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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18节

  在人类社会中,通常将“扇耳光”视作伤害不高,但是侮辱性极强的行为。现在,它就觉得自己被那名弱小的人类隔空扇了一记耳光。
  他以为他是谁?一个脆弱的肉袋,面对掠食者,只能瑟瑟发抖,连转身逃跑的力气都欠奉……人类总以为自己是万事万物的僭主,位于生物链顶端的统治者,他们的傲慢必须得到严惩,否则不足以浇灭它心头的怒火。
  循着气味,时夜生潜伏在人类聚居的巢穴旁,观察着目标的一举一动。
  这个人就像一只工蚁,甚至在人类社会中的地位还不如工蚁,成天庸庸碌碌,被高于他的个体指挥得团团转。他的工作不创造价值,可替代性极强,没有丝毫值得称道的地方;他没有自由,没有尊严,没有隐私……近乎一无是处。
  唯一可赞扬的,就是他谨慎的作风,以及伪装能力。
  别的人类无法分辨,时夜生却可以从他散发出的气息里准确无误地嗅出苦涩、疲惫、孤独与疼痛的味道,像烧过的榉木一样刺鼻。
  人类掩饰着自己的憔悴,这些天来,他经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偷偷地流眼泪。哭过以后,他的眼眶总是红得醒目,为了掩盖这不大正常的异状,他会拿毛巾沾湿冰水,给自己谨慎地敷上半个小时。
  其实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不管他的眼眶是红是黑,他是生病了还是健康着。人类渺小而卑微,他则是其中最渺小,最卑微的那一类。但他还是选择小心地遮掩着自己,不叫更大的破绽暴露出来。
  时夜生几乎要表扬他了——仅仅是几乎。
  它原本策划着一场天衣无缝的重逢,不过,它放弃了。人脑固然精密,人类却如此愚蠢,过分相信肉眼所见就是真实的世界,它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于是,时夜生模糊了自己的五官,用异化的口腕和触须代替了拟态的双腿,为了第一时间骗取对方的信任,它还特地变小了一半,捏造出损伤惨重的模样。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利用伪装在研究所内的身份与权限,它再次安排出一次意外,比如暗示人类的管理者,让他将人类留下训话,或者让人类多打扫一块僻静无人的区域,接下来,就是它登场的好时机了。
  按照剧本,夜幕降临,四周万籁俱寂,只有人类孤零零地在黑暗中徘徊,不安地握紧手中工具。时夜生慢慢从阴影中沁出,犹如猫捉老鼠,不紧不慢地接近了目标。
  人类惴惴不安。
  他开始出汗,心跳加速,呼吸变重,肌肉和骨骼紧绷……他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时夜生愉悦地发出了一点声音,它的腕足缓缓撕离地面,在空气中响出类似于掀开胶带的粘连声。
  人类猛地跳了起来。
  “谁?!”他用变了调的尖锐声音提问,手里紧紧攥着拖把杆,好像那是一根救命的稻草,“谁在那儿!”
  空气中弥漫着恐惧的酸性气味,时夜生非常满意,它愉悦地注视着人类怕得要死的样子。
  这才是它喜欢看到的景象,猎物就要有猎物的自觉,最好认清自己的……
  不等它细细品味,刹那间,人类似乎心有所感,他不偏不倚地一转头,目光与时夜生正正交接。
  他的脸一下白得像纸,又一下涨红得惊人,仿佛被雷霆当头击中。他呆立在那儿,只有嘴唇不住颤抖,似乎想说什么话,却又完全丧失了把它们吐出去的力气。
  他看上去委屈得快要哭了,眼睛却像被水洗过的星星,那么亮。
  不知为何,面对这双眼睛,时夜生竟有一瞬的瑟缩之意。
  “六号?”他发抖地喊,“六号……六号!”
  一阵叮铃咣啷的坠响,人类已经扔掉了手里的工具,把那些琐碎的,碍事的,烦人的玩意儿全都抛到了旁边。时夜生还没来得及进入角色,充当一名合格的演员,人类已经不顾一切地朝它跑了过来。
  他要干什么?他要攻击我吗?
  还是说,这只是一个诡计,一个障眼法,为了逃跑才不得已使出的险招?
