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也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如果是因为自己,害得阮钺进警察局、被拘留,先不说在里面会有多受罪,如果留下了案底,今后又有哪个医院会要一个有案底的医学生呢?
  他怕得要死,直到实实在在地抱住了阮钺,才有了点踏实的感觉,阮钺体脂率很低,抱起来并不舒服,但谈意惟只是死死地箍着他的腰,身体紧密贴合,无一丝缝隙地黏在了他身上。
  阮钺讶异了一瞬,认出了谈意惟,立刻感觉到领口脖子裸露的皮肤被打湿了,是温热的眼泪和急促的含着水汽的喘息。
  他一下子心软了,连忙收拢手臂,安慰地把人抱紧,也顾不上什么越界不越界,不自觉地就放轻放缓了语调,用了哄孩子的口吻对谈意惟说:
  “怎么过来了?我没事,好好的,别哭。”
  辅导员拍了拍他肩膀,示意先走一步,他对着辅导员点点头,怀里的人哭够了,慢慢抬起脸,问:
  “警察怎么说的?处罚你了吗?”
  阮钺照顾他情绪,很难得地把手压在他头顶按了按以示安慰:
  “没什么,批评教育而已,我又没有过激行为,正常提出诉求而已,保安暴力驱逐我,他的问题还大一点。”
  “暴力驱逐?”谈意惟睁大了眼睛,“你受伤了吗?”
  两人还没说完话,突然从旁边走来一个女生,女生好像是在派出所门口等了很久,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两人的互动才过来搭话。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是江滨大学校媒的记者,请问我可以——”
  “不行。”阮钺把谈意惟往身后藏了藏,很警惕地看着她。
  女生没有放弃,又说:“我听说你今天去画院的诉求是要求江滨画院的某个领导为他的性骚扰行为道歉对吗?既然你需要维权,为什么不借助媒体的力量呢?”
  阮钺也不和她多说,直截了当地拒绝,说“不必,我没有这种打算。”讲完就拉着谈意惟离开了。
  回到出租屋,谈意惟衣服上做成肌肉状的红线都散开了,阮钺帮他把这件特殊的衣服脱下来,看到他又在抹眼泪。
  “怎么了?心疼衣服?”
  阮钺也知道这衣服是他耗费不少心力做成的“艺术作品”,刚准备安慰他几句,就听到他开口,用乞求的语气说:“求求你,以后别做这种事了。”
  “哪种事?”阮钺把衣服抖抖,一边仔细查看还有没有恢复原样的可能,一边接着谈意惟的话。
  “就是,危险的事,”谈意惟表达不明白,伸出手在空气里比划着,“他们那种人,有社会地位的,你去招惹他们,多危险啊!”
  阮钺说:“就是因为他有社会地位,所以才最怕丢脸,我选这种场合,这种方式,就是想警告他,并不是有地位,有权力就可以为所欲为,总有人是不怕和他鱼死网破的。”
  “什么死啊破啊的……你不要乱讲啊。”谈意惟又害怕了,他坐在床边,手指死死抠着纯棉的床单。
  “没乱来,我又没去画院泼油漆,没在他们正举行院庆的时候闯进去扰乱秩序,也不违法治安管理处罚法呀。”
  阮钺坐到谈意惟身边,接着说,“而且,你发现没有,他明显是在和你那个新生导师打配合,肯定是个惯犯,受害者绝对不止你一个,他拿不准我是替谁出头的,也不知道我手里有没有证据,像他们那种名气很大的人,应该还是会有所忌惮吧。”
  谈意惟没听进去,仍然沉浸在后怕之中。
  他早就习惯了受到阮钺的保护,但在过去,阮钺替他出头的代价,最多也就是被老师批评、罚扫地、叫家长,都是小打小闹,而今天第一次闹到了警察局去,见识到了成人世界的残酷。这样想着,谈意惟又有点恨自己,恨自己软弱,不能很好地保护自己,还要连累朋友,差点毁了阮钺的前途。
  阮钺比谁都努力,比谁都优秀,怎么可以为了自己毁掉前途呢?
  在去江滨画院静坐之前,阮钺曾在校内论坛上发过一条帖子,帖子的主楼里只写了一句话:
  “有人知道江滨画院的张箬贤吗?”
  帖子下面很冷清,寥寥的几条回复都是在说:“不是艺术大师么?打听他干啥?最近又办展了?”
