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2节
层层叠叠地穿下来,尽管置身极地,细汗还是沁出徐久的额头,他的透明面罩也蒙上了白色的哈气水雾。他领到清洁工具,又分配到了自己的油桶,接着就一言不发地用力洗刷起来。
穿着笨重的,密不透风的衣物,还要拿出全身的劲来伺候面前沾满了粘腻黑油的大桶,徐久刷了几下,全身的汗水就像泉眼一样往外咕噜冒,面罩也被水汽糊得看不清楚。
但高热,劳累都是小问题,真正要命的是这些放射性的脏污。不知道是不是人的心理作用,哪怕隔着防护服,徐久也能闻到一股古怪的,又苦又甜的腥味。要不了一会儿,他的鼻腔就痒痒的,想打喷嚏。
拿命工作,拿命赚口粮,徐久,还有徐久身边的这些人,都是这么讨生活的。
他满头大汗,狠命地刷了两个多钟头,吃了再多的压缩饼干,也难顶这种强度的消耗,眼下前胸贴后背,饿得眼睛飘,总算刷出了一个干净的油桶,推去主管面前交差。
主管的防护服自然要比他们高级,还内置有冷却循环系统,此刻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身上的汗却出得不比干活的人少。他直愣愣地盯着打卡板,还在回想之前那一指的事。
“主管,我这个刷完了。”徐久过来汇报,“请您验收。”
“啊。”主管应了一声,忽然又反应过来,“等会儿?你……”
徐久心里咯噔一下,他弓着腰,面对主管:“哎,您说。”
“6号?”主管瞪起眼睛,“你怎么在这,伍志强呢?”
徐久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他赶紧回答:“伍……10号跟我换了班,他没跟您说吗?”
“说?!”主管“噌”地站起来,口气十分不妙,“说什么,他要跟我说什么?”
徐久深吸一口气,他反应过来,自己被伍志强摆了一道。
“实在对不住您,今天中午10号来找我换班,他说……他说他有急事,叫我帮他……”
他话没说完,主管猛地飞出一脚,发狠地踹在徐久身上!
“说什么?他他妈的要说什么?!”主管冲他大吼,一股邪火,总算找到了发泄口,“你俩挺横的啊,规章制度都不管不顾了,要翻天是吧?”
徐久很瘦,主管则人高马大,肥胖而有蛮力。这一脚直接把他跺到了地下,侧腰火辣辣的疼,沉重的大桶失去支撑,也滚到了淌满污水的地板上。徐久顾不得身上如何难受,飞快地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扶住油桶。
再滚几圈,他就白刷了。
“你们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还在我面前摆起谱来了!”主管踢了一下,犹不解气,还要骂骂咧咧地过来上手,“平时太给你们脸了是吧?一群烂货,不打就皮痒……”
徐久浑身紧绷,下意识用手肘护住了头和脸,旁边的清洁员一脸司空见惯的表情,还有的压根就没往这边看,手上的活一直就没停。
得,今天是没什么好运气了,徐久心想。
他居然还在这种时刻小小地走了下神。
反正运气是守恒的,今天运气不好,就说明好运积累到明天后天去了,这也没什么……
主管往他身上落了一拳头,正要砸第二拳的时候,后面清洁点的门突然打开了。
“所有成员!”来人是个神色漠然的女性,穿着研究员的制服,银光闪闪地站在那儿,冷冷地打量着下面的闹剧,“停止一切活动,立刻跟我们走!”
主管傻眼了,再顾不得殴打徐久,连忙放下手臂,谄媚地一路小跑过去:“女士,女士!请等一下,能不能看看你的指令批示?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几名研究员并不理会他,通知完就转身离开。徐久盯着地面,愣了片刻,才露出一个惊讶的笑。
我说什么来着?运气是守恒的吧。
第2章 愚人一无所有(二)
旁边有人过来随手扶了一把,徐久低声道谢,对方也不吭气,很快收回了手。
徐久的脑子还有点蒙,他甩甩头,龇牙咧嘴地摆正了身体,顾不得侧腰的疼痛,迅速汇入队列中,站在末尾,一瘸一拐地跟着往外走。
要去哪,他不知道,更管不着。一行人迅速脱了防护服,卸下铅衣,身上还满浸着湿漉漉的汗,就一头扎进了外头寒意逼人的空气里。
“上车。”女人说。
主管先前没有得到答案,这会儿仍然不甘心,还大着胆子凑上去:“女士,尊敬的女士,我们这趟公干大概要去多久?我那儿还有几份要紧的文件,我得收拾……”
研究员定定地盯着他,嘴角轻微地跳了下,拧出一条细细的唇线。
她似乎是在笑,但她的表情比不笑还要瘆人。
“不想死就闭嘴,上车。”她说。
主管不敢吱声了,他又想起不久前的那一指头,胆战心惊地缩着脖子,灰溜溜地上了运输车。
徐久一脸茫然,坐在运输车后排,像是睁圆眼睛的小沙丁鱼,在罐头里晃来晃去。他小心地按着自己的腰,等待着运输车停下,好让他知晓自己的终点站是什么。
但车越往前开,他心里不妙的感觉越重。
运输车已经过线了。
在极地站,和他一样的清洁工,厨师,器材管理,物流与安保的人员固然占据了大多数,但他们一直住在站点外环,与内环隔着泾渭分明的红线,谁敢擅自走进内环的区域,跟主动自杀也没什么区别。
现在,运输车早已越过那道不实的红线,伴随着象征通过的绿色灯光,合金大门层层洞开,他们进入了神秘莫测的内部区域。
这辆车究竟要去哪里?徐久皱起眉毛,伍志强答应给我的报酬,我还有机会拿到吗?
