看你这个身材,真的太适合女装啦!”
  谈意惟被这只柔若无骨的手拉住,吓得差点原地起跳,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看出来被捂得严严实实的谈意惟适合女装,这种特殊的“赞扬”,让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感到被冒犯。
  “eog变装社是通过变装寻找自我、发现自我的社团,目前有社员二十五人,每个月一次变装活动,可以穿你喜欢的衣服,向全世界展示你自己哦!”
  男生开始喋喋不休地背诵社团介绍,他粘了假睫毛,又戴了美瞳,两只眼睛几乎被放大2倍,极有存在感地脸上忽闪。他化妆技术很好,如果不是肩膀过宽,身高又比一般女生高得多,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我叫孟流,是eog变装社的现任社长,我看你身材真的很好,要不要考虑加入我们?”
  谈意惟抽回手,极度紧张地摆手,想说自己对女装没有一点兴趣,但孟流热情而期待的眼神仿佛有千丈光芒,晃得他睁不开眼,说不出话。
  他求助地看向阮钺,如往常一样揪住阮钺的衣袖,希望自己依赖惯了的人这次也能出面帮他解围。
  但阮钺却有些粗暴地扯开了他的手,大步冲进了旁边的绿化带里,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第9章 往事如梦中
  十年前,阮钺一家三口住在厂矿社区北边的平房里。
  不到二十平米的空间,隔出父母的卧室,只剩下卫生间和狭隘的客厅,再容不下厨房,住户们在门口搭了棚子安放锅灶,炒菜的时候,油烟就袅袅上升,自然地随风飘散。
  那时候,墙根总是湿乎乎的,长了很多霉菌一样的青苔。住在隔壁的邻居养了一只奶黄色小狗,起名叫蛋黄,蛋黄是散养的,白天在小区里晃荡,晚上就回门口纸箱做的狗窝睡觉,每到下雨天,就会在平房前的淤泥脏水里打滚,滚成一身黑,没有人会想着给它洗澡。
  粉裙子“女人”每周来一次,有时是周末的白天,有时是周中的晚上。每次父亲在家里做这场“打戏”,阮母都要躲回800米外的娘家去。
  她并不理解为什么要采用这种偏激恐怖的方式对幼小的孩子“杀鸡儆猴”,但既然是丈夫的主意,她并没有要提出异议的打算,只是自己也不愿意看那荒唐场景,于是干脆远远地避开,不掺杂其中,以保持心情的平静。回避是最容易的事,在后来几十年的婚姻中,她也一直秉持着这种态度,维持着这个家所有表面的和平与安宁。
  到打完“女人”之后,阮嵩会做出一副难得的和善脸孔,给眼泪鼻涕糊满脸的孩子松绑,再往他手里塞一颗水果糖。
  “去外面玩会儿。”
  阮钺以为,这是打个巴掌给颗枣的安抚,他接过糖,胡乱抹了一把花脸,就迅速地从屋内逃出去。
  阮钺家的平房外有一块未开发的荒地,在厂矿的生活区建起之前,这片区域曾是墓地,地里满是蓬蒿,夜里常有鬼影憧憧。
  阮钺从家里跑出来,就蹲在荒地里玩儿,有时候蛋黄也从破烂的狗窝里跑出来,绕着他打转。小小的狗好像永远有耗费不尽的精力,阮钺最羡慕它的无忧无虑。
  做人是很累的,阮钺从小就知道这一点,每天早上5点,他需要去社区里的篮球场跑步,双腿绑沙袋负重,风雨无阻的20圈。
  父亲如果没去下井,就会坐在看台上,一边吸烟,一边盯着儿子小小的、不堪重负的身影,像是看着自己训练的一条小犬。
  但这还远远不够,阮嵩仍然一直在寻找能够将“软弱”的阴影从儿子身体上、心灵中彻底剥除的方法。
  终于,在一个冬夜的凌晨12点,他从矿上下了班,带回一张偏方,符纸撕碎了泡成一碗汤,将躺在客厅折叠床上的儿子拎起来灌下。2小时后,主卧传来熟睡的鼾声,而阮钺在外间冰冷的地上腹痛、打滚,挣扎着一个人跑出屋外,跑了很远,才敢趴在荒地里呕吐出来。
  他身体很健康,长到8岁以来第一次呕吐,觉得好像是将全部的内脏都呕了出来,身体变作空皮囊,手脚绵软无力无知觉。荒地里阴风阵阵,不久后飘起了雪,他支持不住,向前栽倒,僵卧在枯死的丛丛野草上。
  那一夜,以为见到死的真面目。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个小孩儿冒了出来,蹲在他面前,摇了摇他肩膀,又试图抱了抱他。
  小孩儿穿得也很单薄,冻得直打哆嗦,但两个人靠得近了,分享体温,也能稍微热乎一点。阮钺慢慢醒转,一眼就看见那张漂亮得不像人类的小脸。
  地上已经积起一层雪,远处的矿山如同巨兽横卧,在天光微明中延展起伏的背脊,阮钺愣愣地盯着谈意惟看,心里只有两个问题:
  我死了吗?
  他是不是人?
  那一夜之后,阮钺好像迅速成熟了起来。
  他不再怕黑,不再流露出恐惧的情绪,好像一切与“软弱”相关的特质,都在那个冰冷的夜晚随着呕吐物一起排出了体外。排出了体外,留下一些四面漏风的空当,像破了洞的大塑料袋,心也凉,血肉也凉,而眼泪却是彻底没有了。
  人在失去些什么东西的时候,总有一种代偿的渴望,因此,他一厢情愿地认为谈意惟来到自己身边的时机并非巧合,而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一种安排。
  两个小孩的生命,自那时起就长出了丝丝缠绕的根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变成了彼此的牵绊。
  阮嵩的“打戏”并没有就此停止,一个周末的午后,粉裙子“女人”又一次地出现在平房,与“她”第一次来家里时相比,阮钺已经长高了不少,阮嵩熟练地用麻绳把他拴在茶几脚,然后摆出审判者的架势,微笑着抽出皮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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