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在出租屋休息整顿两天之后,他的身体好多了,阮钺每天给他按腿揉肩,照顾饮食,家里也做了大除螨,不腰痛,不过敏,不忧郁,到了第三天,他就高高兴兴地去了机构上班。
机构里的孩子们情况各异,病情有轻有重,轻一些的孩子可以组织在一起上大课,严重一些的就只能单独辅导。谈意惟刚来,没有相关资质,也没经验,只能随堂干点布置空间、分发材料、协调秩序之类的杂活。
对待特殊儿童,必须要温和,有耐心。这里的孩子多少都有些沟通上的障碍,甚至有时可能出现攻击行为,比如谈意惟第一天做助教,就在课上被一个8岁的小男孩用颜料盘砸了脑袋。
颜料盘薄薄一片,很轻,但小男孩力气很大,举起来就往谈意惟额角上砸,他大大地吃了一惊,跳开来,惶恐地看着站在原地不住喘着粗气的小孩,不知道自己刚刚做错了什么,竟会引起对方突然的暴怒。
在讲台上做创作示范的师姐见状,不动声色地跳下来,走到小孩面前,轻言细语地跟他讲了两句话,然后牵着他的手,和他一起把颜料盘从地上捡了回来。
师姐安抚好小孩,走到谈意惟身边,低声对他说,教室后面的书柜里放着医药箱,让他自己去找点红花油涂一涂。
谈意惟惊魂未定,又感到有点挫败,这一下砸得不轻,他自己看不见,也知道应该已经肿起一道,他有划痕性荨麻疹,皮肤很敏感,稍微受点碰撞,就会出现比较夸张的伤痕。
他没去找药涂,而是学着师姐的样子,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温和,更加无害。一节大课上完,孩子们纷纷被家长领走,谈意惟低着头,开始整理收拾桌面上的画作、乱七八糟的画笔,以及已经被弄得五颜六色的一次性桌布。
师姐送走了最后一个小孩,走回教室,拍了拍谈意惟的肩膀,关心道:
“怎么样,小谈师弟,今天还适应吗?”
师姐在这里上课超过三年,整个人也染上了一种幼师般的行为风格,口吻很温柔,好像还是在和小孩讲话一样。
谈意惟点点头,但眼神里还是泄露出一丝无助,黎延青瞅了瞅他的额角,继续对他讲:
“在这里工作,其实会承受蛮大情绪压力的哈,我们面对孩子,要扮演好支持者的角色,让他们觉得全部的情绪都能被接纳,进入完全放松的创作状态。刚才那个孩子,可能是没有见过你,觉得你出现在他面前有一点点扰乱了他的内心秩序,所以才会发脾气。这个时候我们一定要稳住,要接纳他,不要让他陷入对抗的状态。你也不要沮丧,这种事情今后还会有很多,尽早适应就好。”
接纳,谈意惟默默在心里记住,要百分百接纳他人的全部真的很难,更何况还是行为基本上不在正常轨道的很多孩子。
但他又想到自己——原本在“出生”这件事上就不具有合法性的一个人,如果在童年也能得到很多无条件的接纳,也许就不会承受那么多痛苦,那么多令人夜不能寐的伤害。他太缺少这种“接纳”,于是会深深地记得,当阮钺妈妈对自己初步展露了“接纳”的意愿,心里的那种如释重负,那种欣喜与心酸交织的感念。
他不能控制别人的行为,却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当自己想得到接纳时,就尽可能地付出行动,去接纳更多,更可怜的孩子们。在这里,他不会有平时一受欺负就会产生的“受害者心态”,也不会将自己当成一个弱者,他可以通过自己的力量帮助其他人,这比在名利场中逢迎,穿着小西装接受四面八方闪光灯的审视要更让人感觉踏实一些。
晚上,谈意惟疲惫地坐了一个半小时地铁回到家,阮钺正靠在沙发上看书,看见他开门进来,一副脸都累到发灰的样子,额角还有可疑的红肿,就一下子皱起眉,拍拍腿,让人躺过来。
谈意惟换了鞋,挂起外套,乖乖地走过来,轻柔地爬上沙发,脸朝上卧在阮钺膝头,卧上去,还撒娇似的蹭了蹭。
阮钺掰着他的脸,仔细看了看额头上的伤:“怎么搞的?”因为是斜着的一道,不像是自己撞的,结合谈意惟的工作性质,心里也能猜到几分,于是又问:“被小孩打了?”
