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周末,谈意惟的新生导师组织了见面活动。
  新生导师制度是江滨大学近几年才开始实行的,说是为了帮助新生更快地适应大学生活,找到感兴趣的专业方向,具体施行方式是将学院内的大一新生分为十几个小组,每个小组配备一名较为资深的教师,定期组织各种活动,为组员答疑解惑,提供个性化指导。
  院里的各位导师也性格各异,见面会的形式各不相同,严肃一点的,尤其是搞理论的老师就喜欢开读书会,当场给组员赠送自己的或者自己老师的大作;而爱玩一点的,就会带学生们去看戏剧、看电影,甚至爬山、吃火锅,轻轻松松地玩一场再解散。
  谈意惟的新生导师是搞绘画创作出身,个人偏好也很明显,这一次带孩子们出去,是去拜访一个很有名望的“大师”。
  这大师以前是画中国画的,曾经是江滨画院的院长,退休之后,却跨界去搞了当代艺术,并以70岁高龄又成了装置艺术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他的工作室在三林山的半山腰上,三林山海拔不高,就位于江滨市的老城区一带,附近景点极多,环境绝佳。
  导师唐居强亲自开着车,带着一组八个学生上了山,中大型的商务车行驶平稳,有人降下了车窗,只见山间云雾缭绕,松涛阵阵,大自然的气息扑面而来,好像把每个肺泡里的空气都淘换了一遍,让人有种多呼吸一口,就能多活一年的感觉。
  同学们都很兴奋,等到了地方,争先恐后地一个接一个跳下车,跟着导师一起进了一座挂着“听鹤小筑”牌匾的建筑,只见一个穿了一身白,衣摆飘飘绝像太极服的老头迎了上来。
  老头瘦得干巴巴的,留了一头雪白的长发,含着笑与唐居强有力地握手。唐居强五十多岁了,面对大师也是一副极其仰慕的神情,嘴里寒暄地说着:“张大师,最近身体还好啊?过来叨扰,真是不好意思,没打搅您休息吧?”
  老头笑眯眯,极其和善的表情:“哎呀,讲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啦,我喜欢年轻人来看我,你们一定要多来!常来!”
  说完,他几乎被皱纹挤在一起的眼睛望向唐居强身后,在年轻的学生们脸上扫视了一圈,最后停留在戴了口罩的谈意惟身上。
  在进门之后,为了显得礼貌,谈意惟把帽子拿掉塞进了书包里,露出被压扁的头发、弧度优美的眉毛,毛茸茸的特别可爱。
  老头收回眼神,邀请诸位落座,并且特别热情地泡上了一大壶好茶。
  第14章 你闭上眼睛,来感受一下
  张大师的“听鹤小筑”里,有很多花卉。
  外间的会客厅,几乎像个大花房,矮几上挤挤挨挨搁满了花盆,墙上也到处是绿色藤蔓。谈意惟一走进来,尽管隔着口罩也觉得鼻子很痒,他捏了捏口罩的鼻梁条,又隔着熔喷布揉了揉鼻子,忍住想打喷嚏的冲动。
  会客厅没有椅子,在矮几边是散漫排列的许多蒲团,张大师亲自沏了茶,有点眼力见的同学立刻站起来,拿起茶壶给各位都倒了,才回到位子上盘腿坐下。
  谈意惟不喜欢盘腿坐,只觉得大腿小腿都发麻,正忍得辛苦,就听到张大师开口,热情地请大家尝尝他春天亲自去茶园采的茶。
  三林山确实是著名的龙井茶产地,张大师有个朋友就在山上经营茶园,唐居强一听这是大师亲手采摘的茶叶,立刻不得了地“哎呀、哎呀”叫了起来,捧着手里形状别致的茶杯,一边说着“今天来得巧,来得巧”,一边小心翼翼地品了一口。
  学生们见状,也纷纷双手捧起茶杯,轻轻吹散茶水表面的雾气,认真地品味起来。谈意惟左右看看,觉得不能显得太不合群,只好摘下口罩一边的耳挂,拿起茶杯,但还没把水喝进嘴里,先连着打了三个喷嚏。
  张大师哈哈大笑,说“这位小友穿得单薄,是不是感冒啦?”谈意惟尴尬地摆摆手,也不好说是对您满屋子的花过敏了,只能匆匆又戴上口罩。
  学生们年纪轻,对这种光环在身的老头还很有滤镜,尊重和景仰大部分都是真心实意的,品完香茗之后,张大师就带着他们进内室参观了工作台。
  内室整体也很有艺术气息,墙上裱着很多绘画和书法作品,工作台是横贯整个房间的一长条实木桌子,摆满了各种艺术品的零件,还有用来创作的工具、材料等等。谈意惟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大师也很大方地让他们随意欣赏,并且允许他们上手摸摸,谈意惟眼睛发亮,非常小心地四处摸摸看看。
  在工作台的一端,他看到了一个用uv胶做成的人脸模型,上面不知道是用什么工艺压出的褶皱纹路,让人能联想到毛细血管。
  真的很漂亮,他拿起来对着窗外的光仔细瞧了瞧,张大师走到他身边,问:“对这个感兴趣?”
