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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72节

  “孔宴秋!”巫曦扑在他旁边,吃力地抬起那颗沉重的鸟头,不顾一切地抱在怀里,他想擦干上面的湿痕,让灿烂的冠羽重新恢复旧日的光彩,可是孔雀流下来的血实在无法断绝,他怎么擦也擦不完,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巫曦忍不住就哭了。
  “孔宴秋,孔宴秋……”他泣不成声,一声声地唤着他的名字,忽然大发雷霆,恨不得跳脚怒骂起来,“你……你真是个蠢蛋,世界第一的大蠢蛋!你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要一个人跑来这里,一个人对付毒龙王?!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他喘着粗气,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想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我心里有多疼?你下次再这么莽撞冲动,你看我还理不理你,不过,我下次要是莽撞冲动,你也可以不理我……
  可惜,这么多责备的话,他连一个字都讲不出,只能喘不过气地哭。
  “额头……”
  怀中传来微弱无比的气音,巫曦急忙低头,看见黑孔雀的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隙,流露出极其黯淡的金光。
  “你醒了!”巫曦急忙低下头,去抚摸他的耳羽,“你有没有哪里伤得最重?我们马上回去好好地养伤,肯定可以养好的……”
  “额头,”孔宴秋执着地喘息,“怎么肿了……”
  巫曦顿时哑然。
  他的额头自然是在金曜宫孔雀的神光上磕肿的,然而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他强颜欢笑,急忙遮掩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关心这个……”
  他还没说完,黑孔雀的身体便一阵巨颤,喉间再也控制不住,喷出一大泼毒血,震得冠羽不住发抖。
  “那天,我不是……有意要吼你……”他的双眸越发黯淡,一口口地呕着血,“你不要哭,你哭得……我……心口太痛……”
  他的颈子也弯起来了,伴随着剧烈的呛咳声,就着鲜血,他吐出了一个很小很小的东西,用鸟喙衔着,轻轻落在巫曦的手掌心。
  那是一个丑得有些滑稽的木雕,脖颈那么长,可身体却圆胖。它拖着波浪形的短尾巴,傻乎乎地摊在巫曦手里,和他对视。
  “我想让你看看,看看……这个……”
  巫曦一言不发,看着他掌中那个粗糙至极,木头雕刻的小孔雀,泪水汹涌地模糊了视线。
  “我一直……一直留着……”黑孔雀喑哑地道,“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巫曦说不了一句话,他愣愣地望着手里的木雕,像是完全痴了。
  孔宴秋喘着气,低低地道:“孔雀的爱是很漫长的……认定了,就要相守一生一世,眼睛里再也不会看到其他人。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这一刻,巫曦想到了很多东西。
  母亲离去的背影,父亲失望的眼神,旁人的轻视,嘲笑的纷纷议论……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他的平静发自内心,从不为外界的流言和评价动摇。他跑过恶意的人群,就像掠过一些特别聒噪,然而隔着琉璃幕墙的鸭子。隔着墙的鸭子如何呱呱大叫,也不是墙外的人应当考虑的事。
  “殿下的性格,好像从来没有把谁放在心上过。您呀,是一面滑不溜手的小镜子。”每晚睡前,阿嬷时常拍着他的被子,对他叹息地微笑,“哎,也不知道,将来谁能走到您的面前,打动您的心呢?”
  彼时的巫曦尚且懵懂,他不知道动心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动心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好像相爱的男男女女都会失去一些自我,沉浸在爱里,他们既可以恬然地喁喁私语,又可以持着疯狂的刀尖,把天也捅个窟窿出来。
  就这样吧。
  他擦去腮边的眼泪,微笑着想。
  就这样吧!
  远处,俱时龙王还没有死,还在地上不甘地匍匐,蠕动。一颗爆开的龙心,尚不足以对它造成什么致命的杀伤。
  它的目标仍然是黑孔雀,但巫曦没有递给它一个多余的眼神,他把木雕放在心口的位置,冲濒死的黑孔雀吹出一缕金色的火焰。
  “他、他要做什么?”云端上,一只绿孔雀讷讷地问。
  然而,没有人可以回答他的问题。
  恍若初升的太阳,金光温柔地照彻长夜,犹如生生不息的春风,源源不断地注入黑孔雀的身体。它们烧毁了黑孔雀的骨骼、血肉与翎羽,同时又坚定不移地重塑了他的骨骼、血肉与翎羽。
  金色的烈焰无比绚烂地绽放,仿佛有一只巨手,同时轻柔地拂过疮痍满目的大地。毒云消融,俱时龙王的剧毒之血,同样轻飘飘地消融在风中。万物承受这温暖的恩惠,并且在光焰中澄净一如来时。
  蓬勃的生机来势汹汹地焕发在孔宴秋的身体里,黑孔雀惊醒了,他随即意识到,似乎有一些事,一些他无法阻拦,不能抗拒的事,正在发生。
  “巫曦!”他惊惶地大喊,“你在做什么?”
  没有回答。
  他也得不到回答。
  金光如茧,严严实实地包裹了他们的身体,不管是云端密切注视着这一切的金曜宫孔雀,还是远处畏惧嚎叫的俱时德叉伽,谁都无法证实茧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快逃走,快逃走!
  本能大喊着,在老龙王的魂魄中颤响,有什么最可怕的事就要发生了,有什么最残酷的事就要发生了!它再不跑,必定将被那咆哮的天命碾成碎片,永世不得超生!
