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他盯着满是水渍的镜子发了会儿呆,很多回忆走马灯一样在心头闪现。很小的时候,他犯了错,妈妈没空管教,都是把他拎去厕所面壁思过。在这个洗手间里,每一块瓷砖、每一道发了霉的缝隙,他都很熟悉,看见了都很有点哭。
早已消逝的童年,几乎与“快乐”无关。妈妈愁容满面,不怎么理他,虽然也曾经有过温情的时刻,但大部分时候,家里的气氛是压抑、沉重,就连小小的孩子也感受得到的那种喘不过气来的愁闷。
生存的危机无时不在,镇上的人总在背后说闲话,甚至有单身或者非单身的男人上门骚扰。妈妈是那么年轻、漂亮,又有幼崽需要保护,每天过的日子,不是单单“辛苦”二字可以形容。
他伸出手,摸了摸脸盆,从裤兜里掏出软纸巾擦了把脸。
5分钟之后,整理好情绪,假模假样地按了一下马桶的冲水键,又洗了洗手走出去,他刚打开门,老狗又扑上来,直起身拍他的膝盖。
大黄实在老了,脊椎已经不好,所以直立了两次,就又恢复四脚着地,在谈意惟脚边团团打转。
老太太很慈祥,热情好客,在谈意惟进洗手间的时候就去厨房冲了蜂蜜水,看见谈意惟出来,就殷切地挽留,非要两个人歇歇脚再走。
民引镇里有专业养蜂的蜂农,居民们喝的都是地道的天然蜂蜜,老太太冲了满满两碗,阮钺也有份,被叫进来坐下喝水。
谈意惟坐在实木大圆桌旁边,环顾四周,在墙上发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画笔痕迹。老太太察觉他四处张望的动作,颇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家里小娃娃爱画画,大人没管住,太娇惯了,没得办法。”
“哦哦,蛮好蛮好,小孩子嘛……”谈意惟尴尬一笑,夸了一句,偷眼看了看阮钺,阮钺立刻放下瓷碗,握住他的手。
“家里”“小娃娃”,谈意惟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渐渐觉得有点不敢相信,外婆竟然是这样想的吗?她在心里其实承认了,我确实是她的家人吗?
他还记得,妈妈是因为有了自己,和外公外婆断了联系,小时候,他从来没见过这对与自己有亲缘关系的老人,只知道舅舅经常来家里,给妈妈送一点钱,或者几箱营养品,但每次也待不久,因为妈妈一见到他,就要哭,他不知怎么安慰,只能匆匆说上几句话就离开。
在谈意惟的印象里,舅舅是个面容清秀的男人,带一点忧郁气质,每次见了他,都要摸摸他的头,说:“乖一点,你妈妈不容易,别让她心烦。”
如果当时,没有那些时不时被送来的救命钱,谈意惟很有可能在第一次哮喘发作的时候就夭折,死掉了。
想到这里,他想旁敲侧击地问问舅舅,还有妈妈的现状,老太太话很多,好不容易找着愿意陪她聊天的人,没一会儿就把家长里短全都倒了出来。
她说,儿子在县里的高中教书,是特级教师,教过好几个县状元,很了不起,但个人问题解决不掉,没结婚,自己大半辈子发愁,愁得想跳河,但现在也不得不想开,可能有些人就是没有姻缘,注定孤独终老,人有的时候不得不信命——
再说到女儿,命也不好,离过一次婚(当然这话说得含含糊糊),二婚是嫁给中学时候的同学,但不知道怎么一直生不出孩子,结婚几十年,药吃了不少,罪也受了不少,就是怀不上。到前些年,俩人都还在折腾,可去年,年纪到了,“更”(就是更年期)了,没法,这也是命,命里没有儿孙福。
老太太倒豆子似的说,没发现话里的漏洞——前面刚说了家里有小孩,后面又说儿子不结婚,女儿没有儿孙福,那孩子是从哪儿来呢?明显有矛盾,但她年纪大了,一边说一边忘,根本也想不起自己之前都说了些什么。
谈意惟静静听着,忧伤地忽闪了两下眼睛。他没想到,抛下自己之后,妈妈还是过得不好,已经生下来的孩子不想要,正常婚姻内的孩子求不来,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的阴差阳错,特别荒诞。
他没有戳穿老太太话里的漏洞,没有追问“家里的小娃娃”到底是谁,只是宽慰她,说没关系,人不是非得结婚,非得有孩子才能幸福的,但老太太不在意他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倒苦水。
谈意惟听外婆说了很久的话,心里也在猜,如果她知道了自己就是女儿非婚生下的那个孩子——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孙辈,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会对自己说些什么话。
