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阮钺把衣服叠好码进行李箱,没抬头,不看谈意惟的表情,说:“我回家几天,你在这边实习,春节我会回来。”
谈意惟定定地看了阮钺几秒,忽然从要出门旅行的快乐中醒了过来。他没声响,跑开了,也拖出来自己的行李箱,开始收东西。
阮钺去洗手间拿自己的牙刷,发现谈意惟正在费力地把几件大羽绒服塞进那个牛油果绿的小行李箱,很无奈地叹了口气,快步走过去,把人拨开,把东西往外拿:“你收东西干什么?不用你回去,我过几天就回来了。”
谈意惟扑过去抢自己的衣服,抢不过,急得大声叫起来。
“不是说好了么?”他奋力争辩道“如果回老家,必须两个人一起回去,不可以单独行动的!”
他感觉很心慌,很害怕,为未知的事情害怕,为阮钺忽然变得不明朗的态度害怕,阮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要回老家,而老家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他们两个彼此都心知肚明。
阮钺却将他一把抱起,放回床上,四处挥舞的不安分手脚塞进被子,厚厚的大豆被围着脖子紧紧箍上一圈,把人像婴儿一样包裹起来。
他决定,不能带谈意惟回去,“性情大变”的阮嵩具有太大的不确定性,他自己是不怕的,动刀动枪都不怕,有信心处理,但如果谈意惟在身边,就是将外置的心脏暴露在敌人眼前,随时有被一击毙命的危险。
他没有隐瞒什么,人爬上床,抱着被裹成婴儿的谈意惟,耐心地说了,说阮嵩得病,情绪不佳,家暴赵碧琴,他已经让赵碧琴找机会报警,自己回去看看情况,用不了几天就能回来。
“我爸……你也知道,人不正常,你跟着去,我放不下心,施展不开,反而不好。我能处理好,你得相信我。而且,你不是还和你导师说好了明天到岗的吗?出尔反尔,还是不太好吧。”
谈意惟被牢牢地锁在被子里,挣动了一下想坐起来,但四肢都被束缚住,全身上下能动的只有脖子和头。他像一条鱼,在床上挺身,拍尾,实在挣脱不开,只好丧气地倒回阮钺怀里。
也许阮钺说得对,阮嵩虽然看起来凶恶,但阮钺也不差,一对一的话总不至于吃亏,而如果自己在旁边,被阮嵩看出什么端倪的话,事情可能反而更糟。
但是,他又转念一想,既然阮钺不让自己跟着,是怕会担心、分心,那偷偷地去不就行了?不告诉阮钺,也不出现在阮嵩面前,就在县里找个酒店住着,万一发生什么事也好及时帮忙。
他也知道,阮钺的脾气很执拗,有时候发作起来,也只有自己能劝,在任何可能失控,可能感到痛苦的时刻,他都不想留阮钺一个人面对。
阮钺的机票买好了,明天早上最早的一班,谈意惟偷偷看了他的手机,自己订了晚三个小时落地的那一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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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晚了五分钟(着急)
第64章 父与子
阮钺出了机场,打车回家,到平房门口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多。
1月,正天寒地冻,四面八方都被雾霾充塞,阮钺拖着行李箱疾步行走,没戴帽子、围巾、一切有碍于行动的保暖物,走到平房门前,看见赵碧琴在灶台上炖猪蹄。
赵碧琴比半年前瘦了许多,穿很旧的棉袄,冻得一直抖,猪蹄盖着锅盖在铁锅里炖着,她把手小心地伸向锅灶取暖。
阮钺上前,行李箱轮子在地面上滚出格棱格棱的响动,赵碧琴听到了,回转过身,看见儿子像一座可靠的山,高高大大,风风火火地走来,她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
阮钺皱眉,问:“这个点儿做饭?我爸呢?”
赵碧琴不答,捂住枯瘦的脸,眼泪顺着掌心流到手腕,几秒钟之内,她在心里无数次地反刍了自己的可怜之处,于是愈想愈伤心,喉头哽塞,挤不出只言片语,只伸手指指屋内,示意阮钺自己看。
阮钺撩开门帘,推开大门,见到客厅支起一张大圆桌,桌上摆满下酒菜,阮嵩坐在主位,在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对酌。
说是陌生,其实眼熟得很,阮钺在那人脸上多扫视了几个来回,猛地听到酒盅重重放下的声音,阮嵩喝得双脸飞红,胸腔里呼哧呼哧,吱哩哇啦高声喊叫起来:
“x的小兔崽子还知道回来?!”
阮钺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把行李箱靠墙放好,环顾四周,客厅里原先属于自己的那张折叠床已经不知所踪,屋里乱七八糟的,都是随便摆放的杂物,一派混乱失序的场面。
阮嵩见儿子竟然不理他,蔑视他的权威,就更来劲,啪地把筷子投掷出去,大骂道:“x了个xx,出去念了个x大学翅膀硬了,我看你就是盼着老子死!”