这一刻,他意识到一件事,如果两个人没有换班,此时坐在这辆车上的人应该是伍志强才对。冥冥之中,仿佛是他接替了对方的某种命运路线。
气温低得可怕,每呼吸一口,都像是噎了满腔的冰碴子。越来越多的运输车跟他们的路线重合,徐久估计了一下时间,运输车大约行驶了四五十分钟,中途停了三次,每一次,他们都需要步行下车,领取御寒的衣物。
徐久再依次换好这些护膝,围脖和外套。衣服都是均码,带着股冷硬的消毒水气味,固然干净,但还是令他止不住地发散了思绪:这些衣服,以前又被哪个倒霉蛋穿过呢?
穿过最后一道厚重的大门,沿着晦暗的隧道,运输车居然开始往下走了。
车上的人不约而同,全都低低地“咦”了一声。徐久看到隧道两旁点着幽蓝色的冷光,蜿蜒曲折,犹如某种巨兽的诡异食道,但不知道为什么,越往底下走,前方的光线反而越亮。
将近五六公里的路程,半个小时过去,运输车终于停下,车上的人凑近玻璃窗,再度不约而同地“哇”出一声。
徐久明白那样明亮的光线来自何方了。
——金属与水泥的隧道消失在手脚架,以及更高处的古老冰层里。这个广阔的空间几乎是全蓝的,冰川组成了地下的天空,用人造的灯火折射出一千万粒人造的星光。每个人的脸上、身上都波光粼粼,犹如行走在虚幻的海底。
这儿简直是个巨大的挖掘现场,人声嘈杂,切割机分裂冰块的鸣啸在远处作响,徐久来不及打量更久,他已经看到了成群结队,荷枪实弹的警卫,虎视眈眈地瞪视着他们这些新来的人。
“下车登记身份!”前面有人喊了一句。
徐久撑着站起来,他握紧了工牌,跟在后面下了车。录入个人信息的时候,他听见前面那人还在说话,语气极不耐烦,警告道:“……都管好自己的眼睛,别他妈乱瞟乱看,想死就直说,懂?到了这儿,上面叫做什么就做什么,谁要是敢磨磨蹭蹭的,有的是手段等着你们!”
徐久又有点想笑了,因为他看见主管这会儿正站在最前列赔笑,点头哈腰地挨喷。
笑过之后,身上仍然疼,他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排队领取自己的工具和装备。
“从今天,不,从现在开始,这就是你们的宿舍。”另一名研究员带着他们,熟门熟路地走进一栋灰扑扑的建筑,“这里不比外环,采用轮班制。你们平时的工作时间、工作习惯、生物钟……所有都要改。”
他一面说,主管一面唯唯诺诺地应承。
“每天早上七点,你的人必须到位。而且,除非这儿的人主动要求提供帮助,你手下这些搞卫生的,不许跟楼里任何一个人搭话,明白吗?要是被逮住,我丑话说在前头,这里的人命可不值钱。”
“对对对!是,”主管点头如捣蒜,“您说的是。”
“我看看,你的级别是c级……怎么就调了你一个c级的管理人员?这不胡闹吗?”研究员眉心紧皱,“这样好了,这栋楼一到三层的人员都暂时由你负责调配,地图和警示须知全在这里,还有问题就去系统里发申请提问。”
瞥见主管油光满面的窃喜表情,徐久心里止不住地膈应。研究员抬手瞄了下腕表,说:“给你们两个小时安顿,两个小时后,安排第一波人去实验楼清扫,不得延误。”
下达完指令,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就这样,徐久被赶鸭子上架,突然成了一个绝密项目的参与者——随时会没命的那种。
他像一双特别局促的一次性筷子,或者一次性手套,不出所料地被主管安排到了第一批清扫人员名单里。他拎着桶,笨拙且摇摇晃晃地在冰面上行走,经过两层消杀的通道,进入了那个神秘的实验楼内部。
所有清洁工的共识,最好的活是去打扫住宿区的生活垃圾,安全无害,还有机会收到一些高级研究员和博士们不要的杂书和家具;次一等的是去打扫行政区和仓库区,行政区干净,活少,通常是拖地,擦玻璃,帮着处理废文件,仓库区累,活多,但也能收到些好东西;再次一等的是打扫卫生间,这是个又脏又干净的区域,马桶和擦屁股纸当然是脏的,可比起化学试剂,这便又干净了许多。
而最差的活,就是去实验室,在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科研狂人眼皮子底下走动。
徐久这次的运气不错,他被选去办公室,在那里扫地拖地,收拾废弃的文件。弓腰弯背地干了半天,真的撑到前胸贴后背,两眼发晕了,才被放下去吃饭。
然而一到食堂,徐久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晚上居然有现做的热饭,热的!
