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说到这里,可能觉得自己是把气氛搞沉重了,现在说这个也没有必要,谈意惟拍拍阮钺,忽然换了一种开玩笑般的语气,继续说:
“嗯……所以我决定,从现在开始,我的故乡就是——这里。”
“这里?江滨吗?”阮钺问,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谈意惟摇头,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
“就是,这儿,离阮钺同学方圆一米之内的地方呀。”他在被子底下蛄蛹两下,迅速扬起一个笑脸,贴近了,亲亲阮钺的嘴角。
阮钺闭了闭眼睛,按住谈意惟的后脑勺,在他温温热热的脑袋上,感情很重地揉了又揉,亲了又亲。
虽然经过了小小的波折,到考后一周公布综合排名的时候,谈意惟还是如愿获得了推免资格——不是擦边挤进去的,而是稳稳地排在中上游。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可以继续和阮钺继续做研究生同学了,收到通知之后,他捂着心口在图书馆的桌子前趴了好久,发消息给阮钺报喜的时候手指都还在颤抖。
暑假的时候,阮钺就和他说好了,如果保研成功,肯定得好好庆祝一下。缓过兴奋劲儿之后,他就很得意地去“考问”阮钺,打算去哪里庆祝,一起干点儿什么开心的事。
过了五分钟,阮钺发过来两张截图,谈意惟点开看了,发现是周末去垂河的高铁票。
两年前,他回过垂河一次,那时候孟流刚出事,他和阮钺又发生了矛盾,就跑到回忆中唯一一个没有阮钺的地方去逃避现实。那时,他和迟映鹤一起找到了自己小时候住过的老房子,但也只是远远地看了一会儿,没有与任何一个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相见。
小时候,刚被抛弃的时候,他常常想妈妈,几乎每天半夜都默默哭醒,慢慢地,随着时间流逝,印象中妈妈的形貌也淡去了,但一旦念及这个人,还是要伤心好一会儿,掉上一会儿眼泪。
再后来,更大了一点,知道了应该怨恨,就刻意地不想妈妈了。只是偶尔在夜里似梦似醒时,意识不受理智操控,还是会迷迷糊糊地想到,妈妈现在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没有过一点点后悔,或者是一点点思念。
他觉得,对于妈妈,根本谈不上原谅不原谅,也不可能再见,发生了这么多事,经历过抛弃与被抛弃,即使从前有过相依为命的亲密时光,再见时,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态对待这位“血肉至亲”了。
但人对于妈妈的感情,总是和对人生的态度紧密相关。厌世的人,会相应地迁怨于将自己带到这世上的人,而谈意诶一直都相信,只有活着,才有变得幸福的可能,而能够活着这件事,一开始就和妈妈有关。
生命很可贵,能来到这个世界很好。是游乐园也好,是垃圾场也罢,能来体验一回,尝一尝各种感情、各种感受,他心里是感激的,更何况现在又获得了最好最好的爱情,最好最好的爱人。
他没有反对阮钺一起去垂河的提议,不仅是因为这次被考题勾起了一点怅惘,也是想和阮钺一起再走一走儿时曾经走过的路。如果能探听到一点妈妈的消息——他也会很高兴,毕竟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与自己有着天然密切的联系,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不再联系,甚至恩断义绝,能得知对方的境况,他总觉得是好的,起码不用午夜梦回时再迷迷糊糊地去猜。
周五晚上,两人收拾行李去高铁站。到了垂河安顿下来,周六早上直接去了谈意惟8岁以前生活的镇子。
在凹凸不平,渗着水的青石板上,谈意惟面对阮钺倒着走,慢慢跟他讲自己渐渐想起的童年回忆——在哪里有一口井,在哪里有一颗柿子树……阮钺紧紧牵着他的手,目光一直没有从他絮絮叨叨的嘴巴上离开。
不知不觉,他们又走到了老屋子的对面,隔河相望的地方,屋外晾衣绳上夹着的的衣服仍然是老人的款式,只不过好像变少了很多,已经见不到男款了,只剩老太太带暗红色花纹的单衣单裤在秋天的金色阳光下轻轻摇弋。
谈意惟在河对岸站住不动了,指着那座临河而立的房子,说:
“我小时候,就住在那里面,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妈妈经常要出去卖东西,把我锁在家里,我在家一直哭一直哭,有一次哭晕了,妈妈回来才发现,就赶紧抱我到卫生所去……”
“……在没得哮喘之前,我还挺调皮的,老在家里的墙上画画,本来临河的房子就潮,墙上到处是霉斑,再涂涂画画就更乱,但是妈妈也不骂我,还帮我从幼儿园老师那借了很多颜料,蜡笔……”
阮钺很认真地听着,尽可能地去体会感受。谈意惟的这段经历,是阮钺不在场的8年人生,出于一种完全占有的欲望,他很想要仔仔细细地了解这个8年,把之前没有自己的空白一点一点涂上色彩。
只是,在听到“在墙上乱涂乱画”这一段,他还是忍不住插了句嘴:
“这种房子住着不好,长期在霉菌环境生活容易导致各种健康问题。”
“?”谈意惟闭嘴了,把目光从对面的老屋收回来,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就在这时,屋里有人走了出来。
是个老太太,背大弧度地佝偻,拿着个不锈钢盆,出来给小院里的植物一盆一盆地浇水。
她看上去很老了,人到很老的时候又会恢复一种幼儿的蹒跚步态。谈意惟看见她,不知道联想到什么,身体一下子就绷紧了。
他睁圆眼睛,注视着那老太太的身影,怔愣了半晌,忽然抬脚向河对岸走去。
第77章 外婆
谈意惟的个性很谨慎,很少冲动行事,但这一次他走得很快,好像怕自己慢一点就会退缩似的。
过了桥,急急地到了篱笆墙外,他伸长了脖子,鼓起勇气和里面的老太太搭话:
“阿婆,可以借个厕所吗?”