他越骂越上头:“养不熟的x玩意儿,老子得病是他娘的因为谁?还不是因为养你,你妈?老子倒了八辈子霉这辈子给你们打工,养出两个白眼狼,把老子害了,他娘的把老子害了,还敢给老子摆脸色,”
阮嵩骂归骂,也知道儿子现在人高马大,不敢轻易动手,但只是言语发泄还不解气,他一心认定是妻子、孩子加重了自己的生活负担,是导致自己罹患职业病的罪魁祸首。作为一个“伟大的男人”,竟然就这样成为了家庭的消耗品,病痛的折磨,愤懑的情感,促使他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梆地踹开门,怒气冲冲地把赵碧琴拖了进来。
他也知道,不能打妻子的脸,拳头全向背部、臀部落,阮钺阻止不及,赵碧琴挨了两下,却一声不吭,咬着嘴唇承受了,和阮嵩喝酒的男人尴尬地站起来,立在旁边低着头,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倒是和赵碧琴如出一辙。
阮钺没想到他当着外人的面也会突然发疯,反应过来之后连忙冲上去拦,阮嵩喝了点酒,又使了十成十的力气,疯狗一样缠在妻子身上,拉了几下没拉开,又让赵碧琴挨了好几下。
阮钺是真不想管家里的烂事,但也不能看着赵碧琴挨打,他深吸一口气,一手抓着阮嵩的肩膀,一手按着母亲的背,做了一个撕扯的动作,把狗屁膏药状的阮嵩从赵碧琴身上撕开,为了让酒后格外亢奋的爹暂时失去行动力,他看准了阮嵩的胃部,上手揍了一拳。
他已经很久没有打过架,挥拳的动作都生疏了,但打击的位置还是很有准头,阮嵩平时爱喝酒,多少有点胃炎,被成年人用力击打一下,立刻全身软倒,一阵翻江倒海的剧痛之后,他呕的一声吐了出来。
低眉顺眼男这时候“啊呀”了一声,终于开始慌张,慢慢往边上挪了几步,贴着墙,想不声不响地跑掉,却被阮钺一横身拦住,他惊惶地抬头,看着这个已经长成大人的孩子,忽然有一种被命运的黑影罩住的恐惧。
阮钺再一次凝视这张脸,捕捉到了一片熟悉的影子——这人他见过,不止一次。
这一回,应该是第一次见到这男人“正常装扮”的样子,自从他上了初中,学习忙起来,阮嵩的“打戏”也就告一段落,之后,那个艳俗的粉裙子“女人”,都只是在噩梦中现身。
梦里,“女人”的妆容是一如既往的娇艳,虽然骨相里多少带点男人的粗笨,但青春光华的加持,让“她”几乎成为不老不死的梦魇,在时间的洗炼中,以同样的姿影,反复触发着相似的恐惧,仿佛永远不变化,永远不消散。
但现在,“她”竟然老了,变得黯淡,发皱,应该已经无法再承受阮嵩的一顿抽打,无法在廉价的皮带下发出痛苦又欢愉的声音,只能作为一个失去过廉耻的,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人,在年轻人沉沉的目光下无地自容。
阮钺忽然觉得可笑,怕了那么多年的一个“女鬼”,竟然这时候是在因为自己而感到惶恐吗?
这么看来,阮嵩还挺长情,也挺可悲,十几年来,就这一个情人。年轻的时候,只能偷偷摸摸,年纪大了,得了无法治愈的病,好像忽然看穿了人生的荒诞,开始报复性地反击所有外部的秩序、世俗的眼光,这时候就有了胆量,把人带到家里来,带到妻子面前,让妻子在零下三度的室外给他们两人一碟一碟地烧下酒菜。
阮嵩大概觉得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没有对不起谁,他的大半辈子,用健康换来家庭大部分的收入,理所应当就是家里的皇帝,合该接受老婆孩子三叩九拜的感恩、小心翼翼的侍弄。
但现在,自己的儿子,承了自己生恩和养恩的亲儿子,竟敢对自己施与拳脚,这简直是造反,是大不敬,他趴在地上呕了一会儿,为自己绝对的权威被冒犯,被掀翻而激烈地恼羞成怒了。
阮钺抓住阮嵩的情人,想威胁他,叫他以后不要再出现,但与此同时听到赵碧琴一声尖叫,阮嵩从斜后方撞过来,嘴边的呕吐物还没拭去,手里攥一把切水果的刀,似乎是誓要拿出为父的最后一点威严,来惩罚罔顾人伦的可恶逆子。
赵碧琴喊叫着跑了出去,阮嵩的情人也趁此机会夺路而逃。阮钺很冷静,转过身来,正面迎上父亲的白刃,稳而准地抓住了他握刀的那只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