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为了保持亢奋,他在心里一遍一遍重复对恶意举报者的仇恨,立刻全身心投入揪出仇恨对象的活动中,不想有须臾的分神,让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怖占据意识的高地。
但他没想到,谈意惟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会这么抗拒继续追究这件事情,当谈意惟开始哭,开始崩溃地大喊大叫的时候,他觉得世界颠倒了,所有器官在腔体里360°转了一整圈,牵扯到内壁的血和肉,都是翻天覆地,无法忍受的绞痛。
两个人紧紧拥抱着,在微波炉前发了好一会抖,没发现被叫喊声引出卧室的赵碧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一道玻璃门之隔的餐桌边。
第52章 “你们刚才是在讲我吗”
赵碧琴像个幽灵,悄无声息出现,又默不作声消失。
三分钟时间,足够她看见他的儿子把谈新的儿子按在怀里,像抱着颗救命稻草一样,年轻的身体紧紧相贴,严丝合缝,情感的强度像超声波,听不到,看不见,却极有穿透力,钻得人一阵阵目眩,一阵阵心慌。
比起疑惑,她更觉得尴尬,谈意惟那么瘦,那么轻飘,被她力大无比的儿子死死抱住,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不知道是不是自愿,就连哭泣的声音也是低弱无力。
她没看见两个人的表情,但这种让人不能理解的画面依然冲击了她,让她觉得有点恐怖——好像自己再多发现些什么就会天崩地裂一样的恐怖。
她悄悄地退开,回到卧室去。
两个小伙子,吵了架,抱一下,没什么的,她想,努力让拒绝深思的本能在“正常世界”的边缘糊出一道墙,将自己保护在安全的领域之内。
这间次卧,之前是谈意惟在住,床单被套是新买的,屋里其他地方却留下了不少悉心装饰的痕迹。谈意惟和阮钺是很不一样的孩子,为什么如此不相似的两个人会成为这么好的朋友,这么多年来都一直分不开呢,赵碧琴直到今天,才开始觉得应该要感到疑惑。
第二天,她对阮钺说,她要回老家去。
这三个月,因为养护得当,腿疼已经渐渐缓解,基本上能够摆脱轮椅自由行动,向单位请的长假也即将到期,提出要启程回去本来就是顺理成章,阮钺听了,拿出备忘录查看给她安排的就医流程表。
“我建议,还是等下一次复查结束,再稳定一段时间后回家。”他盯着自己排的表,不自觉用了点医生对病患下医嘱的语气。
赵碧琴清瘦泛黄的脸上浮现一丝不自在,委婉拒绝道:“再不回去,单位领导要说哩。”
事实上,并不会有单位的人来催她,办公室的人力本来饱和,基本上大家都知道她的情况,平时派给她的重要事项不多,还有点对尸位素餐者眼不见为净的烦。
阮钺收起手机,既然赵碧琴执意要走,他也不会继续阻拦,他们母子两个平时的相处一直都很有边界感,谁也不会过分地干涉谁的生活。也许是因为在阮嵩的训练下,他们三个的关系,比起像亲人,还是更像同事。
阮嵩是不可违抗的大领导,赵碧琴是后勤保障人员,而阮钺就是最基层最基层的小工,在崇尚“狼性文化”的“企业”里,每个人各司其职,遵循着同一套行事准则。
阮钺给赵碧琴买了一张机票,然后叫了一辆网约车,把人送到小区门口,就算完成了做儿子的义务。
回到家,还有谈意惟需要他的照顾,需要他担起“男朋友”的责任。
谈意惟昨晚哭过之后,失眠一夜没睡,早上就开始发烧,伴随上呼吸道感染的症状。
一般来说,哮喘患者很害怕感冒,阮钺帮他请了假,自己也留在家照看他。
找举报者的事,阮钺向谈意惟保证了,不会再继续追查下去,为了保持心情的平静,两人约定好了,谁也不能再提起这茬。
强制性地把这事翻了篇,谈意惟病得昏昏沉沉,又开始发愁期末考试。
“我还没背完书呢……下周要考了”在烧到38.7度的时候,他都还在咕哝着念。
阮钺拨开他额前的头发,摸他滚烫的脑袋,低声在他耳边说:“不背了,睡一会。”
“不行啊,”谈意惟半张开烧得水汽濛濛的眼睛,好像已经不很清醒,又好像还很有逻辑地说,“现在不背书,就来不及复习完课本,复习不完课本,期末考就会考不好,这次考不好,绩点就会低,绩点低,就保不了研,保不了研就不能做高学历艺术家,实在不行,还得去上班打工呢……”
“不做高学历艺术家也很好,不上班也可以,我有钱养你。”阮钺涮了一条冷毛巾,贴在他额头擦擦,脸颊擦擦,烧得通红的两只耳朵也裹起来揉了揉。