  只有有一个女生在第7楼里回了四个字:
  “是个人渣。”
  他私信联系上了那女生,女生是研二在读,她本科大一时本来是艺术学院的学生,但大二时就转专业去了广告系。
  她在多年前,也曾是张箬贤的受害者,当时,她是艺术学院的学生会干部,在学院与江滨画院联合举办的艺术展中负责接待张箬贤,在贵宾室,张箬贤当着其他艺术家、学院老师的面,开玩笑似的拍了她的屁股,她很无措,觉得非常耻辱,但在场的每个人都好像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回去之后,她向导师哭诉了一场,却还是被劝告忍耐。
  她失望透顶,在大一下学期末就提交了转专业的申请,心里一直都还记恨着那个恶心的下午。
  这一次,她告诉阮钺,如果他有一天要去控诉张箬贤,自己愿意去给他做人证。
  第17章 往事如梦中(三)
  谈意惟小时候差点被人杀死过。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招致这种程度的仇恨,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夏日的夜晚,他被自己的哥哥扼住了咽喉。
  阮钺对谈新的印象一直不好,觉得这个叔叔虽然看起来风度翩翩,但在皮相里边总有种阴险的感觉。
  谈新的老婆何云,曾经是他顶头上司的女儿,谈新与她结婚之后,老岳父被调去了省城的总部工作,连带着谈新也一路高升,年纪轻轻就做上了领导的位子。
  何云在年轻的时候脾气就火爆,谈崩了好几个男朋友,参加工作后看中了谈新儒雅俊朗的外表,凭着父亲的关系,很顺利地与意中人结了婚。
  后来,她的父亲到了退休年龄,从高位上退下,很快因病去世,谈新对她的态度渐渐变了,先是没了原来的耐心,后来就开始经常不回家,甚至还把和外面女人生的孩子带回了家里面。
  何云不能接受这种转变,但闹了几回,发现无济于事,丈夫只会冷着一张已经慢慢爬上皱纹的脸,蔑视地看着她,然后走出门去,一宿一宿地不回来。
  她不敢想,谈新在外面究竟还有多少个情人。
  阮钺快过9岁生日的时候,他的母亲赵碧琴被从矿工食堂的厨师岗上调到了后勤的办公室工作。
  在办公室,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不用久站到静脉曲张,也不用常年颠着炒锅吸油烟,这种程度的人事调动,没有背后的运作绝不可能实现。
  在一个夏天的半夜,8岁的阮钺跑到了谈新家楼下,用足球砸坏了他家的窗玻璃。
  那天,办公室的一位女职工去了阮钺家,对着前一天上了夜班,傍晚才睡醒的阮嵩告状,说赵碧琴现在正在谈新的办公室搞破鞋,让他现在立刻就去捉奸。
  女职工叙述这件事的时候,脸上是接近扭曲的义愤,她认为,和赵碧琴这样只有小学文化的人在同一个办公室工作,拿同一个档位的工资,是对她的一种侮辱。并且,因为和领导有着这样那样不清楚的关系,赵碧琴的日常工作非常清闲,有任何需要跑腿办事,甚至签名担责的活,都是摊到别的同事头上,她忍无可忍,认为作为赵碧琴的丈夫,至少不应该孬到对这样一顶巨大的绿帽子视若无睹。
  “你他娘的还算不算个爷们儿?”她的唾沫星子几乎溅到阮嵩黑硬的眼皮上,而阮钺抱着足球,站在门口,什么都听见了。
  这一回,阮嵩没有被“不是爷们儿”这样的侮辱刺痛,他冷静地将女职工送出门,然后开始打扫家里的卫生。
  晚上,赵碧琴八九点钟才回来,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她本来算不上是多么出众的美人,但总有一种淡淡的,温和平静的雾罩在脸上,好像无论生活对她施加什么样的苦难,她都能够默默地,平静地全盘接受。正是这种富有超越性的神情与气质为她增添了几分异于常人的风韵。
  她回到家,什么也没说,阮嵩一反常态地做了一大桌丰盛的晚餐,甚至还炖了一锅过年时才会做的老鸡汤。
  阮钺沉默地抱着足球,胳膊和手都黑乎乎的,也不去洗,就这么坐在餐桌边。阮嵩给赵碧琴倒了酒,平时他从不肯给女人倒酒,一家三口在一片死寂之中吃完了这顿饭,半夜,阮钺就跑去谈新家楼下砸了人家的窗户。
  白天的时候,谈意惟还在和阮钺一起玩。当时正是暑假,阮钺的父母对他没有表示过嫌恶,也没有干涉两个人的交往,谈意惟终于找到了一个避难所一样的地方,于是没事就来平房外敲阮钺家的门。
  他们常常是在平房前的荒地里玩,挖蚯蚓,捏泥巴,踢足球,把不知名的野草捣烂,细细嗅闻绿色汁液里渗出的清香,孩子的简单游戏,可以让他们暂时忘却日常生活中铺天盖地的烦恼,暂时地搭建起一方无忧的天地,稍微能够在重担之下得到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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