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到了晚上,就各回各家,谈意惟回到家里,没有人给他留晚饭。
他也不在意,洗了手就回卧室睡觉,只要早早地睡着,就不会觉得饥饿,也不会感到孤单。睡眠是最好的东西,在其中所有的情感体验都是非常安全,无论悲喜都不必当真,只要等到早晨睁开眼,梦中经历的一切都会在一瞬间消散。
他沉沉地睡到半夜,忽然觉得有一条大蟒游上了自己的床,凉而滑腻的蛇皮紧贴后背被汗打湿的睡衣,然后粗而有力的蛇尾缠上了自己的脖颈,用一种绞杀猎物般阴狠的力道,收紧,再收紧。
窒息的感觉很快从咽喉处炸开,和哮喘发作时的憋闷感不同,这种机械的扼杀,让缺氧的痛苦来得更快,谈意惟挣扎起来,双腿在单薄的夏凉被里乱蹬,听到自己的嗓子眼里发出格格作响的恐怖声音。
这不是梦,是他的哥哥谈礼人。
谈礼人讨厌他,他一直都知道,但没想到这种讨厌如此迅速地升级成了仇恨。在14岁之前,谈礼人无忧无虑,父亲是单位领导,自己是家中独子,同学,甚至老师都要敬怕自己几分,他头脑聪明,优越感很足,看谁都像是在看蚂蚁。
自从谈意惟到来之后,他光明的家世中出现了一个抹不去的污点,甚至已经有人胆敢在背后偷偷议论他的家事,他不能接受自己伟大的人生被这种杂种玷污,对谈意惟的针对一日比一日明显起来。
有时,是故意把弟弟反锁在洗手间,一夜过去才把人放出来;有时,是故意藏起弟弟的校服,让他被风纪委员抓典型,名字在校门口的黑板上一挂就是一礼拜。
后来,这些恶作剧都不足以发泄心底那些浓烈的怨愤,他在半夜偷偷摸进弟弟的房间,捉住那个小小的身躯,手掌一张,像捏住一条虫豸一般捏住了弟弟细瘦的喉咙。
感受到小孩在自己手心里剧烈地挣扎,他心里感到很痛快,也不知是发泄的痛快,还是施虐的痛快。他也知道危险,知道一直不松手的话,谈意惟一定会窒息而死,但他还是这样掐着,只想让这个污点的痛苦维持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就是在这时,一阵清脆的破裂声响起,卧室的窗玻璃被砸碎了,一只足球滚了进来。
阮钺搞错了谈新和谈意惟卧室的方位,意外地将谈意惟从死的边界拉了回来。
第18章 丢
阮钺去过画院之后,江滨大学的校媒公众号很快登出了一篇报道,报道对校内学生受到性骚扰的情况做了调查,有一个女生用化名指控了“某某画院前院长”,其中对骚扰者的描述,与张箬贤完全对得上号,再联系到阮钺在江滨画院门口静坐的新闻,至少艺术学院的学生都准确识别出了被控诉的对象。
之前被唐居强带去拜访张箬贤的新生小组成员,都觉得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有女同学回想起谈意惟那天提前离队的事情,还专门发微信给他,关心他有没有受到伤害。女生们都很义愤填膺,说以后还有什么活动的话,一定要注意不能再让任何人落单了。
谈意惟感受到了一些同学爱,心里很感动,同时,唐居强也不再频频发来消息轰炸,他的生活终于恢复了平静。
生活平静了,心里却还有波澜。
小时候,谈意惟觉得阮钺是个大英雄,每一次自己遇到危险,不知道为什么,阮钺总是能及时来到他身边,花最大的力气搭救他。
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每次在感到害怕的时候,他就主动向阮钺求助,他觉得自己离不开阮钺,在物理上和心理上都是这样。
他也相信阮钺不会不管他,即使是在怕被说成是同性恋而有意疏远的时间里,阮钺还是毫不犹豫地去替他出头了,这样的好朋友,真是非常难得,非常可贵。可是如果,这样一直替自己出头的话,阮钺会不会惹上更大的麻烦呢?
