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30节
——尤恩·韦伯,昔日极地站的最高领导人,下令枪杀自己的博士。
徐久难以置信地注视他们,看见一行人偷偷潜藏在已经活化的研究站里,大喇喇地绕开了那些还没有进化出人形的水母,而那些杀人如麻的小怪物,竟也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放任他们从自己眼前走过。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又要去哪儿,是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吗?
徐久聚精会神地观察着他们行进的路线。
他在这里工作的时间不短,也看过六号给他的研究所地图,他们此刻的路线并不像是前往出口的,更像是……往下面走?
下面又有什么东西呢?
心中的疑惑得不到解答,徐久盯着他们在监控上时隐时现的身影,下定决心,开始到衣物柜里翻找。
他必须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徐久换掉了身上的白大褂,从警卫还没来得及带走的衣服里翻出一件衬衫,一条长裤,又找出一双码数合适的鞋,好歹穿得看上去是那么回事儿,不再像一个有暴露癖的神经病之后,徐久在屋子里转悠两圈,眼睛一亮。
托了设计师的福,为了避免意外出现,监控室总是会安排两个出口,一个正门,一个应急出口。此刻,徐久蹑手蹑脚地掀开应急出口的合页门,正要顺着梯子踩下去,想了想,复又折返回来,把那块金属碎片塞进了裤子口袋。
一方面,幸存者的举动引起了他的警觉,因为六号在给他看立体地图的时候就说过,最下面的建筑图纸标注着“绝密”的字样,很有可能,极地站的最下方也有一个类似的自毁装置。
通常来说,自毁的指令是由极地站的“中枢”负责下达,但此时情况紧迫,执行指令的人员只怕早就被水母吃得一个不剩,如此一来,博士才要亲自前往,他们反常的举动也就说得通了。
另一方面嘛……
徐久当前的心绪乱糟糟的,他必须远离这个地方,远离那些自称“六号”的异种。他需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去冷静地思考。
沿着扶梯,他从备用的通道口出发,降落到下面的楼层。徐久不敢发出大的声音,他能听见上层不住传来的窸窣堆叠声,说明水母们还没有离开。
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急忙加快了赶路的速度。
不知道为什么,自打醒过来之后,徐久可以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记性好了很多,精力也充沛起来,体能更是得到了幅度不小的提升。难道六号把他泡在池子里,还泡出新人生了不成?
徐久摸摸脑袋,很是不解。
……算了,先别想六号了,还是先追上那队研究员,看看他们具体想干嘛再说。
在普通人眼里,研究站早就沦为可怖的炼狱,致命的血肉丛林,但徐久可以毫无顾忌地忽略周遭的危险环境。
比起需要时时潜藏,躲避水母的博士一行人,他的速度就快得多了。跑到半中腰,徐久还嫌两条腿跑起来费劲,顺手拎了辆警卫巡逻用的平衡车,在满地的厚重滑膜上潇洒穿行。
不是错觉,他的脑子真的变得好灵光。
按照一行人刚才前进的方向,再结合立体地图的布局,徐久甚至可以在大脑中模拟出他们接下来的路线,就像3d建模一样清晰。
上学的时候,徐久就一直不理解,那些聪明学生是怎么一下就看出几何题的答案的?如今,他终于也窥得了其中的奥秘。
这算什么,死过一次就脱胎换骨了?
徐久露出个苦笑,再拐过一道弯时,那笑容凝在脸上,变作一个困惑的鬼脸。
他慢慢停下车,用手揉了揉眼睛。
……奇怪。
前方不远处,比人稍微低矮一些的位置上,正飘浮着一条若隐若现,橙红色的粒子云带。它在徐久的视网膜上鲜明地停滞着,似乎引诱着他过去探查一番。
徐久跳下车,谨慎地走过去,试探性地挥挥手,那些粒子云立刻被打散在空气中,不着痕迹地逸进他的鼻腔。
——一切都像被水洗过,那么清晰明了,一览无余。陌生的气味冲击着徐久的大脑,同时涌入纷乱鲜明,潮水般繁多的信息。
他闻到混杂在一起的汗水的味道,有的人出汗多,有的人体味浅;闻到了防护服上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压缩饼干的锯末味道,以及营养糊糊独有的橡胶苦味儿;还闻到一股更加尖锐的酸味,不过,那不来自任何外物,直觉告诉徐久,这种酸味,正是“恐惧”情绪在人体身上的具象化……
不久前,博士他们正是从这条路上经过。
我怎么了?