“唔,呼呼……”谈意惟仰着头让他擦,含糊不清地笑了一声,“你能一直养我吗?一直一直,到我死掉那天……”
“嗯,到我们两个死掉那天。”阮钺纠正他的说法,看到谈意惟的眼睛睁大了,光而润的黑眼珠盯着自己来回地移动。
他知道,谈意惟高度近视,又没戴隐形眼镜,自己在他眼中可能就是一团模糊不清,忽远忽近的人形障碍物,这么想着,就弯下腰,凑近了,让谈意惟看清楚自己脸上的表情。
他没有在开玩笑,一直以来,他都坚信,谈意惟和他的生命,一定在冥冥之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是环抱一起,从彼此身上汲取养分的两棵树,如果一方枯萎衰败,另一方也不能独活,从在雪地里差点死掉时第一次见到谈意惟,他就一直固执地这样认为。
“你知道吗?”谈意惟开口继续说,“刚上大学的时候,我在网上买了六大包口罩,买回来才知道一包里面有一百多个。”
他烧得有点混乱,小声絮絮地说着,阮钺就低着头,在他能看得清的范围里,仔细耐心地听。
“把快递搬回家之后,塞了满满一柜子,我当时想,真的好多呀……感觉这辈子都用不完,咳咳。”
他咳嗽了两声,阮钺立刻递过来水。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每天用一个,每天用一个,你猜怎么呢,昨天,我发现,整整一柜子,现在只剩下两三片了。”
感冒药起效了,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眼睛也沉沉的快闭上了。
他躺在那里,半梦半醒,在高温中发出呓语:
“你看,看起来再多再多的东西,每天消耗一点,每天消耗一点……总有一天……就会……”
他想说的是,有时候,看似会一直维持下去的现状,其实是一种心理的错觉。没有什么东西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口罩是这样,一个人的喜欢,甚至耐心也应该是这样。在两个人都年轻,富有青春活力的时候,怎么能保证“一直一直”的事情呢?
但他没来得及说完,眼皮重重地一合,掉进了黑而黏的梦境里。
阮钺把他的头摆正,冷毛巾敷在额头上,被子严严实实地掖在下巴下面,然后握住他被子下面烫手的腕子,从腕关节一直摸到纤细瘦弱的手背、手指。
“谈意惟,我……”安静的卧室里,他的声音低沉,又带点潮汐般的温柔,“我对你……不是消耗性的,地球的氧气,呼吸再多次,也不会用尽,对不对?”
谈意惟的手指在他掌心里动了动,并没有醒来。
阮钺守着床边,一直在想,谈意惟这样,让人怎么能放心呢?
他以为,自己在保护谈意惟这件事上已经很有心得,但还是不能面面俱到,毕竟人不能生活在真空之中,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会有攻击,有中伤,他不可能替谈意惟完全隔绝掉这些风刀霜剑。
他也发现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用过于急躁,甚至有些粗暴的方式来替谈意惟“讨回公道”,在愈来愈复杂的成人世界里,保护自己和保护所爱的人,都需要更多的智慧……还有资源。
无论是人脉还是财力,有资源,就会有更强的解决问题的能力。在这一点上,迟映鹤确实要比自己厉害得多,他捏着谈意惟的手指,表情阴沉地想。
谈意惟病了一星期,痊愈以后刚好就进入考试周,卧床休息的时候,阮钺一直在旁边给他读课本、课堂笔记,他问过,阮钺自己的考试怎么办,阮钺说,5+3学制怎么样都有硕士读,而且功夫在平时,不用集中突击也没关系。
谈意惟觉得,阮钺对他真的很好,好得过了头,以后如果有一天要收回这种好,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寻死觅活地闹。
第一门考试在周二上午十点,谈意惟九点半来到考场外面,同班同学们三三两两背着包,或者靠着墙,或者倚着栏杆,都在埋头苦背,嘴巴里嘚吧嘚吧反复念,像一群高中生在上早读。
他也找了一个墙角,卸下背包,从里面掏出笔记,靠在被漆成油绿色的默默地看,看了一会儿,感觉耳边呜啦呜啦背书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扭脸,看到扎堆复习的同学们,有一些开始频频地朝他这边看,背书声也变成了小小声的交头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