作为成年人,需要负起更沉重的责任,虽然是在做正确的事、正义的事,但世上总有各种各样的不公,阮钺所采取的那些偏于激进的方式,很有可能在未来的某天让他惹祸上身。
谈意惟隐隐约约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有点担心。
在张箬贤事件之后,阮钺对谈意惟的关注更加密切了,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合理的距离”,什么“同性恋的嫌疑”,他吃了教训,明白只有保证谈意惟对自己有绝对的信任,全面地掌握谈意惟的全部生活动态,才能在必要的时刻及时察觉,及时出手,他不敢再放手不管,离开了小县城,不知道偌大的世界中还有多少个张箬贤。
他要求,如果谈意惟出门,必须向他汇报行程,一个小时发一条消息,表示人还安全。谈意惟很乐意照做,也不嫌麻烦,他本来就很喜欢给阮钺发消息,事无巨细地汇报,被阮钺关注着的时候,他总是觉得特别开心。
时间接近期末,阮钺越来越忙,要背的教材叠成一厚摞,学校图书馆在快到考试周会开放24小时自习室,他常常在里面废寝忘食,通宵复习。
就在这样被各种任务占据得满满的行程表里,他还是要抽出时间,监督谈意惟认真复习艺术概论,认真写论文,甚至把可作参考的文献都找出来,打印了放在谈意惟桌上,要求他通过模仿学习,至少能写出一篇格式规范,可以自圆其说的论文。
谈意惟很讨厌背书、写论文,被拘束在桌前,经常没干一会儿正事就开始东摸西看,一天过去能画出一沓简笔小人漫画。后来,他就被阮钺拎到了通宵自习室一起复习。
他觉得阮钺特别厉害,能记住那么多东西,还有余裕来做数学、物理题,不仅学习好,体测更能拿满分,长得也好,大概没人会不喜欢……
没人会不喜欢,他一边默记着“反美学思潮”,一边偷瞄阮钺,只要看到阮钺的脸,他就觉得又安心又高兴,也不知道是不是得到了一种审美的愉悦。
阮钺正在手绘人体解剖图,感受到他的目光,也没出声,往他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让他专心背书,不要走神。
魔鬼的考试周之后,两个人一起坐上了回家的高铁。
寒假期间,阮钺在县城里的补习机构做兼职老师,教高中物理和数学。他每天早上7点起床,戴着手套,骑上自行车往市区赶,白天上课,晚上看着小孩儿写完作业再回来,一天能赚200块钱。
他想着,到下学期开学,也得在江滨找一份周末的家教兼职,总能凑够给谈意惟的房租钱。
谈意惟回到家,又穿上了不合身的旧衣服。
谈礼人在首都读研,今年6月就要毕业,正在准备考本校的博士,要在学校待到除夕前一天才回来。谈新不经常在家,何云朝九晚五地上班,谈意惟一个人在家倒也自在,就是没办法找阮钺玩儿,阮钺上课忙,回家也晚,只有晚上十点以后才能抽空聊会天。
在谈家生活了这么久,谈意惟也掌握了一定的生存技巧,他知道何云看到自己烦,就尽量地降低存在感,不怎么出卧室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屋里画画、看小说,白天何云去上班的时候才出来觅食。
除夕那天,照例要上山给谈家祖宗扫墓,谈新亲自开车带着一家人上了万青园,一路上风景很好,冬天的山是灰的,光着枝杈的树冷静地朝天而立,露出其中潦草的鸟的窝巢,是无所修饰的一种冷冽的美,谈意惟默默用眼睛记下这种美,准备回去就画下来。
到了墓园,他跟在三个人后面,恭恭敬敬给自己的太爷、太奶鞠了躬。
谈新平时很少休假,这一回上了山,也有了游玩的兴致,就带着老婆儿子,说要去半山腰的龙王庙上柱香,谈意惟体力不好,跟在他们身后爬山,爬着爬着就胸闷起来。
他赶紧掏出药,吸了一口,坐在旁边的大石头上缓了一会儿。
憋闷的感觉慢慢消失,他站起来,伸长了脖子找自己的家人,蜿蜒而上的土路上却早已没有了人影,只有高大的秃树寂静地林立,在午后的阳光下微微地颤抖。
被丢下了,他耷拉下脑袋,其实也并不意外,但比恐惧更先袭来的是难过,在成长的过程中,他已经经历过无数个被丢下的时刻,直到今天也还没有完全习惯这种无助的钝痛。
他沿着原路返回,但方向感实在不好,怎么也找不到谈新停了车的那个墓园。
还是迷路了,他望了望天,冬天昼短夜长,天色已经有了转暗的趋势,他站住了脚步,搓了搓已经冻到没知觉的双手,摸出手机给阮钺打了个电话过去。
第19章 好喜欢
阮钺摸上山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因为有高大树木的遮蔽,山里的光线显得更暗,谈意惟一直开着实时定位,坐在原地的山石上等,手机电量慢慢耗尽,还剩3%的时候就在凛冽的寒风中黑了屏。
他无助地又按了按开机键,已经变成一块黑砖头的手机没有任何反应。
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寄希望于阮钺的方向感,还有……两个人之间或多或少的一点心灵感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