  思绪杂乱,在时夜生的脑海里纷然闪过。在它面前,人类张开双臂,紧紧地将它抱进怀里。
  他不害怕,不退缩,只有灼热的泪水滴滴滚落,沉重地打在它身上。
  ……咸的,它茫然地想。
  而且很烫。
  人类的力气那么大,抱得那么急迫,甚至叫时夜生体会到了喘不上气的窒息感。它的大脑一片空白,由此忘记推拒,更忘了反抗。
  不知过了多久,人类终于放开它,转而捧着它的脸,就像捧着什么珍而重之的宝物。他掌心的热度源源不断,温暖地浸透了它的表皮,无法阻拦地朝更深处渗去。
  “你怎么……”他哭得不行,“你回来了!你回来了!我一直以为,我、你……”
  人类满脸是泪,哭得说不上话。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句子的碎片,好像这颠三倒四的表达方式可以让对方明白似的。
  然而,时夜生居然真的领会了这些碎片的意思。
  ——你终于回来了,我想你,我一直以为你出事了,看到你安然无恙,我真的很开心。
  人类摩挲着它一片模糊的五官,这是不正常的,时夜生很清楚,因为正常人不会有半透明的皮,脸上也不应该空空荡荡,除了一张嘴以外什么都没有。但人类抚摸着它,如此热切,温柔和绵密……那差不多是充满爱意的触碰,尽管时夜生压根不明白什么是“爱意”。
  它该如何回应如此亲密,如此温柔的抚摸?
  “你伤得重吗?”人类哽咽着,低声追问,“让我看看……你身上好多地方都断了,疼不疼?”
  如果我说不重,他就不会再哭了,时夜生恍惚地想。
  ……但如果我说重,他会为我流更多的眼泪吗?
  沉浸在失而复得的狂喜中,徐久迟迟等不到六号的回答,但是没关系,他扬起下巴,将混合着泪水的,咸涩的嘴唇贴在六号的前额位置,就像他每天出门时都会做的那样。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回来就好,只要你没事就好……”
  这一刻,时夜生方寸大乱,像是被烧红的铁块狠狠嵌进了眉心。
  这是什么?!
  是他正在袭击自己,还是他正在意图干扰自己的精神?他的嘴唇上涂了麻醉剂吗?他改写了自己的生物电回路吗?他是不是人类秘密改造的实验体,现在终于打算设计将自己捕获?他——
  徐久沾满泪水的亲吻一路向下,他用炽热的,发抖的双唇毫无隔阂地摩挲着同构体本应剧毒的皮肤,用鼻梁蹭着它的侧脸,密不可分地拥抱着它。最终,他停留在六号的鼻尖前,每一声抽泣的喘气,都像是扑面而来的蝴蝶,轻轻刺痛着同构体的身躯。
  “我真的很怕,”徐久颤抖着低语,从手指到脚底,全在不受控制地战栗,“我担心你会出事,我担心你已经死了,而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不怕死,我怕那天晚上就是我们见到的最后一面,可我却不能跟你好好地说声再见……更怕我不能和你死在一块儿。”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他急迫地追问,“你的那个……那个同类呢?它也死了吗?”
  时夜生愣愣地凝视他。
  他挨得好近啊,在这之前,它从未和哪个人类、哪个生物靠得这么近过。
  时夜生完全可以数清人类的睫毛,即便它们正被眼泪粘成一簇簇的形状;它也能看见人类薄薄皮肤下的毛细血管,能看见他轻颤的嘴唇,嘴唇上沾染的水光,以及双唇间露出的,蚌肉般柔嫩的一隙舌尖……
  他瘦削的肩膀和胸膛,还因为大哭过的抽气而微微痉挛,体温也高得不正常。
  恐惧的气味早就散尽了,他闻起来仿若雨水,青草和苹果花,温暖如云,使它的犁鼻器不住抽搐,剧烈发痒。
  时夜生的身体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灼烧的感觉。那很像疼痛,但又比痛苦更加深不可测,几乎令它感到茫然的恐惧。
  “我不知道。”最后,时夜生嘶哑地说。
  我什么也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另一只中大水母:*破门而入,狞笑,露出反派的嘴脸*哼哼哼哈哈哈!我来……!
