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34节
——一团被织物包裹得分不清口鼻,看不明样貌的小玩意儿,正在浩大的风雪里蹒跚前行,走一步,颤一步。
只是他包得再多,裹得再严实,依旧能让人看出半大孩子的体格。荒野广袤,他不比一粒芝麻籽大多少。
巫曦的牙齿咯嘣乱响,浑身发抖,神人的血脉在冻碎心魂的严寒中徒劳燃烧。他的眉毛和睫毛已经成了一簇簇的霜花,额发也敷上了厚厚的冰雪。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挣扎,挤开结实厚重的雪层,顶着呼啸强劲的寒风,缓慢到不能再缓慢地龟速前进。他很想哭,但是他不敢哭,他怕眼泪一沁出眼眶,就要被凝成刺骨的薄冰,他只有用衣物紧紧地缠住脸庞,才能勉强分清面前的方向。
“我不痛,”他带着哭腔对自己说,“我一点都不痛。我是大孩子了……我一点都不痛。”
呵气成冰,滚滚地形成白雾,巫曦一边困苦地踽踽独行,一边絮絮叨叨地给自己加油打气。只是这片无垠的雪原,也不止他一个落难的活物出没。
“神人?”
“神人怎么会出现在大荒?”
“还是个小崽儿!”
“吃了他……我们好久没吃过神人了,都快忘了他们的滋味儿了!”
“急什么?神人只有快死的时候才最好吃……他活不过今晚,我们耐心地等一等,又有何妨?”
雪原上妖物汇聚,毫不遮掩地大声低语,计划着如何分割巫曦的血肉。他害怕得要命,急忙伸手攥住腰间的匕首,可他只有两条腿,怎么才能在狂风和大雪中走得更快?
在恐惧与危机的双重威胁下,凭巫曦如何强忍,泪花还是夺眶而出。他抽噎着,拼命揭掉那些立刻结成冰珠的眼泪,像没头苍蝇一样,一股脑地四处乱转。
只是他越哭,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狞笑和讥讽声越大。巫曦心烦意乱,终于,在茫茫浩大的风雪中,他隐约看到一座小小的雪丘,隆起在平滑如镜的原野上。
那是什么东西?
巫曦不知道,更没法探知,但他直觉地意识到一点,那是个异常的所在。
在一成不变的大荒,异常就意味着机会,不管那是生的机会,还是死的机会。
他决定博一把。
巫曦拼命加快了速度,他连滚带爬地在雪地里翻腾,最后,几乎在厚厚的雪堆里游起泳来了。那些妖兽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纷纷掀起尖啸的动静。
“他要跑!”
“他要钻进那里头!”
“拦住他,吃了他!”
巫曦咬紧牙关,他忘记酷寒,忘记极度的低温是如何像钢刀一样剜剐自己的皮肉,一心一意地向着那个小雪丘钻过去。头顶风声阵阵,他拼命下潜到雪里,躲过了一下空袭。
近了,已经很接近了!
妖兽在空中喧嚣地大叫,用翅膀掀起咆哮的风浪,这不仅将巫曦直接吹得飞了出来,也令他离目的地更进一步。
巫曦降落在雪地上,没有丝毫喘息的时机,只听上方再次传来凌厉的风声。他下意识俯身,肩膀还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擦过,瞬间的巨力,令他就像一个轻飘飘的,纸做的玩偶,“扑”地飞出去十多米远,栽倒在雪地中。
许是巫曦此刻一心只想着一个目标,当下居然没感觉到什么受击的痛楚。情急之下,他的脑子转得很快,赶不及爬起来,立刻四肢并用地挖进雪地,像一只咕涌钻地的小动物,冒死游向雪丘的位置。
巫曦刨开积雪,忽而惊喜地发现,这不是雪丘,而是一栋被雪掩埋的陈旧木屋!
他的手上绽放出断断续续的火光,巫曦使劲弹崩生锈的门锁,一把拉开房门,纵身滚落进去,用已经肿起来的肩膀死死抵住门板。门外,妖兽正卷起狂浪的雪潮,铺天盖地地朝这间小得可怜,也简陋得可怜的木屋吞没过去。
“这里从此就是我的家了!”他抱着头,闭着眼睛大声叫喊,“没有我的准许,谁也不能进来!”
奇异的事发生了。
随着他脱口而出的话语,古奥玄妙的咒纹盘旋而出,淡淡的金光沁透每一隙漏风的墙缝,也漫过顶上早已朽烂的茅草。
这光比玻璃还要薄脆,却将足以撼动山岳的巨力牢牢挡在翻飞的落雪之外。妖兽的每一次挥击,每一次重砸,全被消弭成了轻飘飘的巴掌印,有气无力地拍在木墙上。
巫曦瘫坐在地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竟是长留国的崽子……”
“他是少昊的后裔?”
“晦气!真晦气!”