徐久愣愣地盯着眼前的气味云带。
我变异了吗?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如果六号在这里,他会告诉徐久,因为他是巢穴的另一个主人,所以巢穴中发生的任何事都不能欺瞒他的感官;如果博士在这里,他则会告诉徐久,他的生理机能早已被实验体过度同化,现在的他,正在逐步脱离“人类”的范畴。
但这里没有博士,至于六号……徐久正在努力说服自己不去想他。
他只能心情复杂地重新启动平衡车,继续顺着云带追踪。这一路静悄悄的,一个异种都没见到,想来全被他吸引到之前的死胡同里去了。
再走过一段路,他在地上发现了一个笔记本。
可能是主人逃得匆忙,来不及捡走,向下摊开的纸张上粘湿了一片,将字迹晕得模糊不清。
徐久连忙拾起来,擦掉上面的湿痕,打开第一页。
“这是日记啊。”
他一张一张地查阅,翻到前面的时候,心情还十分唏嘘,直至看到了“博士说,经由实验体之间的共感辐射,徐久点燃了极地站内所有异种的发情期,使它们集体陷入了痴狂的热潮当中”的话,徐久用力闭上眼睛,像被烫到了一样,“啪!”地合上本子。
他沉默着把日记本塞进怀里,再走过一段距离,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墙边零碎散落着几件防护服,一些破损染血的装备,以及一具残留的,没被腐蚀干净的生化人尸体。
六号的声音言犹在耳——“生化人的味道发苦,不算很好吃”。
徐久甩了甩头,本想快快走人,不过,他倒是瞄到一把没来得及带走的袖珍手枪,遂捡出来研究了一番。子弹似乎还是满的,于是满意地别在腰间,继续赶路。
路上微风吹拂,远离了那些“热潮痴狂”的水母,他的思绪也清醒了不少。越往下走,气温就下降得越厉害,想来水母也没来得及把筑巢的触肢伸这么长。
徐久穿过层层破败的哨卡,博士一行人走过的地下隧道,逐渐变得犹如巨蛇的腔体,一圈圈地盘绕下去,没有开端,更找不到尽头。
此处是他之前根本没有资格踏足的地方,徐久踩着平衡车,好奇地左右张望,又时不时地观察拱顶上的花纹。
极地站设立的铁律早就被水母砸的粉碎,现如今,这里便如一座巨大而寂寥的游乐园,乖顺地等待徐久四处探索,随便进出。
“……这儿根本不是出口!”隐隐约约的,徐久听见前面传来一个人带着哭腔的声音,被地下隧道的扩音能力传得很远,“博士,你骗了我们!”
博士和其余幸存的研究员,就在前方不远处。
尤恩·韦伯似乎回应了什么,但老人的声音嘶哑低沉,仿佛衰弱的毒蛇咝咝吐信,连徐久也分不清他说了什么。
年轻男人的哭腔更加明显:“我……我不干了!我想回家,我想活下来,我不想死!”
一阵急促的奔跑声,连着一声更急促的枪响,男人迸出短促的惨叫,接着就是重物噗通坠地的回音。
“带上他,”尤恩说,出于生杀予夺的威严,他的命令也变得清晰起来,“谁也不许走!”
徐久掏出怀里的袖珍手枪,警惕地拿在手上。
其实他完全不会用枪,但有个可以威慑对方的武器,总比没有好。上次见面就能看出来,博士早就疯了,而疯子是没有理智可言的。
说到底,他跑出来的时候全凭一腔冲动,六号本体不知道去哪儿了,门口还堆满了自称六号的异种,徐久一心只想远离那里,用别的事来甩脱噪杂凌乱的思绪。
眼下,他在路上吹了这么长时间的风,发热的大脑早就清醒了许多。
所以……我要跟过去吗?
