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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6节

  尽管掠食者长得还怪可爱的,体型也小小的,可是……
  很快,小水母动了。
  徐久的身体也跟着一颤,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像蜗牛一样,一边往前滑动,一边在他的衣服上留下一道湿湿的水痕,最后在他左手的手腕边停下。
  它要干什么?徐久提心吊胆,浑身紧绷。
  不会要从这里开始把我吃掉吧?
  小水母慢吞吞地爬到伤口的位置上,蹲下,抱住徐久的手腕。
  那些脓液、毒素、被感染的污血……全部经由它的身体,从口腕的位置过滤出去了。它就像一个小小的,功率超大的净化器,清洁着那片可怕的伤口。
  徐久当即傻眼。
  犹如魔法一般,用不了一刻钟,他的伤已经完全恢复正常,收缩到一开始的钱币大小,只剩边缘还带着一点浮肿的白色,创口深处的颜色,则完全变回了健康的鲜红。
  虽说没有完全愈合,可这毕竟不再是足以致死的要命伤势了。徐久神清气爽,连带着左半边身子都一下沁凉轻快起来,像是抛掉了一个沉重的拖累。
  做完这一切,小水母似乎十分疲倦,它接着慢吞吞地滑下去,趴在人的裤子上,不动了。
  徐久呆愣地盯着它,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鼻子有点酸酸的。
  “你……”他不由轻声开口,“你对我还挺好的……”
  徐久想了下,急忙捞起这捧圆鼓鼓的小东西,再翻出洗脸盆。极地站的日常用水都是经过简单处理的冰川淡水,他倒了半盆进去,再把六号放到里面。
  六号精神了些,在里面缓缓地舒展口腕,来回摆动。徐久稀奇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接着打水把地上的一摊狼藉擦拭干净,方觉得身心俱疲。
  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不可思议,徐久只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他重新给手换上药和干净绷带,到底烧了蛮长时间,此时一闲下来,脑袋仍然昏昏沉沉的。他连打两个哈欠,到底强撑着睡意,又趴在水盆边瞅了半天,实在撑不住了,才倦怠不堪地爬上床。
  “晚安哦。”他小声说,后脑勺刚一沾着枕头,便瞬间昏睡了过去。
  第二日,闹铃声惊天动地,照常响起,徐久一个驴打滚,狼狈地翻身摔下床,又迷迷糊糊地爬起来。
  要迟到了!
  他的意识没有彻底清醒,身体已经条件反射地动了起来。他快速套上鞋子,一只手麻溜地抓起外套,一只手熟练地去够牙杯,刚想漱口,才发现里头没有水。
  水呢……?昨晚上忘倒了?
  脑子里的雾气散开一些,徐久终于迟钝地回忆起这些天来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巨型水母吃人,实验楼被摧毁,捡到微型水母,手上的伤势大好……
  徐久如梦初醒,急忙冲到水盆旁边,去查看六号的情况。
  它怎么样了?还好着吗?宿舍的环境这么简陋,适不适合它生活?它不会生病吧?
  脑子里转着纷乱的念头,扑到水盆边上,徐久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盆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水。
  他一下急眼了。
  不是,昨天还好好的在里头呢,现在去哪儿了,这就丢了?!
  他的胸口也像这个水盆,突然变得空落落的。
  这么一个活生生的小东西,昨天还和他共处一室,他甚至给它起了名字,结果今天就没了踪影……徐久心里一下憋得难受,有点喘不过气。
  他跪在地上,在桌椅下面,床底和架子底下来回扫荡,又仔细找过四方的犄角旮旯。十余平方的窄小宿舍,叫他翻了个遍。最后,他不抱希望地回到盆边,把手伸进去乱搅一气,想看看是不是真的丢了。
  毫无防备的,徐久的手碰到了一个圆圆的东西。
  休息被打扰,六号不满地变化颜色,褪去伪装,从水里现身。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徐久惊出一脑门的虚汗,当下不管不顾,就把六号拎起来训斥:“六号!你差点吓死我!我到跟前了你为什么不吱一声?我知道你能说话的!”