妖兽们大声叫骂,只是奈何不得钻进木屋的小小神人。连番挑衅、叫嚷过后,便悻悻地高飞起来,继续寻找下一个猎物去了。
巫曦紧紧裹着厚重的织物,目光呆滞,一声不吭地发着抖,直到门外的动静逐渐远去,只剩下风雪的啸声。
数万年后,大荒的诸天神佛尽皆远去,徒留神人代代繁衍,代代式微,在这片无垠无尽的大地上困难地夹缝生存。
巫曦正是长留国最小的王子,而长留国的神人独有的天赋,名为“守生”。只要长留人认定了所处的封闭空间是“家”,那么无论这个空间有多脆弱不堪——不管它是恢宏的宫室,还是一个破烂的竹筐——长留人认定的家,都一定会护佑他们的周全。
长留人是帝少昊的后裔,但伟大先祖的高贵血脉,早已在岁月中稀释得微薄,赐予他们的诸多神异本领,也早就在连年的战乱中失传,到头来,也只剩下这一个保命的能力,护持着长留国的神人子民,保佑他们不被肆虐的妖兽吞噬。
巫曦年逾十四,少而好动,秉性活泼,虽然是家中最小的儿子,可由于生母的缘故,他并不受长留王的喜爱,时常遭受父亲斥责。一月前,他又在宫中被父亲训诫,心里难过,因此准备驾驶云车,前往相邻的神人国游玩散心。
两地相距千里,按照云车的速度,来一日,去一日就行。但巫曦没想到的是,走到半途中,他的车驾就被不明人士袭击。那些人显然非常了解长留人的特性,先在云车外杀光了他本就不多的随从护卫,随后封死云车,令其调转方向,还十分歹毒地往里面塞了一大把灵石作为动力源。
就这样,巫曦被困在云车里,自己出不去,外头的人也进不来。
他想尽一切办法,但到底只是十四岁的孩子,对比神人长达上千年的寿命,此刻的他无力得像个婴孩,也只能任由云车一路破空,向不知名的方向驶去。
二十多天后,云车的动力耗尽,坠毁在大荒雪原上,撞碎了外头的封印。巫曦则死里逃生,被迫卷起一切能够用于御寒的布料,他在茫茫雪原中跋涉了数日,终究是上天垂怜,总算找到了这样一间可以用来安身立命的木屋。
就在一月前,巫曦还是长留国的小王子,一月之后,他却只能流落大荒,缩在陈旧简陋的木屋里瑟瑟发抖。这其中天差地别的境遇,又岂是人力可以想象的?
巫曦抽了抽鼻子,守生的效果逐渐在这间小屋里显现,周遭的气温渐渐回暖,也不再是可以立刻冷死人的极寒了。
当然,他肩膀上的外伤也慢慢化冻,火辣辣的疼痛,这会儿才迟钝地蔓延上大脑。
巫曦终于哭了起来。
这一个月来的害怕、焦虑、惊惧、疲劳、饥饿、痛苦……此刻全然化作眼泪,从眼眶里喷涌而出。他哇哇大哭了好一阵,直哭得涕泪交加,把整张脸都弄得湿漉漉,凉冰冰,他才抽噎着胡乱揩掉脸上的水痕,慢慢坐直身体。
“哭了、哭了这一次,就不能再哭了,”他一下一下地抽着气,严肃地告诫自己,“寻死觅活的,像什么样子!”
好容易平复心情,巫曦小心翼翼地解开身上的织物,往后背探手一摸。
好消息是,他的骨头没有断,坏消息是,挫伤有点严重。
先前,他卷走了所有能带的物资,包括云车上轻纱曼舞的窗帘,这时便派上用场了。巫曦把这些轻飘飘的鲛绡当做纱布,单手缠住自己的肩膀。接着,他咬牙使劲,把绷带绑紧,暂作固定。
他的手法干脆利落,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纯熟,盖因他的生母乃是药师国人,巫曦纵使不算耳濡目染,也在医药方面别有天赋。
他咽了咽喉咙,用指尖点起一簇灵火,环顾木屋的构造。
不出所料,非常简陋。
这座木屋应当是大雪还未覆盖到这里时,上山的樵夫搭建的,只是所用的建材坚韧不凡,才能支撑到现在。屋子里的空气古旧,带着股异样的酸味儿,一张垒实的木床,就占据了木屋一半的面积,床上尽是腐烂的茅草棉絮,还有一堆褴褛粗布。
旁边是架一人多高的木柜,巫曦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看,上面倒是撂着两个瓷碗,一枚瓷盘,一些零散的餐具,右侧放着剪刀、锉刀和凿子,最下面堆着一口陶锅,一个瓦罐,一个陈旧的木桶,并一个生火的锅架。
意外之喜,用具还算齐全。
巫曦转过脸,看见另一边支着张小桌子,桌上一盏蜡油干枯的小灯,下面是三条腿的小圆板凳,墙角还立着把铲子。
这些用具,再加上一堆布料,以及十三岁生日时大妃赠予的匕首,便是巫曦此刻全部的财产了。
不算很好,可是,也不算太糟糕。
巫曦又累又饿,他来不及思索究竟是谁害了自己,更没有力气再挪动一步,去外面寻找水和食物。他把木床上的烂草和破布全都扫到地下,不管怎么说,这些天来,他首次找到了一个安稳的港湾,一张可以任意躺下,而不用担心酷寒与掠食者的床铺。
屋外狂风萧索,大雪翻飞,屋内寂然无声,巫曦一头栽倒在坚硬的床板上,裹着御寒的布帛,顷刻间就睡死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巫曦:*快乐地驾车,快乐地行驶在天空上*我独自驾车,独自外出,去一个离家千里的别国,能有什么风险呢?
