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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61节

  掌柜大汗淋漓,只得断断续续道:“那都是……都是本国的王公贵胄,还有,外国的……”
  “勉强配得上仆从的身份。”孔宴秋道,“哦,你们的军队来了。此刻就在外面排兵布阵,是要准备保家卫国,驱逐外敌了?”
  他目光一侧,灵玑玉没能掩盖住一瞬的杀意,使他的眼瞳迸出一线暗金色的清光。
  “只要我不点头,你们这座酒楼,还有楼里的人,就只能永远封在这里,没有任何手段可以救你们出去。它会封死一百年,两百年,一千年,两千年……神人的微薄力量,不足以对我造成丝毫威胁。”
  他盯着巫曦面前的杯子,那里面空空的,已经不剩任何茶水。
  “再不滚下来,我不光会烧死你们,还要烧光你们的祝余田。”他笑着道,“从今往后,招摇祝余就不复存在了,我倒要看看,你们还能悠闲多久。”
  听到他的话,顶楼几桌的“贵客”终于慌慌张张,踉踉跄跄地拖着步子下来,浑身发抖,在一旁笨手笨脚地侍候。
  掌柜欲哭无泪,但他还能看出,这一对当中是由谁做主。
  他对巫曦哀哀恳求:“小公子,千错万错,是我们狗眼看人低的错,您高抬贵手,发发慈悲……”
  巫曦之前一直没有吭气,他知道,孔宴秋不散去胸口那股横贯的戾气,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会儿,他才适时地开口:“算啦,带着害怕的情绪做出来的饭菜,一定会失去美味的本意,饶过他们,好不好?”
  孔宴秋反过来安慰道:“没关系,我会放过厨师的。”
  “重点不是这个好不啦!”
  “倒茶。”孔宴秋伸出一根长指,轻点桌面,“一个时辰前他点的菜,给我样样不落地端上来。”
  于是,旁边一位穿紫金礼袍的中年男子战战兢兢地伸手,不甚熟练地给巫曦满上茶水。厨房开得炊烟冲天,厨师和伙计脚下都要擦出火星子了,不消少顷,两盘盐炙白虾,一盘椒麻葱醋鸡,便交在王公们的手上,颤巍巍地端上了桌。
  白虾香咸酥脆,葱醋鸡亦是酸辣开胃,孔宴秋一面给巫曦剥虾,一面道:“你啊,实在太好性了。”
  巫曦“啊呜”一口,咬在他捏着虾肉的手指头上。
  “就是欺负我最拿手,是不是?”孔宴秋问。
  虾肉,巫曦嚼嚼嚼:“嗯嗯,那我以后不欺负你啦。”
  孔宴秋:“……”
  孔宴秋被他噎了一下,只能又爱又恨地念叨两句小混蛋,小坏蛋。
  “你有退避忍让之心,他们却未必能领会你的好意。”黑孔雀冷笑道,将虾肉堆在一块,推到巫曦面前,“世人总是浑噩愚钝,五毒俱全。你瞧,你愿意体谅他们的苦处,他们却愈发蹬鼻子上脸,不晓得自己姓甚名甚,以致要反过来压迫你。他们在你身上占了好处,还要怪你太柔软可欺呢。”
  后续的菜品也一一上齐,孔宴秋就这样旁若无人地点评,把在场的人批得一无是处。巫曦的嘴角沾着酥渣,困惑道:“但是,你叫我对他们发火,我也发不出来……”
  “不是让你发火,”孔宴秋无奈道,“而是让你不要把它们当成玻璃上的水,滑过去就滑过去了。别人发现你不在意,却不会理会你为什么不在意,他们只知道,你是个好脾气的人,日后逮着就要从你身上吃肉的。有什么不满的地方,马上就说出来,难道你的话就那么没有分量,不受重视吗?”
  他擦去巫曦嘴角的油渍,认真地说:“下次,只要你开口,我就绝不会让你的话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知道了?”
  巫曦想了想,点头。
  抛开之前不愉快的小插曲,汇春楼的手艺的确十分出色。寂静中,一人一鸟吃完了面前的菜和饭,巫曦诚挚点评:“味道蛮不错的,就是氛围不好,下回不来了。”
  孔宴秋微微一笑,如入无人之境,带着他一步迈出酒楼。街道上早就围得铁桶一般,军队和护国的修者将整座酒楼包得水泄不通,孔宴秋权当没看见,泰然自若地飞上天空,扬长而去。
  “你的神光什么时候解开?”巫曦缩在他怀里问,
  “那个啊,”孔宴秋随口道,“小惩大诫,七日后就解开了。”
  乘着北风,他们离开如临大敌的招摇国。
  在这之后,他们又造访了铸造工艺精湛的厌火国,国民样貌奇异的长臂国。青丘国的狐女生得美艳袅娜,弄得孔雀如临大敌,恨不得真身上阵,用尾翎的光彩压过她们。
  春去秋来,星移斗转,直到站在雪山的顶峰,遥遥眺望药师国,巫曦不由沉默了。
  “要去看看吗?”孔宴秋问,“你和你的母亲……已经许多年不曾相见了吧。”
  “十六年,”巫曦自嘲一笑,“不,准确来说,快十七年了。”
  “你恨她吗?”