  六号在他手里耷拉着伞盖,皱得像个小老头的脸,半晌,轻蔑地朝徐久脸上吐了个泡泡。
  徐久哇哇大叫,在原地转着跳脚,快气死了。然而在生气之外,他心中更多充斥着失而复得的喜悦。
  还在就好……没丢就好。
  他叹了口气,眉宇间逐渐生出一层疲惫的悲伤。
  “下次别这样了,我是怕你跑出去,被别人发现,知道吗?外头那么危险,你要是去了我看不到的地方,我要怎么找你呢?我自己就已经是根小杂草了,谁都可以来踩我一脚,我……我没法保护好你的。”
  六号不再吐泡泡,而是乖乖地待在他手上。
  “但是你有这个本事,我很高兴。”徐久的伤感去得快,马上,他又微微地笑起来,换个更温柔的力度,把六号放在自己的掌心。
  “有时候,巡查的人会不敲门,不打招呼就推门进来,他们特别讨厌,而且很可怕,所以你千万不能被他们看见。一发现除了我以外的人,立刻就得变成透明的,好不好?”
  六号依旧安安静静地趴在他手里,徐久当它同意了,继续把它放回水盆。
  马上要迟到了,为了保险起见,徐久还是回过头补充:“我离开的时候,你一定,一定不能乱跑,等我回来。我是去……”
  他思考一下,采用一个更能哄小野兽的说法:“我是去……打猎了,知道不?打猎才能有食物,你才有吃的,所以在这里等我,乖一点,好吗?”
  听到“食物”,六号立刻精神抖擞,在水盆里一个激灵。
  徐久看得直乐。
  人真是蛮奇怪的生物,十二个小时以前,他哪怕挠破脑袋都想不到,自己会跟一个突然捡到的小怪物建立起感情联系。但现在,他只想乐呵呵地蹲在水盆面前,哪怕单纯看一天的水母吐泡泡,也是好的。
  但徐久还是恋恋不舍地跑出宿舍,死死锁住房门。
  由于实验室被彻底摧毁,徐久所在的队伍也死了四个人,他的归属权又重新回到了主管名下。他赶在最后一秒跑进集合地点,主管一眼发现他踩点进场的小动作,有心要对他拳打脚踢一番,然而旁边不远处,就站着两个讨论问题十分投入的研究员。
  殴打清洁工事小,倘若把研究员的思路搅乱,事情可就大条了。以前不是没发生过类似的事,管理人员为了表现自己赏罚分明,拥有铁腕手段,当着几名正在沉思的学者的面,对着手下的员工就是一顿暴打,只可惜马屁拍在马腿上,媚眼抛给瞎子看——学者们对吵吵嚷嚷的声音大为恼火,于是转天,那位管理人员就消失得没影儿了。
  主管因而投鼠忌器,不敢有所动作,只能狠狠剜徐久几眼,悄悄地布置完任务,勒令他们加入重建队伍,打扫废墟去。
  可能幸福真是对比出来的,徐久病了两天,也强忍着手上的重伤忍了两天,当时有多难受,这会儿大病初愈,活动起来就有多松快。
  他心情明媚地干完活,身边的同事都对他这么开朗的态度感到莫名其妙。中午吃饭的时候,徐久照例领到一份蛋白质糊糊,一份营养粥,一条压缩饼干。他盯着手里的饭,奇异的感觉,顿时油然而生。
  说是责任感,好像也并不准确,但他确实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在胸口不停涌动。早上临走前哄六号时说的话,似乎同样形成一条绳索,牵绊住他的心和手。
  我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徐久对自己说,我做出过承诺,我会养六号,让它在我这里好好长大……我不再是孤单的一个人了。
  这个念头就像一颗潜力无穷的种子,只要把它放在心底,时不时地拿出来摩挲一下,徐久身上就会立刻充满新的动力和勇气。
  这是不是就是为人父母的感觉呢?
  他忍不住地想。
  我出生的时候……我的爸妈,也是和我现在一样的心情吗?
  他摇摇头,选择不去思考这种太过虚无缥缈的问题,转而凑近另一个更年长的清洁工。
  “哎,哥,”他笑眯眯地问,“下午我帮你干活,你分我些饼干,好不?”