他至今记得,他出学校前吃的最后一顿正常饭是馒头和炒菜,那时候,他还能把馒头撕开,往里夹热腾腾的红烧肉。
自此以后,这顿饭的影子陪伴了他很长时间,让他到梦里都在流口水。
徐久彻底忘了身体的不适,冲到队伍后面开始转圈圈,激动到开启震动模式。极地资源有限,热饭热菜,那得是研究员们才能享受的待遇,这儿条件这么好的?
热腾腾的香气直往鼻子里扑,唾液冲得人腮帮子酸痛,以至于轮到他了,徐久端着个盘子,压根不晓得怎么开口。
打饭的人瞅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往他餐盘里放了两个黄澄澄的大馒头,一小勺酱瓜榨菜,一勺木耳炒蛋,一块加热的黄花鱼罐头,便用眼神示意他快点走。
食堂人太多了,徐久连椅子都找不到坐的,随便找了个角落,直接蹲到地上开饭。第一个馒头是干嚼的,他张嘴咬了一口,眼泪差点流下来。
太好吃了!
馒头里和了玉米面,嚼起来很有韧劲,舌头上尝的到淡淡的粮食甜味。他狼吞虎咽地嚼了一个,第二个理应吃慢一些。于是徐久先掰开一半,把酸甜的酱瓜往里面夹,就着木耳炒蛋吃。炒蛋盐放得有点多,他反而觉得刚刚好。最后半拉馒头,他把黄花鱼罐头当酱,蘸着往嘴里送。
一顿饭风卷残云,盘子比洗过还干净,徐久意犹未尽,觉得自己还能再吃掉两盘,奈何一顿饭的定量就这么多。他只能依依不舍地放了盘子,一步三回头地回到宿舍。
要是能天天吃这么好,他心想,就是立刻死了也行啊。
他短暂地睡了三个小时,第二班就轮到他了,这次做到凌晨两点钟,回来之后又累又渴,喝完水倒头就睡。到了早上七点钟,徐久起床,浑身就像散架了一样,他掀开衣服一看,昨天被主管踢到的地方已经变成深深的青紫色,看着怪吓人的。
管不了那么多,他到公共卫生间洗漱完,尾随在大部队后面,去食堂领早饭。徐久期待不已,探头一望,早餐却还是熟悉的营养糊糊、压缩饼干。
失望之余,他又觉得这样也蛮不错,毕竟一天能有一顿热饭,已是别人抢破头都求不来的好差事。
伍志强和徐久许诺的水果干,此刻早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主管得以晋升,同样心满意足,暂时忘记找他的麻烦。
他就在这里安心地做了四天的工,结果在第五天的时候,事情又撞到了徐久头上。
出事的时候,他正在一楼的办公室处理废弃的文件,把它们按顺序塞进碎纸机。这时,走廊里响起一阵急促响亮的脚步声,下一秒,办公室的门被一把推开,出现两个穿着防护服的研究员,语气焦躁,大声催促道:“这里面的所有人,带上工具,跟我们走!”
徐久不明所以地站直了身体,跟房间内的其他人交换了下眼神,接着便提上水桶和拖布,一声不吭地跟在二人后面,尾随他们乘上电梯,一路下到了负四层的位置。
徐久心里直打鼓,他相信,余下的人也跟他一样忐忑。
负楼层才是这场绝密实验的核心区域,负四层更是这里的重中之重,有专门负责清扫的队伍,从来没有让他们这些新来的清洁工进去过,现在为什么突然要带一批人下去了?
电梯门开了。
徐久望着下方的景象,缓缓地,极度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这里几乎就像个开阔的广场,从电梯的位置往下看,上百号人正忙忙碌碌,井然有序地围绕着广场兜圈子。但最令他感到震撼的,还是矗立在最远处的庞大冰川,宛如亘古不化的伟岸丰碑,其中漂浮着一只……一只绮丽到不可思议的巨物。
——那是一只水母。
它的伞盖在冰层中曼妙地翻卷,遍布着深蓝、浅蓝、碧蓝、霞紫……一切的紫色与蓝色,似乎都能在它身上得到完美的注解。它的触须细如柔滑丝线,口腕又恍若流动的薄纱飘带。
倘若徐久用肉眼估算的没错,这只水母的体长起码超过五十米,在它面前,人类真如同蚂蚁一样渺小。
古老的坚冰定格了它的动态,令它依旧拥有无可匹敌的隽永之美,仿佛披着满天星河的光辉。唯有梦境,诗人的幻觉与疯子的妄语才能容纳这种生物,寻常人面对它,只会被这种超自然的美学镇压得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