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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71节

  “奇了……”另一只蓝孔雀道,“那孽种再怎么神通广大,毒龙王也不是他能挑衅的对手。先前看他安分了一段时日,还以为他知晓苦海无边,已经回头是岸了,不成想,还是这般狂妄荒唐。”
  站在他们上首,一只姿容绝丽的白孔雀一槌定音:“他一定会输。”
  这是真的,对比龙王遮天蔽日的身形,现出原形的黑孔雀便如一只夜蛾,狂怒地扑向焚身烈火,也不管那是不是无法回头的末路。
  他看起来已经疯了,或者彻底不要命了。
  “咦,”就在这时,一只孔雀敏锐地注意到下方,她扬声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旁边的孔雀冷笑:“小小酸与,也敢来冒犯孔雀神威么?”
  他刚一架起五色神光,先前的同伴就按住了他的手:“等等!你看,它身上还骑着一个人。”
  闻言,耸立高天的孔雀们纷纷转头,将目光投向那只渺小的酸与,以及骑在它脖颈上的,更加渺小的神人。
  巫曦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漂亮的人,或者说孔雀。
  孔宴秋的容貌已是万中无一的光彩照人,俊美无俦,但比起他过于妖异的气质,这些大孔雀们便显得更“正”。那股或凛然,或雍容,或风流的气质,衬着他们华光丽质,冰雪塑成的眉眼,简直闪得人挪不开眼,又不得正视。
  犹如群芳盛宴,数十名浣雪餐霞的天仙站在一块,齐刷刷地朝你看过来——这真是做梦才能,不,这真是做梦都梦不到的场景!
  但巫曦毫不畏惧孔雀们的摄人风采,更不觉得怯场。
  孔雀以神光铺地,高傲地顾盼云端,酸与只是稍微靠近,便觉得浑身上下的羽毛都要竖起来了,可巫曦居然完全不在意地从她脖子上跳下去,径直跑向那些眼高于顶的大孔雀。
  他的鞋子踩在神光上,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声响。
  孔雀们全都惊奇地望着他。
  巫曦跑到跟前,抬头望着许多孔雀的眼睛,大声道:“我是巫曦!”
  做完简短的自我介绍,他便红着眼睛,恳切地哀求道:“你们都是顶顶厉害的大孔雀,对不对?我求求你们,请你们下去帮帮孔宴秋吧!”
  孔雀原本惊讶的神情,在听见这个名字之后,也陡然变得冷硬了。
  他们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巫曦,巫曦心急如焚,转着圈地央告:“我知道你们不是坏人,神佛退隐之后,你们还肯出来围剿为祸大荒的毒龙,不管是嘴馋也好,主持正义也罢,君子问迹不问心,我觉得你们不坏的!求你们帮帮忙,好不好?”
  他急得快要哭了,其中一个孔雀垂下眼睛,轻描淡写地道:“小孩子总是天真不懂事,把世上的事都想得太简单,太美好。”
  “我们为什么要帮他?他业心太炽,杀戮成性,倘若今天在那下面的是我们,难道他也会救么?”
  “他不知死活地去挑战俱时德叉伽,又与我们何干?他倒是恨我们入骨,恨不得剥我们的皮,吃我们的肉。”
  孔雀你一言,我一语,讥讽的话语如同雾气,团团地包裹着巫曦的身体,令他窒息,令他说不出话。
  “可是……可是是你们抛弃了他!”好半天过去,巫曦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还那么小,你们就把他从金曜宫丢下大荒,他追寻你们多年,也不过是为了一个答案而已!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面对他的追问,最年长的孔雀缓步踏出队列。
  他美得不可方物,一切倾国倾城的传说落在他头上,非但不是夸耀,反倒是令他风姿蒙尘的诬告。可他口中吐出的声音,冷过巫曦经受的任何一场暴雪。
  “看在你心性至纯的份上,我不治你的罪。”他说,“退下吧,那孽种的事,金曜宫的事,都与你无关。”
  巫曦的大眼睛蓄满泪水,他深深地呼吸,没有后退,而是一撩衣摆,膝盖与铺地的神光交接,发出先后两道声响。
  他跪下来,哽咽道:“已经没有人再可以救他了……他难道不是金曜宫出生的孔雀,金曜宫的孩子吗?我求求你们,只要你们肯救他,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他再不会与你们为敌,甚至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我发誓,我发誓!求你们……求你们救他!”
  说完,他毅然决然地连连叩首,直将前额磕得红肿不堪。
  旁边的孔雀忽然道:“他跟你是什么关系?”