  巫曦摇摇头。
  “不能说恨,说不上恨。”他平静地道,“但怨还是怨的,很小的时候,我总是怨她为什么丢下我,不带我走。”
  “你知道的,小孩子总是口无遮拦,我又不受父亲重视,而王宫里的小孩子呢?既口无遮拦,懂得事情又多,这就很要命了。为了激怒我,他们最常说的话就是‘巫曦殿下的娘不要他了,没人疼,没人爱’……”
  “所以我时常赌气地想,既然她不要我,那我也不要她!”巫曦笑了起来,“不过长大以后,我多少明白了一点,人终归要为自己而活,没有她,我也平平安安地长大了,那没有我,她应该也不会有什么缺憾。所以……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母子缘浅,就当是天注定。”
  孔宴秋摸了摸他的头发,把他抱在怀里,低声说:“是啊,亲缘浅淡,都是天注定。”
  “十七岁的生日,我想回去过。”巫曦回抱着他,脑袋埋在他胸前,“出来这么久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好,”孔宴秋说,“十七岁的生辰,你想怎么过?”
  巫曦点着下巴,思索道:“嗯……还是低调点吧。”
  “那我再给你做一碗长寿面?”
  “……这个就不必了!”
  于是,赶在巫曦十七岁之前,他们回到了阔别一年的业摩宫。
  “我们回来啦——”
  “大家好久不见啊!”
  “这个这个,带了礼物给大家!”
  巫曦欢呼着跑来跑去,三年过去,他的个头变高了,腰肢变得挺拔,五官也长开了,变得更加明艳动人,但笑起来的样子,仍然像个永远都长不大的小孩儿。
  他从行囊里掏出旅行时买的东西,给鬿雀送了西陵国的大大蚕丝爪套,送给酸与青丘国的特产肉干,给鬼车送了配套的围脖,还给凫徯送了漂亮的连环画小木雕,甚至给蛊雕也送了会吱吱叫的大狸子玩偶……
  妖鸟们各自收到礼物,也不管孔宴秋如何不爽,纷纷上前道谢。孔宴秋冷眼瞅着,抓住时机,沉声问:“我们走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说一句两句差不多得了,还在这儿聊个没完……
  此话一出,在场的凶禽登时沉默,面面相觑。
  孔宴秋眉梢一挑,鸟群中,立即被踢出一只蛊雕。
  蛊雕在地上滚了两圈,爬起来讪讪道:“回禀尊主,您走这段时日,宫中风平浪静,就是……”
  “什么。”
  蛊雕竟抬起眼睛,先觑了一下巫曦的脸色。
  “就是……西方甘菩遮国送来几只迦陵频伽鸟,说久仰尊主威名,”蛊雕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愿以此……以此展现交好的决心。”
  甘菩遮国的供奉向来包含孔雀明王,如今竟背离金曜宫,转而向业摩宫示好,自然是因为看重孔宴秋的潜力和凶名。
  而迦陵频伽即为妙音鸟,据说是天底下最美丽的鸟儿——孔宴秋对此嗤之以鼻——成年的迦陵频伽乃是半人半鸟,淑丽的少年之相,不光能发出美妙无比的歌声,更拥有鲜妍不凡的容貌。
  为什么赠送他们来彰显交好的决心,其目的显然是不言而喻的。
  看见巫曦尚且懵懂,孔宴秋只是皱眉,下属们不禁在心里腹诽。
  归根结底,还是黑孔雀的脾气变好了的缘故。先前他喜怒无常,暴虐不定,五蕴阴火动辄烧死一大片,是大荒上人人避之不及的凶神煞星,现在有了巫曦,就像得了全天下所有宝贝的总和,时时将他贴肉存放,便心满意足,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的脾气越发温和不说,巫曦来的这三年间,竟连一个活物都不曾烧死,消息传出去,别人只以为黑孔雀是色令智昏,哪里晓得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
  “随便安置。”孔宴秋的脸色不大好看,甘菩遮国的示好带着浓重的政治意味,他也不好就这么将那些妙音鸟逐出宫殿。
  送些奇珍异宝,灵花灵草便罢了,送这几只破鸟过来,究竟是什么意思?想艳压我是吧?