不知名的敌人:*突然出现*啊哈!
巫曦:*流落荒野,被雪狂砸*我独自赶路,独自用毯子把自己包成卷饼,能有什么风险呢?
不知名的妖兽:*突然出现*啊哈!
巫曦:*哭了,再也不会感到快乐*
第34章 净琉璃之国(二)
巫曦是被自己的肚皮咕噜声吵醒的。
他一觉睡起来,只觉得浑身疼痛,像被扔到了磨面的碾子里滚了一夜,软得手脚都抬不起来。
生活将我无情重压,竟让我变得十分绵软筋道……!
他好不容易从硬板的床上爬起来,无精打采地呆坐片刻。
从前巫曦总盼望着礼仪繁琐,限制颇多的宫廷里逃走,他设想过千百次:倘若自己跟着母亲回到药师国,他的境况会不会不一样?倘若他是游历四海,行走大荒的独行客,不用天天被兄长讥嘲,被父亲责骂,他的人生会不会潇洒快乐得多?
现在,他真的成了流落大荒的独行客,巫曦抽动着嘴角,却发现实在很难笑出来。
现在清醒过来,他还是不知道谁要害自己。毕竟,他只是王室里一个最不受重视的小儿子,父亲不爱,母亲远走,又能对谁产生什么威胁呢?
巫曦委实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性格开朗,天性活泼,很有乐天派的风范,既然想不明白,索性就先抛开不想,还是先思索一下要怎么填饱肚子,在大荒里站稳脚跟才好。
而且,我已经在这里有房了!巫曦兴致勃勃地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摆脱了一开始的失落情绪,巫曦非常务实,自小在宫廷的生活,后天人为地培养出了他的另一个性格:自怨自艾的遐想毫无用处,只有脚踏实地,把当下紧紧抓在自己手里,才是最重要的事。
我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吃饭了……他噘嘴,不满地摸摸肚子,我必须去找吃的。
神人成年之后,在口腹之欲上就能轻纵许多。有三年都不需要进餐的神人,也有一月定期食用一餐的神人,但不管怎么说,巫曦的年纪太小,又有药师国的血统,在医药饮食上总要比其他人更多留心,每天还是得吃饭才行。
他摸摸后背的伤,一觉过去,虽然还肿得厉害,伤处已经开始痊愈。巫曦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推门。
推不动。
屋外的雪堆又重又厚,巫曦使劲儿推搡,才勉力挤开一条缝。
寒气扑面而来,淡淡的金光同时激发出去,将这股严寒挡在门框的范围之外。
巫曦急忙伸出一只手,聚精会神,在掌心点燃灵火,在门板处来回晃荡,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没一会儿就挂成了冰,噼里啪啦地砸在更下方的雪堆里。
这样太慢了,什么时候才能开辟出一条路?
好在覆盖到屋顶的雪都是新下的,还算比较松软。巫曦想了想,重新回到室内,抓起墙角的铲子,用灵火把全身熏得暖烘烘,像块小木炭,再挤出门外,开始狠狠地铲雪。
神人大多身强力壮,敏捷矫健,巫曦自然也不例外。尽管很快就被融化的雪水打湿了,但他不管这个,一心一意地挥铲,很快挖出一个厚厚的雪洞。他再把四周松散的雪块抹成凝结的冰壳,房门顶的雪,巫曦现在还够不到,只好踮着脚尖,用铲子一点点地推上去。
他准备挖一个雪下隧道,如果规划得好,以后只要一推开门,就可以从地道毫不费力地钻出雪地,万一被妖兽发现,还可以呲溜一屁股滑回门口,非常方便。
巫曦激发灵火,铲得浑身冒汗,四周又是封闭的空间,热气更腾腾地往上涌,他铲一会儿,自己累得气喘吁吁,细嫩的十指也磨得火烧火燎。
实在渴了,巫曦毫无形象地坐在门口,把手插在雪里冰镇一会儿,又顺带抠下一块雪,当成馒头一样咬着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