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这时候,阮钺第一次有点后悔选了医学,如果不需要读那么多年书,他可以和谈意惟一起毕业,或者换个地方读研,彻底和家里断开联系,从此忘记自己的来处,做全新的人。
  但现在,他们还至少要在江滨停留五年,五年之内,被学籍拴住,阮嵩和赵碧琴确实有那个能力找到学校来。
  两个人互相安慰了一会儿,抱着这点惴惴不安过了好几天,竟然什么也没发生,赵碧琴没再打电话过来,一连三个月,都是异常地风平浪静。
  这学期,谈意惟要开始准备学年论文。
  滨大是综合性院校,就连艺术学院也重视学生的通识教育和学术训练,学生们在大四毕业时可以选择做毕业设计或者毕业论文,但大三这一年必须写篇论文交差。
  刚开学时,谈意惟选了纪老师的《艺术疗愈导论》,期间认真学习,努力表现,在课程过半时紧张兮兮地发邮件问了能不能请纪老师指导论文,并附上自己的简历与作品集,期待得到老师的回复。
  纪老师和迟映鹤是朋友,早就知道这小孩这几年取得的进步,很痛快地答应了,还说周末要带他去自己的机构里参观。
  纪老师办的是公益性机构,每天都有情况特殊的少年儿童来上艺术疗愈课。他们有的是天生自闭症,有的是因为后天的学习压力或者校园霸凌造成的抑郁,总之基本上都是社会功能受损,不能正常进入学校过学习生活的可怜孩子。
  谈意惟周末高高兴兴地去了,机构里人不少,有很多小孩,与被孩子的“不正常”按下生活暂停键的家长。在机构授课的大部分是纪老师的硕博生,有时候纪老师也亲自来,家长们和纪老师很熟悉,一看见他走进门店,都纷纷围了过来。
  了解艺术疗愈,能送小孩来做这类治疗的,大部分是自身就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父母,他们在学业、事业上的成就可观,却养出了基本无法社会化的孩子,挫败感如影随形,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眉头上。
  纪老师除了要帮助孩子们解决问题,也得对家长们做心理疏导。年轻父母们的心态各不相同,有的很冷静,将这里当作精神科医疗干预的补充疗法,有的却拒绝相信自己的孩子“有病”,不肯去医院确诊,把孩子带到这里来,非常焦虑地对纪老师说:
  “老师,我家小孩从小都很乖的,你看像这种情况多久能回学校正常上学啊?”
  谈意惟看着那些孩子,只觉得心酸,他在自己熟悉的生活环境里,向来习惯于扮演弱者的角色,但在这里,又被比自己更弱,更痛苦的弱势群体环绕,这种感受很奇怪,让他觉得好像自己也可以有点能量来为别人做些什么。
  参观过后,纪老师带他回学校,问他有没有兴趣来机构帮忙,有工资,但不高,一天80块钱,什么时候有空来就行,实习证明也能开。如果对相关的主题感兴趣,可以在这里做调研,最后形成一篇学年论文,甚至是一篇本科生的毕业论文。
  谈意惟很乐意,但回家跟阮钺说起,阮钺却表示担心,机构里的孩子,归根结底也都是病人,谈意惟的心理屏障比较脆弱,在那种环境里面时间长了,恐怕情绪上也得遭不少罪。
  “你以后做了医生,不也是救死扶伤,和病人们打交道么?”谈意惟眼巴巴地说,小心翼翼地反驳。
  “嗯。”阮钺想了想,说,“但我比较狠心,你……恐怕不行。”
  谈意惟听到阮钺说自己“不行”,还有点不服气。他不信这个邪,和纪老师说好了,到期末结束后,就全日制过去“上班”。
  但是,在寒假之前,他们两个收到了一个足以打乱所有计划的消息,是赵碧琴告知的。
  阮嵩在单位组织的例行体检中,查出来得了尘肺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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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回首肝肺热
  第63章 回老家
  尘肺病,算是在矿工中常见的一种职业病,一般是经过多年粉尘积聚,肺部慢慢纤维化,肺功能逐渐下降,发病较慢,但病情不可逆,发展到中期,生活质量就会受到很大影响。
  阮嵩这时候查出来,已经是中期了。阮钺问赵碧琴有什么打算,得了病,治不治,在哪里治,赵碧琴吞吞吐吐,说当时自己到江滨养病,觉得南方医疗条件好,空气也好,想叫阮嵩也去江滨市的人民医院看看。
  阮嵩听着,没同意,也没反对,只说让她自己去和阮嵩商量。