  他连忙把东西放下,局促地揪着自己身侧的衣摆,微微弓起腰,说:“嗯,我在想这是怎么做出来的。”
  张大师拿起旁边的热熔胶枪,细细地给他讲解了一遍,语气之和蔼,讲授之耐心,一点不像平时受尽追捧的大佬,讲完了这个模型,还开口问他最近有没有在创作什么作品,诚心交流的姿态做得很足。
  谈意惟犹豫了一下,把“身体内面”的想法告诉了张大师,并且讲了讲自己在选材料时遇到的难题。
  他一开始想到用细线来做,是觉得也许由纤维拧成的线能更好地模拟肌肉的结构形态,其可伸缩的弹性也可以模仿肌肉的收缩过程。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总觉得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大师听了,沉吟片刻,很有经验地教导他道:
  “做装置艺术,材料非常重要,但你不能仅仅用眼睛看,还要打开你的感官,去感受它们,和他们对话,用心去体会,哪一种材料才是你想要使用的视觉语言。”
  “比如这个,”大师说,“你闭上眼睛,来感受一下。”
  在张大师和谈意惟说话的当儿,唐居强在工作台的另一端给同学们讲起了裱在墙上的国画的妙处。
  谈意惟望了望在工作台远端认真听讲的同学们,犹豫了一下,还是依照大师的话,紧紧闭上了眼睛。
  张大师伸手摘掉了他的口罩,把一块冰凉圆润的东西贴在他脸上。
  “国外有艺术家用吹制的玻璃制作过人体器官模型,也包括心脏、动脉、毛细血管之类的,你觉得玻璃的质感符合你对‘身体内面’的感觉吗?”
  谈意惟犹豫了一下,用心感受着脸颊上的一点凉意,在脑海里想象玻璃做成的血液循环系统是什么样子。
  张大师见他不答,又换了一种方式问:
  “你觉得你的身体内面是冰冷的吗?”
  “不是。”
  张大师拿开玻璃,继续引导:“那你觉得它应该是什么触感?”
  “嗯……有血液的话,应该是热的,黏的,还有血管搏动的感觉。”谈意惟一边想象,一边老老实实地说。
  “嗯,那你试试看这个。”
  话音刚落,张大师又往他垂在身侧的手里送了个什么东西,果真和他描述的触感很相似。
  “物是可以开口说话的,只要你真心诚意地感受它。”大师娓娓道来,循循善诱。
  谈意惟一愣,觉得一股不安涌上心头,他没敢松手,正在奇怪到底是什么东西,忽然就觉得不对,连忙挣开了手,张开眼睛,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
  张大师笑意更甚,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衣服。
  他说:“小友,你别害怕,要静下心来,好好感受。”说着,又伸出手来要抓人胳膊,谈意惟扭头想找导师,却看到工作台那端已经没有人了。
  唐居强早就领着其他学生上二楼去了。
  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居然还来这一招,谈意惟只觉得防不胜防,又气又怕。
  但他毕竟年轻,比老头反应要快得多,瞅着张大师满脸慈祥地要扑过来,他身子一歪,卸下背上的双肩包,用了全部力气往老头身上一丢。
  他的背包里装着一块便携的画板,本来是打算见面会结束后去江边写生的,画板是实心木质,虽然不大,也颇为沉重,背包裹着画板打中了张大师,然后下落砸到了老头的脚,引发暮气沉沉的一声痛呼。
  张大师的表情骤然变得痛苦起来,他弯下腰,苍苍的白发颤巍巍地在空气里不住地抖动,谈意惟像兔子一样弹跳开,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他一向不擅长逃跑,因为小时候总穿着不合脚的鞋子,动作受限,养成了畏首畏尾的习惯,不敢快跑快走,也很少蹦蹦跳跳。
  但现在,他拼了命地奔跑,想把所有恶心又恐怖的东西甩在身后,捏成拳头的掌心里好像还残余着一种黏腻的感觉,脏东西如毒蛇吐着信子,一下一下地舔着他的手。
  终于跑到游人较多的地方,才敢停下来扶着膝盖喘气。他很害怕,很想给阮钺打电话,但摸出手机的时候又开始感到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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