  “他爱我,”巫曦说,“我也爱他。如果他死了,我也活不成。”
  孔雀沉默良久。
  “痴心可悯。”半晌,最年长的孔雀说,“可惜,不是我们不救,而是这孽种最好还是死了最佳。”
  他沉声道:“漫天神佛远逝,大荒登神之路亦是断绝,灵气稀薄的时代过去了,接下来便将是群魔乱舞,业孽横生的末法时代。你究竟知不知道他的根底?他生来五感混沌,阴魔缠身,连伴生的灵火都是五蕴阴火——魔罗转世,他极有可能就是那只会揭开末法时代序幕的天魔!”
  “你觉得是我们危言耸听吗?自打出生,他便将亲生父母烧得皮肉溃烂,险些遭遇杀身之祸。”另一只孔雀冷笑道。“虽然不知道这孽障是如何爱上一个神人的,但你和他在一块,迟早要受五蕴阴火烧灼而死。”
  又有旁侧的孔雀道:“这么多年,我们只是对他不闻不问,而不是下手击杀,甚至由得他一次又一次地侵扰金曜宫,已经仁至义尽,做足了当长辈的义务!
  “他确实想过入魔,但那是受了你们的刺激!”巫曦大声辩解,“马上他自己就清醒过来,他说不愿被你们的言语影响……孔宴秋不是天魔,他不是!”
  “有了入魔的念头,还不算魔障?”孔雀讥讽地反问,“如今他能与俱时德叉伽同归于尽,就算双双除害,阿弥陀佛了!你还是回去吧,权当自己猪油蒙心,爱错了对象。”
  “一介神人,他倒有勇气。”
  “许是为美色所惑,并不算真心……”
  “年少爱慕,又能坚持多久?不出几年,他就能忘记那孽种了。”
  那些嘈杂的言语包裹着巫曦的耳朵,使他有口难辩,无数反驳,只是堆在喉头。
  他想说孔宴秋已经好了,是我治好了他的五感,他不可能是天魔,我没有撒谎,我是真心地待他,他亦是真心地待我,你们为什么要对他如此刻薄,有那么多的偏见,连一句话都不听他的辩解,他也是你们的孩子,难道你们当真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战死……
  千头万绪,千言万语,终究只汇聚成一句。
  ——还好是我听到了这些话,还好还好,你们是对我说的这些话。我能承受,我总能承受。
  他颤声问:“你们……你们一定要他死?”
  “两败俱伤,对吾等是最好的结果。”
  巫曦已经哭了。
  他的双眼一片模糊,气苦至极,悲愤至极,汹涌的金火在他体内熊熊燃烧,竟将他的胸膛烧出一片半透明的金色,犹如万世不竭的炉膛,酝酿着创世的火焰。
  他痛哭失声,跪在地上,双肩挛缩,身体深深地弯了下去。
  “我恨你们……”
  那只最年长的孔雀蓦地愣住了。
  他情不自禁地向前一步,惊疑不定地喃喃道:“药师佛?”
  “……我恨你们。”
  巫曦抬起眼睛,他的瞳孔同时燃烧着遥远的金色,这神人少年的声音,竟陡然变得威严浩瀚,犹如浩荡古钟,震响了蛮荒大地,威仪穹宇。
  “——我恨你们!你们的罪果是永远不可能消除的,我恨你们!”
  这有如律令裁决般的话语,使得在场的孔雀心魂大震,齐齐发颤,年长孔雀惊骇伸手,挽留道:“等等!”
  可是晚了。
  那奇特的神人少年猛地从地上跳起来,转身狂奔,瞬间跳下高天,骑在酸与的脖颈上,伴着一阵大风,顷刻不见了踪影。
  第68章 净琉璃之国(三十六)
  “药师佛?”其他孔雀一并扑上去,此刻,他们顾不得远方玉京天阙的试炼了,盖因方才巫曦的话,便如一个不祥至极,也凶恶至极的谶语,挥之不去地笼罩在他们的心头。
  “怎么可能……小小神人,怎么可能会是药师佛?”
  一只孔雀讪讪地笑,但他的表情十分勉强,他的调笑,也没能缓解一丝紧张的氛围。
  “他姓巫,可见出身长留国,长留的神人都是帝少昊的后裔,”旁边的白孔雀急促道,“如何出现佛陀化身?”