会感到惊喜吗?会觉得厌恶吗?会勃然变色还是喜极而泣呢?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认真做着倾听者。他想,抛开所有恩怨情仇,所有前尘往事的纠葛,这个老人,也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热情,善良,思想保守,晚年又很有些孤独的老太太,对素不相识的人也能充满善意,需要有人陪伴她、听她说话。
而他愿意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作为一个不算讨厌的年轻人,给她小小一段时间的陪伴。
直到午饭时间,老太太顺着话头留他们吃饭,还要打电话叫住在县里的儿子过来给孩子们做个导游,但谈意惟婉拒了,虽然确实有点想见见舅舅,但想了想,觉得总还是不见的好。
见到舅舅的话,妈妈一定会知道自己来过。妈妈结婚之后,那么热切地渴望一个孩子,却从来也没去看望过自己,可见她要斩断这段孽缘的决心有多坚定。
当年,她好不容易做出决定,要把自己这个巨大的“错误”修正掉,肯定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见面。现在,自己更没有必要重新出现,提醒她曾经做过多么残忍的事,暗示她后来在婚姻中遇到的重重困难理应都是因果循环。
谈意惟从来没想过要报复谁,也不想去折磨本就过得不算太好的妈妈,毕竟,8岁之前,也算是依靠着妈妈遮风蔽雨,顺利地出生、活了下来。
从老屋出来的时候,外婆给两个人塞了很多橘子,一个劲地说下次再来玩,阿婆炒土鸡蛋给你们吃。
她颤巍巍地走动,把两个人送出门外,又往远处走了一小段路,不舍地拉着谈意惟最后说了几句话,然后,就站在青石板上,对着他们挥一挥手。
看着两人的背影渐渐在青石板路上消失之后,她有些惆怅地擦了擦眼睛,又在微风中,潺潺的流水声中呆立了很久,才慢慢地回到了篱笆墙里边去。
第78章 飞天仙子
周日,谈意惟带阮钺吃去了垂河的特色早茶,点了一大桌子各色菜品,见阮钺也被汤包烫到了舌头,他还在旁边叽叽咕咕地笑了半天。
阮钺看着他笑,整个人都轻松了很多的样子,心里也松了口气,对着他抿了抿嘴,然后把冰豆浆扎上吸管,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旁边笑到不行的幼稚鬼。
谈意惟接过来,咬着吸管啜饮,在桌子下面勾着阮钺的手摇摇。
这次来垂河,算是了却了一件心事,从此以后,谈意惟觉得,自己就已经可以抛却那种“没有来处”的伤感,还有对于妈妈的隐隐的牵挂,真正地向前看了。
而且,他已经找到了可以扎根的土壤,有了妥帖的安身之处,只要在阮钺身边,他就不会再缺失生命必需的爱,永远不会再成为那个漂泊无依的小孩。
从垂河回到江滨,谈意惟精神放松,身体也放松,彻底成了闲人一个。
大四,基本已经没有课,毕业要求的实习早已完成,也没有找工作的压力,现在所有需要做的“正事”,就只有准备明年5月答辩的毕业设计。
他特别轻松地玩了好几天,窝在家里打游戏,打到阮钺实在看不下去,硬逼着他每天早晨6点起来一起去公园锻炼身体。
他跑不快,阮钺就推、拉、拽着他快步走,每天非得走个30分钟以上,据说这样才能达到强身健体的标准。
真是甜蜜的负担呀,他气喘吁吁地这样想。
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有一天,一个学妹不知道通过谁的推荐来加谈意惟微信,邀请他加入今年迎新晚会某个节目的道具组。
提到迎新晚会,谈意惟又想起大一刚入学时因为不够“荒诞”而被毙掉的那座纸山。
那时候,他胆小,怕人,不喜欢集体活动又不敢说,参与排练的经历也算不上是什么美好回忆,于是想了想,还是打算拒绝。但学妹很诚恳,说知道学长做装置很牛,而且得了艺术家迟映鹤的真传,圈内的人都知道,迟映鹤最擅长用轻飘飘的材料搞创作,尤其是羽毛,而这次她的节目就是和这个有关。
她很快发来了一个剧本,央求谈意惟先看一看,看过再决定要不要加入。
这是一个音乐剧,舞美非常非常重要,学妹说:“一定要体现出我们艺术学院的水准才行。”
谈意惟点开文档翻了翻,艺术生总容易先被视觉上的东西吸引,他看了第一页,就被各种版本的舞台概念图震惊到了。
这个学妹很有想法,也是真的很用心,只是个小小的晚会节目,除了舞台设计之外,她还给每个角色画了三视图,附上了人物小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