  “你爸不愿,说异地结算医保报销少,路上来回也花钱哩。”赵碧琴又露出那种小心翼翼的讨好语气,似乎是担心丈夫的身体,想要儿子出面劝一下。
  但阮钺没耐心听这些,临近寒假,他自己还要考试,况且他也不太关心阮嵩的死活。
  “你们自己决定,有明确需要我帮忙的,再找我,我酌情考虑帮不帮,就这样,挂了。”
  他心里没什么波澜,听说阮嵩得病,没有什么痛快的感觉,更没有身为病人家属的那种沉重的焦灼,他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这病还没到晚期,只是会频繁胸闷、胸痛,咳嗽、呼吸困难,控制得不好,身体状况就江河日下,合并感染,会更加危险,但像阮嵩这样的人,即使不能善终,也不值得惋惜,就连一声叹息也不值得施予。
  阮钺没把这个消息告诉谈意惟,两个人每天忙着一起复习,一起放松,除了考试时间,几乎形影不离。比起之前经历过的那些期末周,热恋中的人有激素加持,精力格外充沛,挨在一块儿通宵背书也不很累。
  过了几天,考试都基本结束,阮钺就开始做计划,打算春节期间带谈意惟去花都玩。
  节假日的机票、酒店都很贵,看看银行卡余额,倒也还负担得起。
  除夕出发,正月初八回来,和大多数打工人的返乡时间重合,但他们不回家,要奔向只有两个人的快乐新世界。
  进入寒假,谈意惟从明天起要去纪老师的机构“实习”,这时候夜已经深了,他还不睡,在兴致勃勃地看攻略。
  “我要看热带植物;我要看热带动物;我要去海鲜市场:我要去海上坐汽艇……”
  他在床上滚过来,滚过去,嘴里不停地絮絮叨叨,像即将出门春游的小学生一样兴奋。
  在小时候,他没有肆无忌惮地享受过什么天真的童趣,到了二十岁,却获得了一种极富有安全感的爱,能给他托底,让他释放天性,快快乐乐地做回小孩。
  阮钺让他把看上的地方全部截图发来,自己开了excel表格做汇总,又摆出毕业答辩的架势,认真地安排行程、优化路线。
  半夜十二点,他合上电脑,准备催促谈意惟睡觉,却又一次地接到了赵碧琴的电话。
  这一回,赵碧琴的情绪是异常的激动。
  她捂着话筒,很小声,好像怕被谁听见,半哭泣半诉说,说了半天才说清楚了几句话。
  她说,阮嵩确诊之后,突然性情大变,带乱七八糟的人到家里、动手打她、向单位请了长假,每天专心折磨人。
  阮钺坐在主卧书桌前,握着手机听电话,听赵碧琴求他回家,替她“做主”。
  阮嵩下手太狠,她实在受不了,活不下去了。“儿子得给妈撑腰”,最后是这样的结论,她的嗓音几乎哭到哑,哭到沙沙作响。
  一个柔弱的妇女,到了中年受了欺凌,开始寄希望于身强力壮的儿子像父亲保护女儿一样来保护她。阮钺其实很想说,难道你真的没有发现,你丈夫并不是突然性情大变,他本来一直就是那种人,一个人可以那样残酷地对待自己的儿子,就有可能会用同样的方式对待自己的妻子,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竟然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呢?
  或者,也许赵碧琴本来就觉得,父亲不管怎样“管教”儿子,都合理合法,天经地义,给人做儿子是抵上一世的罪,偿还上一世的血债,所以无论经受什么都是完全活该。
  但现在,同样的拳脚落在她自己身上,她终于幡然醒悟,开始哭喊、叫屈,开始控诉自己所托非人,扯掉往常无动于衷的面具,主动翻出伤口来,向昔日的受害者求救。
  阮钺对父母的爱从来没抱过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人总是自私的,但能这样毫无遮掩地展露自私,也是一种做人的天赋。这个家,根本没有那种惯见的,托名于“爱”的遮羞布,所以一遇到什么事情,所有丑恶嘴脸都是赤裸裸,血淋淋。
  挂断电话之后,他坐在桌前冷静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收拾行李。
  谈意惟在床上,没听到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只发觉阮钺的脸色变了,先是有些难堪,然后是无言的薄怒。他慢慢地坐直了身体,看着阮钺放下手机,打开衣柜,拿了几套换洗衣服,又去阳台拖了行李箱进来。
  应该是发生了什么,谈意惟无措地跳下床,问:“怎么了?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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