  刚回巢就遇到这种晦气事,黑孔雀心中分外不爽。他忍着不悦,尾翎将巫曦一卷,一阵风地摄进巢室了。
  自此,美丽的迦陵频伽鸟正式入驻,很快,他们便成为业摩宫内一道靓丽多姿……并且十足搞笑的显眼包。
  原因无他,这些迦陵频伽俱是带着政治任务前来,他们要像那个“籍籍无名的神人”一样,取得黑孔雀的宠信,为甘菩遮的国主争取利益的。
  所以,巫曦和孔宴秋下棋,这几只少年鸟就打着圈地捧上果盘葡萄酒,桃腮星眸,摇漾着一把天籁般的嗓子,莺声燕语地嬉笑。
  “神经病吧你们,”孔宴秋莫名其妙的,“烦不烦?滚!”
  不知道搁谁跟前展示那一身刺眼的鸟毛呢,赤橙蓝绿了不起?颜色多了不起?
  少年们灰头土脸地滚了,巫曦倒是一语道破真相,笑哈哈地道:“这些漂亮的小鸟儿是看上你啦!”
  孔宴秋盯着他看了半天,将他面前的甜果酒收走。
  “别喝了,都喝出胡话来了。”
  几日后,巫曦和孔宴秋坐在观雪亭吃石榴,这些鸟立马如影随形,抱着琵琶箜篌就开始吹拉弹唱。
  他们的乐声婉转动听,直叫巫曦如痴如醉,不住拍手叫好。然而,孔宴秋前额的青筋跳动,手爪捏紧,缓缓攥烂了一枚石榴。
  孔雀叫声喑哑,孔宴秋当然也是不善音律的,这种与炫耀无异的行径,令他心口憋着一把火,恨不得直接跳起来,当场将这口火喷出去。
  “再敢来挑衅,你们别想活命了,懂吗?”孔宴秋厉声威胁,戾气大得能活吃一头龙,“滚!”
  少年们再度灰头土脸地滚了,他尤自怒意难消,坐在亭子里憋屈。
  类似的事频频发生,每次都以迦陵频伽张扬的显摆起始,孔宴秋怒骂“滚”为止。他这辈子落魄过,卑微过,挣扎着求生过,可是他从没有这么窝火过。
  他想烧死这几只妙音鸟,又不好在巫曦面前凶相毕露;想让他们赶紧滚蛋,下属又上赶着规劝,不能让好不容易脱离金曜宫的势力再依附回去,不能让国主发现咱们看不起他……句句在理,都是实情。
  现如今,孔宴秋的脾气稳定了许多,他这才发现,原来疯了倒有疯了的好,起码不必瞻前顾后,想烧死几只杂毛鸟,还要处处受人掣制。
  在孔宴秋这里,迦陵频伽屡屡碰壁。
  无往不利的花颜玉貌成了鸡肋——论起综合素质,他们想引诱的黑孔雀比他们还好看些;天籁妙音成了无法施展的武器——黑孔雀对音律完全不感兴趣,并且视他们的歌声为挑衅;想要从孱弱的神人那里下手——业摩宫的大妖先将他们堵在半路,劈头盖脸地斥骂恐吓了一顿。
  失败使战利品的滋味越发遥不可及,同时也越发诱人。
  一只妙音鸟为难地道:“尊主他……他根本就看不上我们,我们该如何向国王交待?”
  “那个神人蒙了黑孔雀的心了!”另一只咬牙切齿地说,“我不信,我不信世上还有不爱我们的男子!”
  “或许……他只是害羞?”第三只猜测,“看起来,他不像是精于情场的那类浪子……”
  迦陵频伽心高气傲,靠着绝色的容貌,美妙的嗓音,平生无往不利,还没有遇见会拒绝他们的人,此时却在业摩宫损兵折将,尝到了天大的挫败感。四只鸟合在一起,叽里呱啦地计谋了一通。
  他们决定单刀直入,派出他们中最出色的一名,直接偷偷进到孔宴秋的巢室去,不再迂回,而是向他直白地表达心悦之意。
  被予以重任的迦陵频伽行到半路,不慎撞见了蛊雕。
  “大人。”他柔顺地问好,驯服的美貌是种武器,能让强大的刀剑也听命于脆弱的雀鸟。
  蛊雕的笑容意味深长,他忽然说:“漂亮小鸟。”
  迦陵频伽抬起眼睛:“大人?”
  “告诉你一个忠告,听我说。”蛊雕看似友善地把爪子搭在他的肩膀上,“想要在业摩宫全须全尾地活下去,你们应该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安分。”
  “我……我不懂您的意思……”
  “不,你懂,只是你不想懂,”蛊雕放下爪子,“言尽于此,就当我大发善心,做完了一年份的慈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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