徐久犹豫片刻,还是猫着腰,轻轻跳下平衡车,不远不近地缀在一队人身后,靠近了那扇最底层的沉重大门。
跟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打我的那枪,总要找他算算账。
第30章 愚人一无所有(三十)
六号要疯了。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没有一件是不在他的雷区上尽情蹦迪的。先是母体被人类设计抓走,人类当着他的面,将一颗子弹送进了母体的心脏——子弹穿胸而出,徐久也真的死去了一秒钟的时间。
那一刻,六号的核心跟着破裂,迸溅出崩溃的碎纹,他痛得发不出声音,几乎就这么跟着一同死去。
不幸中的万幸,他及时接住了徐久,后续同样修补得及时。六号紧急挑选了筑巢的地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搭建出富含营养质的荚囊,将母体安置在其中恢复。
在这之后,就是复仇,暴虐且毫不留情的复仇。
母体的受难引发了其他同构体的渴血本能,这使它们彻底放弃伪装,进入捕食状态。他先从通讯员和自毁装置控制室下手,切断了将这座人类基地同外界的连接,再阻断人类用于同归于尽的手段。他本该将这里的活物屠宰得一只不留的,不过,想起母体的喜好,他还是留下了厨师的性命。
大清洗第三天,仅存的人类便仓皇逃进了被称作“中枢”的防御堡垒,大清洗进行一星期,除了被允许生存的厨师,这里就只剩下龟缩才能苟活的生物了。
六号不管这些,在他清洁出一片隐秘的场地,建起可以用来躲避其他同构体的巢穴之后,他的脑子里就只剩下一件事:他的母体,他的伴侣。
徐久始终没有醒来,他不光需要浸泡营养质,按照时夜生的老方法,六号每天都采取口饲的方式喂养他。只是如此一来,似乎导致了一个小问题。
与母体昼夜交缠,耳鬓厮磨——哪怕徐久正处于无意识的状态,由此引发的情潮,也是异常可怕的。
母体的爱,他神圣的,赤诚的,饱含人性的爱,燃烧了六号生命中的每一个原子,令他一天比一天痴迷,一天比一天难以自拔。
一部分人类会将这种感受命名为神启,他们说爱情降临的时刻,就像天神亲自伸出双手,温柔地触摸一个人的肌肤。数万年过去,六号对神灵之说嗤之以鼻,对人类创造的,用于自我安慰的宗教也不甚感兴趣。可是,这种爱的感觉,被爱的感觉……除了母体就是属于他的神明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
以他为中心,六号的热潮以病毒式传染的速度,迅猛地感染了其余所有存活的同构体。他们在夜里饥饿地嚎哭,徒劳地修建着求偶的巢室,苦苦乞求伴侣的垂怜……但这些和六号有什么关系呢?他心安理得地独占着昏迷中的母体,一点儿都不觉得愧疚,更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直到现在。
今天一早,他潜入那些厨师目前被软禁的储藏间,无视人类快要吓死的表情,精心挑选、调配着用于口饲的营养质。由于当初情况危急,巢穴的位置离储藏间还有相当一段路程,等到六号细致地准备妥当,返回巢穴的时候,他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什么是“天塌地陷”。
——徐久不见了!
他疯了一样地到处寻找,嗅闻母体的气息,几乎把巢穴翻了个遍。就在他悔恨得快把自己撕碎的时候,六号感应到了来自精神网络的强烈波动。
其他同构体正在追逐徐久。
六号狂暴地咆哮起来,他飞掠的速度几乎突破音障,然而,等他到达目的地,母体已经被其余愚蠢的碎块逼进了死角的一个房间,再次不见踪影。
“你们凭什么逼迫他!”六号怒不可遏,并且这股愤怒不仅仅出于独占欲,“你们竟敢违背他的意志,把你们破碎的欲望凌驾在母体之上吗?!”
暴怒之下,他不再是徐久的六号了,更像是曾经那个冷血嗜杀的时夜生。他毁灭了一部分碎块,吃掉了另一部分碎块,而余下的同构体还在与他寸步不让地对抗。
“你又有什么资格把他藏起来!”他们齐齐发出嘶吼,“他也是我的母体,我的伴侣!”
六号懒得再跟这些蠢货纠缠,他没有时间再耽搁了。
一路嗅着徐久的行踪,他终于追上了骑着辆平衡车,在巢穴里溜溜哒哒的母体。
……太好了,他没事。
松一口气之余,六号伏在墙壁上,又看到徐久轻皱的眉心,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都安静,不能发出声音!
通过精神网络,他如此威胁尾随在身后的碎块。
直觉告诉六号,现在不是在母体面前现身的好时机。他既然选择一个人外出,又躲开了自己的同构体,就说明他这会儿只想……人类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一个人静静”?
他看着徐久捡起一个笔记本,看了半天,最后又面红耳赤地合上;看到他在一堆遗物面前徘徊片刻,拾起一把小巧的武器,挂在腰间;也看着他一路尾随那些幸存的人类,进到地下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