老太太听见叫喊,提着盆转身,是有点突然被陌生人搭话的惊讶,但看清谈意惟的脸,神情就稍微放松下来,慢慢堆起皱纹,展开一个疑惑的笑。
谈意惟漂亮可爱,看起来十分无害,阮钺跟在他身后,也走过来,站定了,做出尊敬、礼貌的态度,出声补充道:
“老人家,我们是来旅游的,大学生,附近没找到公共厕所,请问能不能借用您家的洗手间?”
老太太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噢,噢”地应着,放下手里的盆,从院子里边走了过来。
半年之前,她家的老头去世,剩她一个人在这住,儿子女儿只是逢年过节来看,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年轻人,没和年轻人说过话了。
老年人的独居生活非常无聊,因为身体器官逐渐衰老,每天要忍受不止一处的慢性疼痛,干什么都不方便,不快活,总有一种淡淡的痛苦平铺在生活的底部。精力的减退更限制了各种娱乐消遣,除了做基础的家务,她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只是搬一只小马扎,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无聊地晒着太阳。
按理说,一个独居的老人,不应该放不认识的人进家门来,但她寂寞了太久,无聊了太久,而且两个男生年纪不大,是高素质的大学生样子,个儿稍微矮些的那个更是叫人觉得亲切,总有种在什么地方见过的感觉。
“哎,进来吧,孩子,憋坏了吧?”她操着一口乡音,拖着臃肿的身体移动到篱笆门前,热情地推开了门。
谈意惟嘴里说着“谢谢阿婆”,努力克制住一种近乡情怯的感情之后,终于鼓足勇气一迈步跨了进去。
刚一进来,一只老狗忽然窜到他脚边,开始嗷嗷地叫。
是一只地道的中华田园犬,岁数看上去很大了,皮肉松垮,动作也不很矫健,但见了进门的人,还是立刻从狗窝里冲了出来,疯狂地嗅着来人的气味。
“哎!”老太太发出吆喝声,想把老狗赶到一边去,谈意惟却一矮身,把它费力地抱了起来。
他认得这只狗,这是他的狗,是六岁的时候舅舅送的,没想到竟然现在还在家里养着。
当时,他们孤儿寡母住在镇上,确实需要一个看家护院的帮手。谈意惟拥有了自己的小狗,特别激动,每天都要抱着大黄睡觉,但后来开始频繁地打喷嚏、揉眼睛,妈妈才在院子里给大黄搭了个简易狗窝,把狗安置在了篱笆墙边。
“乖哦,乖哦,你年纪大了,不能激动。”谈意惟轻声安抚着剧烈喘气的狗,说着说着,眼睛也红了,赶忙抱着狗往屋里去,阮钺留在院子里,礼貌地对着老太太点点头。
老太太笑笑,犹豫了一下,抬脚也进了屋,去给谈意惟指路。
谈意惟并不需要指路,直接找到了洗手间进去。他进门,把门关上锁住,老狗就蹲在门外,吐着舌头喷着气等他出来,老太太看着奇怪,走上前,疑惑地抚了一把大黄的头。
进了厕所,谈意惟终于忍不住,手撑在洗手池的边上掉了一会眼泪。
大黄老了,不晓得寿命还有几年,这么长时间人事变迁,没想到它好像还认得自己,但此次相见之后,可能又是长久的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