谈意惟本来不想承认,但也知道瞒不过,于是点点头。阮钺从茶几下面摸出一管消肿止痛膏,挤出来一点用棉签推开抹匀,谈意惟仰躺着看他,看他给自己上药时专注又担忧的表情,紧紧抿住的好看的嘴唇,忽然就很心动,“嘻嘻,”他没来由地笑了一声,“好帅呀,阮医生。”用调戏一般的夸奖掩饰不安分的心跳。
阮钺拍了他一下,然后又仔细检查了一下他身体上其他地方还有没有受伤的痕迹。
如果可以,阮钺真的很不想让谈意惟出去工作,起码不要这么早就出去工作,那样一个自己不在场的,充满挑战的环境,出现什么新情况,自己都不能立刻出现替他解决。
“一定要实习吗?在家里自己搞搞创作不行吗?”阮钺检查完,手放在他头发上小幅度地轻轻抚摸,声音也不自觉地放低,“毕业需要实习学分的话,找个轻松的就是了,我可以帮你一起找找看。”
“嗯。我觉得这里挺好的,”谈意惟想了想,又说,“起码感觉自己还有点用。”
自从学艺术以来,“无用”一直是压在他心头的一个隐约的疑惑。
花费很大心思,耗费很多材料做出的“艺术品”,既然评价标准全由他人定,怎么又能确确实实地肯定这不是一件无用、无意义的“废品”,不是对环保的一种伤害呢?
创作肯定还是要继续,但在想清楚这个问题之前,他也想先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阮钺沉思片刻,接受了他的想法。
虽然在他心中,谈意惟还是那个应该被好好保护在手心里面的小孩,不需要努力变得“有用”,只要足够开心就好。
他决定,要更努力地精进学业才行,毕竟以后有了更好的经济基础,社会地位,才能让谈意惟自由地凭着兴趣发展,真正拥有可以选择人生的基本权力。
父母没能给他的,他要自己去争取。父母不能给谈意惟的,他要千百倍地去弥补,这就是他在心中无数次地对谈意惟做出的承诺。
第69章 应对“无常”的勇气
在这个寒假,谈意惟和阮钺度过了一段相当平静的日子。有时候,谈意惟甚至觉得,日子好像就会一直这样平静地过下去。
早上,阮钺早早起来,给他做饭,然后去沈英南家或者去实验室干活,晚上,他从机构回家,和阮钺一起吃顿饭,在卧室同一张书桌前,各自读会文献,安静地待到十点半,然后洗澡,做“运动”,再洗澡,睡觉。
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能看到毕业之后未来日常生活的小小缩影,也许到时候,两人真的可以将这种平凡、幸福的生活拉长,一直一直地延续下去。
还会发生什么变化吗?他不知道,只是明显地感受到,现在的日子真的有种向上走去的趋势,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好。在机构,用颜料盘砸了他的那个小男孩阿米渐渐熟悉了他的脸,终于学会了对他的存在视而不见;在家里,作为情侣和阮钺的磨合也越来越好,各种方面都是,甚至每天早上起来也很少肚子痛、腰痛了。
但往往是在这种时候,又更加有种患得患失的感觉,早上,他在被电暖器烤得暖烘烘的大床上醒来,意识从混沌中脱身,想到自己竟然是在过着这样好的日子,就有一刹那间的惶恐,怕不真实,怕不能将这种幸福永远握在手心之中。
他起床洗漱,走出卧室找阮钺,阮钺正好把蛋羹和炒菜端上桌,忙忙碌碌地来来回回取碗和筷子,谈意惟靠在墙上,看着男朋友的脸出神,开始想象这张脸到了30岁、40岁,以及垂垂老矣时会是什么模样。
到那时,还是会一直在一起吗?到下辈子,还是会一直在一起吗?
阮钺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把碗筷摆整齐,走过来,一只手从他的耳后摸到颌下,稳稳托住,几乎遮掩住他的半张脸,阮钺不说话,也不问他在想什么,就直接低下头吻他。
熟悉的动作一出,谈意惟立刻条件反射似的张开嘴,阮钺把舌头伸进去,卷着他的吮吻,细微又湿润的亲吻声响起来,谈意惟羞得闭起眼睛,湿乎乎的睫毛紧贴下眼睑,仍然是不住地震颤。
不知道过了多久,阮钺直起腰,用手指擦了擦谈意惟的嘴唇,说:“别那么看着我,你知道我忍不住的。”
还有没有天理啦,自己忍不住,还要怪别人眼神不单纯呐,谈意惟咂咂嘴,心里却有点暗暗的高兴。
青春真是好,一个对视就能勾起欲火的年纪,不需要每天抱在一起讲“我爱你”,爱自然会在时时处处浮现。
那么,谈意惟又想了,十年之后呢?二十年之后呢?做朋友的时候,他担心的是阮钺以后结婚,生子,与他渐行渐远,而现在,又有了新的忧心的事情——如果有一天,身体上的激情如期消退,到了不会再随时随地想要接吻的年纪,两个人的生活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