  “您会不会看错了?”蓝孔雀悄声问,“他的神采的确有奇异之处,而他的灵火……”
  她停下来,又想起方才那仿佛能燃净万物的金色火焰,一股更加不安的阴影,席卷上了孔雀的眼底。
  ……是了,那样的火焰,的确是与众不同的。
  “且看他要做什么!”年长的孔雀仓皇地扑在云端。
  有生以来,这是他第二次如此惊慌,几乎失了大孔雀的分寸,而第一次,还是他看到破壳出世的孔宴秋时。
  下方,黑孔雀和老龙王的战斗似乎也接近尾声。
  都说姜还是老的辣,何况是一头万年寿数,决心要不死不休的龙王?它巨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俱是凡人无法理解的狂暴与凶猛。
  它的牙齿中除了漆黑的鲜血,更流淌着跳跃的雷霆。五蕴阴火焚烧着它的恶毒、野望和雄心,也将它的血肉不断焚烧。但很可惜,都是徒劳,就像眼镜蛇的毒素能轻而易举地导致一个人的死亡,却无法毒死一头大象一样。
  黑孔雀的业火是天底下活物的克星,但它能不能克到面前的这头老龙呢?
  答案在这时揭晓了。
  鲜血完全淹没孔宴秋的双眼,他几乎看不清东西了,全身伤痕累累。孔雀的冠羽早已被粘稠的龙血浇透,淋漓地贴在颈子上。
  神光纵横挥出,却很难抵御住滚滚翻涌的漆黑毒云,他双翼上的风雷云纹被另一道闪电从正中劈开,脊梁血染斑斑,翻卷着狰狞的裂口,他折转到哪,哪里就挥洒着一阵凄厉赤雨。
  生死攸关的时刻,他本该汇聚全部的心神,思索如何从俱时龙王的利爪下飞脱,但他的力气就像掌中所攥的流沙一般消逝,驾驭神光的尾翎,也被沉重的鲜血打湿。
  他真的很后悔。
  在那个时候,他实在不该那么大声地对巫曦说话,不该用那么刻薄的声音,刻薄的语气与他争辩,惹得他流泪大哭……但没办法啊,少年人总是容易气性上头。倘若那日的争吵,就是他们此生相会的最后一天,他又怎么忍心让它变得满是遗憾,满是泪水?
  你要等我,孔宴秋在心中低语,你一定,一定要等我……
  巫曦乘在酸与身上,冒死冲进了孔雀和毒龙的战场,就像天地间点燃了金色的明灯,灵火已经不在他的手中闪耀了,而是在他的胸口燃烧。
  “孔宴秋!”他声嘶力竭地道,“我在这里,孔宴秋!”
  他的视线里,无边的毒云笼罩了黑孔雀的身形,俱时德叉伽张开血盆巨口,冲那团云中当头咬下!
  巫曦发狂大喊:“孔宴秋——!”
  俱时龙王仰起头颅,做出非常明显的,差不多是挑衅的下咽动作,它的长笑犹如滚滚雷霆,在天地间轰鸣炸响。巫曦泪水迸散,怒吼道:“飞过去!就算是死,我也要和他死在一块儿!”
  老龙慢悠悠地扭头,笑声犹自在它喉间响个不住,但是看到地平线上飞来的酸与,以及酸与身上载着的一团金光,它却忽然沉下龙目,显出戒备的神色。
  与此同时,长空上的孔雀也在密切关注这场战争。其中一只道:“那孽种……就这么没了?”
  “别太早下定论,”身侧的孔雀道,“他的命很硬,你我都知道这一点。”
  一只蓝孔雀猛地惊呼:“快看那边!”
  战场下方,俱时龙王不再笑了。
  仿佛要与巫曦遥相呼应,它的心口处,也渐渐鼓起一个发出黑紫光亮的肿块,似乎酝酿了一个飞速生长的活火山。俱时德叉伽狰狞地按住那里,试图遏制火山的长势,可是如何抑制得住?
  四海长鸣,龙王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哀嚎,它的心口处悍然破开一蓬黑紫色的霞彩,仿佛绝世的刀光,五蕴阴火瞬间贯穿了龙心,带起长虹般喷薄的浓烈黑血!
  伴随爆发的血海,黑孔雀也一头扎出俱时龙王的身体,拖曳着血色淋漓的弧线,重重坠落在大地之上。
  不需要巫曦的指示,酸与立刻展翼滑翔,朝孔宴秋的方向飞去。
  巫曦仓皇地跳到地上,几乎是滚到了那只垂死的黑孔雀身边。它小山一样的身躯遍体鳞伤,已经浸透了鲜血,一半是龙血,一半是他自己的血。
  说到底,孔宴秋还太年轻,俱时德叉伽的血液之剧毒,根本不是他能消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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