  对方停下咬压缩饼干的动作,莫名地瞥着徐久。
  徐久讨好地笑道:“我这个人,饿得比较快……”
  “哦,是你啊。”对方露出了然的表情,“我见过你吃东西,你确实能吃。”
  在这干活的人,基本盼的都是晚上那顿热饭。有了对比,寡淡如锯末,坚硬如地板的压缩饼干当然算不得什么稀罕东西了。男人想了下,痛快地掰下一半,丢给徐久。
  “行啊,那下午好好干。”
  徐久急忙接住石头一样的干粮块,珍惜地塞进怀里。
  第6章 愚人一无所有(六)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徐久逢的固然算不得什么喜事,却也叫他浑身充满干劲。
  借着这个劲头,徐久如法炮制,又去找了两个人,分别出卖了自己下午和明早的劳动力,再换了两块饼干回来。
  他知道,这不能算长久之计,但现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来换取食物。莫比乌斯不会给低级人员发工资,据他所知,只有c级以上的研究员和管理者,才有资格享受每月津贴补助的待遇,可以去内网采购需要的商品,吃腻了食堂,还能时不时打打牙祭。
  至于徐久这样的,严格来说,他贡献的劳动力可没有权力去“换取”什么等价物,他只能替自己还债。在他与实验室签订劳务合同的时候,上面就写得很清楚了:他从小到大的吃穿住行,所受的教育,全是要钱的,只是实验室提前替他们预付了这笔不小的花销,既然他被考核教师鉴定为没有资格再接受教育,那就赶紧滚去干活还钱吧。
  他擦擦汗,还是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重建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下午的活更加繁忙,大批的清洁工不仅要打扫广场上的瓦砾砖石,更要组织人手,顺着挖掘机开凿出的狭小通道,下到岌岌可危的负楼层去抢救一切能看见的文件与电子设备。
  徐久累得满头大汗,正靠在一堆破烂钢筋旁边休息喝水时,冷不丁听见背后有两个同队,正压低声音,自以为隐秘地说着悄悄话。
  “听说了没?极地站的出口被全部封死了,从前天开始,就是只能进,不能出了!”
  他心头一紧,急忙靠近了些,想听听他们交换的小道消息。
  “怎么回事?”另一个人也赶忙追问,“是尤恩博士下的令吗?”
  “十有八九。我这么跟你说吧,现在这事闹太大,谁都不敢担责任,也不想消息走漏出去。博士!你想想,死了个博士,莫比乌斯才有几个博士?”
  “这确实是……时博士是当场就没了吧?”
  “差不多,所以我估计尤恩博士的意思就是,先把时博士的死讯压住,对总部就说还在搜寻抢救……能拖多久是多久。反正这地方鸟不拉屎的,就算派过来调查员,十天半个月也到不了。”
  “哈,这么说……咱们也不用急着干活了?”
  “当然不用!”
  徐久默不作声地坐在背后,他对这两个自作聪明的同事不发表意见,对极地站的权力核心,同样一知半解,不甚感兴趣,他只是在想,那个封闭研究站的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
  莫比乌斯的博士大多身份成谜,行踪神秘,很少叫人看清他们的真面目。徐久只知道,对话里的“时博士”,就是那天在控制台广播,指挥所有人撤退,然后不幸被巨型水母一下拍死的人。至于“尤恩博士”——刚进入极地站的时候,徐久罕见地瞥见过对方的侧脸,似乎是个胖胖的白人老头,一头银色的细软头发,稀疏地笼罩在泛红的脑门上。
  上头有什么决策,徐久不关心,更不在乎。多年的底层生涯使他过于透彻地明白一件事:不管大人物们做出多宽容的决策,小人物们也不会因此受惠半分,再大的便利,也抵不过层层加重的剥削。况且上位者施舍的所谓“宽容”,原本就十分微薄。
  或许尤恩博士确实打算尽可能地拖延时间,但无论他怎么想,最底层的清洁工要是真的敢为此偷懒,看那些面目可憎的主管抽不抽人就完事了。
  果不其然,快到下班的时候,主管前来验收成果,发现队伍里有两个浑水摸鱼的成员,连徐久的晦气都忘记找,上去先赏了一人一顿拳脚。
  徐久一个干了两个人的活,挂着安全带上上下下地爬了百十来回,此刻累得够呛,去食堂打饭的时候,已经喘得像条死狗,过度的消耗,使他早把什么封锁的消息抛到了九霄云外。
  不过,值得高兴的是,今天晚上食堂做中餐!
  徐久又快活起来,即使他因为太过疲惫,被其余的清洁工一窝蜂地挤在队伍最后面。
  但管他呢!他觉得当下的自己简直超级幸运。
  手腕好了,往后的奋斗目标找到了,养了宠物……应该算宠物?差点迟到,主管居然没找他麻烦,而且赚到很多压缩饼干,晚上食堂还有馒头炒菜吃!
  徐久一个人排在最后面,傻乎乎的笑容止不住地从心底溢到脸上。轮到他的时候,打饭的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从手边的大盆里多捞出一个馒头,丢进他的餐盘里。
  徐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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