  徐久:*停下哭泣,惊喜万分,立刻非礼它*六号!你是我的六号,你回来了!*说完,再次哭泣着非礼它*
  另一只中大水母:*呆滞,僵硬,不知所措,因为以前从来没有人亲吻过它,也没有人抱过它*
  还是另一只中大水母:*不情愿地享受亲吻和拥抱,并且开始鬼鬼祟祟地蠕动*嗯……嗯。
  第19章 愚人一无所有(十九)
  他们回到了那个简陋到可笑的临时巢穴,时夜生变成透明的,但它的一截口腕还被人类牢牢抓在手里,牵着往前走。
  他一点都不怕,它想。
  推开门的刹那,独占性的信息素犹如澎湃的大潮,从空气中扑面冲来。
  它的同构体里里外外地标记了这个地方,唯独没有进行筑巢的动作。时夜生可以理解这一点,因为就它的所见所闻,人类居住的这间巢室比一枚扁叶大不了多少,而且压根没有隐私可言,谁都能随便地冲进来搜查一番。
  “我们回来了……”人类快活地叹息,他先是牢牢地关上了门,然后才转向它,“六号,你怎么啦?好安静啊。”
  时夜生依旧没有出声,为了骗取徐久的信任,它缩小了体型,但仍然可以俯视眼前这瘦弱的人类。它的视线忽然停住了,落在徐久胸口的工牌上。
  “112—6”,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文字表述。
  “6号……”时夜生喃喃道,它困惑地说,“你,也是6号。”
  “是啊?”徐久十分莫名,他盯着六号的脸,担心地上手拍拍,六号没有躲避,只是下意识地迅速偏头,仿佛被吓了一跳似的,“你来的那天我不就说过了吗?我没有文化,起不了什么好名字,所以,我把我的工号分给你,我是6号,你也是六号嘛。毕竟,这是我拥有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了。”
  他还没有从失而复得的激动喜悦中平复下来,难免絮絮叨叨的,什么事都能掏出来对“六号”倾诉。
  原来是这样。
  时夜生盯着工牌上的电镀铭文,先前感到的羞辱和愤怒,此刻已经退得剩不下什么了。
  这个理由倒也情有可原,他本来就没什么可支配的财富,贫瘠得像只可怜的小动物,所以他只能把他的代号一分为二,送给他认为重要的人或事。
  原来是这样。
  时夜生无言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它看着人类脱去布满油渍和灰土的外壳,换上更柔软,但是破旧的遮蔽物,接着打水洗手洗脸,清理牙齿和口腔……
  它很不情愿地承认,它从人类的行为举止中获得了乐趣。人类哪里都小小的,当他转动着纤细的指头,使用那些玩具一样的杯子和刷子,对自己做着认真的清洁工作时,看上去实在像一个精密的游戏。他擦掉脸上泪痕和尘埃,刷牙漱口,理顺柔软的毛发,再转过来的时候,看起来就非常整洁清爽了。
  接着,人类又一点不怕生,也不怕死地坐在时夜生身边,捧起它伪装成断开模样的口腕,轻柔而小心地摸了摸。
  “疼吗?”徐久皱着眉,语气怜惜,“这要多久才能长好呢?”
  怎么才能消受得了这种怜惜?时夜生对此一窍不通。
  它凝视着人类的脸孔,由于常年不见天日,徐久的皮肤是一种没有血色的冷白,大约这些天被六号喂养得十分惬意,倒是有了点肉,看上去不再跟以前一样营养不良了,但下巴还是尖尖的,仿佛稍微一用力就能捏碎。
  感应到大水母强而有力的注视,徐久只当它也被吓着了,不过,它还活着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睡觉吧?”徐久再摸摸它的脸颊,说不心疼是假的,六号这次回来,整个水母都小了一圈,也不知道吃多少东西才能补回来,“早点休息,好不好?”
  时夜生一声不吭,看人类先拿出一个小盆让它喝水,于是,它喝空了半盆的水,又被人类拉到那张窄小的床铺上,毫无保留地紧紧抱住。
  徐久睡着了。
  他没有一点戒备的意思,或许是因为提心吊胆了许多天,现在终于放下心来了,此刻,他睡得又香又沉。
  时夜生愣愣地瞧着他,不知过去多久,寂静中,它看到人类在梦中皱起眉头,肚皮里也发出一阵咕噜声。
  饥饿。
  时夜生知道这声音意味着什么,但它不知道要怎么办。一察觉到“人类正在挨饿”这个事实,它便浑身难耐,情不自禁地焦躁起来,冥冥中,似乎有种本能在催促它,要它立刻妥善地解决这个问题。
  关我什么事!他又不是我的眷属,我的责任!内心里,它大声呵退这股迫切的冲动,但随着徐久在它怀里不安分地翻滚,叹气,悲伤地撇着嘴唇,脸上也露出可怜的小表情……
  我受够了。
  时夜生冷漠地关闭了它的视觉,终止一切能感应到人类活动的器官,极度不舒服地窝在这张对它来说过于狭窄的床铺上面。
  按照它原本的规划,它此时早就回到自己的巢穴,正对着那个该死的碎块,从身躯到精神地砸烂它、毁灭它。在回归本源,为自己吸收之前,六号须得经受一番深重折磨,它才能心满意足地宣布自己赢了这场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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