  这样的声音救了它不止一次,它的国家遭受孔雀覆没的时候,它被金曜宫狙杀的时候,本能就是如此嚎叫着,勒令它赶快逃跑的。
  只是从未有哪一次,它内心的声音像这次一般恐惧不堪。俱时龙王顾不得收割黑孔雀的性命了,它放弃追击的动作,转身想要飞上高天,遁入漫天翻滚的浓云,然而就在霎时间,金光暴烈地命中龙首,整个炸碎了它的颅骨!
  它身后,浴火重生的黑孔雀破茧而出,盘旋飞起。
  他的羽毛依旧带着不祥的黑紫,可一层崭新的,柔和的金光镀满了他的周身,一下令他变得凛然无匹,仿佛披着流云与风雷的佛塑,沉静中现忿怒宝相,以此破除众生愚枉,使得智慧光明。
  云端之上,所有的孔雀都惊得呆住了。
  “明王……”
  不知谁如此喃喃,顷刻一石激起千层浪,爆发出惊骇万分的议论。
  “不可能!他不可能会是明王!”
  “他分明是、分明只是个孽种!”
  黑孔雀哗然抖开尾翎,神光俄而远逝,一振万里。
  那再也不是孱弱无力,连毒云都撇不开的三色神光了,它随心所欲地击碎一切,也守护一切。
  俱时龙王只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声崩溃的惨叫,须臾筋碎骨裂,血肉溃散。神光如同烈火,一刷之下,直将它烧成了雪白的灰烬,在狂风中化作暴雪,飘向无尽的天边。
  就在龙王死去的同一时刻,玉京天阙的试炼也结束了。
  不必问那些幼小孔雀是否在试炼中取得了他们想要的成果,因为相隔万里,玉京天阙的明光仍旧煌然闪耀,犹如不可违逆的天意,刹那垂落在黑孔雀身上!
  金曜宫的孔雀哑口无言,难以言喻的震惊,不甘,惶恐,狼狈……种种心绪,尽显心头。
  再没有什么好争辩的了,黑孔雀就是明王备选,或者说真正的明王。
  “怎么可能……”最年长的孔雀将指节攥得发白,失声道,“怎么可能,通天之路早已断绝,他、他竟然成了佛?!”
  但是,即便取得了玉京天阙的认可,孔宴秋的反应却超乎所有人的预料。
  他重新变回人形,落到地面,臂弯中垂着一个人。
  那是巫曦。
  他的面容已经变得苍白,毫无生机,手中还抓着那只模样古怪的孔雀木雕,只是双目紧闭,不见呼吸。
  “……他死了?”有孔雀如此猜测。
  “挥霍灵火,去毒锻骨,熔炼孔雀心魂。”身边的孔雀道,“佛陀化身又如何?他不过是一介神人,肉体凡胎。”
  新任的孔雀明王一动不动地抱着巫曦。
  他成了佛,结了道,可他现在就像一个迟滞的痴儿,呆呆地搂着怀里的神人,愣怔地望着他。
  孔宴秋张开手爪,轻轻地拍拍巫曦,用爪尖点一点他的眉心,再摩挲着他的嘴角,然后小心地用双臂晃晃……无论他做什么,巫曦都像一只断了线的木偶,给不了他一点回应。
  滚烫的泪水一滴滴坠落,从年轻的明王眼中涌出。
  他像一尊石塑,不知呆愣了多长时间。蓦地,他没有说一句话,一个字,便于顷刻变回原形,黑孔雀垂下双翼,起伏着山峦般的脊椎——他一口含住巫曦的身体,竟直接将神人吞了下去!
  “他疯了吗?!”
  天上的孔雀再次骇然,他们戒备着,一个失去了伴侣的孔雀可以是天底下最可怕的生物,而一个失去最重要的人的孔雀明王,会不会飞快地堕入魔道,沦落歧途?
  这是谁都无法预料的事。
  在吃掉巫曦的身体之后,孔宴秋很快就有了动作。
  随着蓬天的血雾,以及一声接一声的巨响,他拱起后背,脊骨居然在瞬间根根爆开。
  在纷飞的凌乱羽毛,袒露的模糊血肉,以及淋漓柔软的内脏中间,那些突刺而出的雪白骨骼,便如盛放的莲台,层层剖开了明王的身躯。
  最年长的孔雀面色煞白,脱口而出:“他……他竟要以佛母之身,再助那神人登道!”
  昔年,最古的孔雀吞吃佛陀金身,反被佛陀破开脊背,登顶灵山,奉为佛母大孔雀明王。或许孔宴秋真的已经疯了,否则他不会采取如此激进的手段,妄想叫神人起死回生。
  他以超越生死,极端痛苦的姿态,用血肉浸润巫曦的面庞、手臂、腰腹……每一寸肌肤。他重塑骨肉,亲手捏造了血腥至极,也粘稠柔腻至极的长路,为爱侣铺平一条通天之途。
  明王的鲜血犹如大海,海中波荡着数不尽的温柔潮声,巫曦的身形,当真逐渐出现在这片金红交加的海面上。
  白骨的莲台托举着他的全身,他的胸口,同样泛起一丝重燃的金光。
  一片混茫中,巫曦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懵懂地看向天空。
  作者有话说:
  【汤显祖说,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我认为写人外就要有这样的精神……!】
  第69章 净琉璃之国(三十七)
  哎哟,好痛。
  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
  我身上怎么湿哒哒,黏糊糊,好像被小狗口水舔过一遍似的?
  这是他的第二个反应。
  巫曦忍着不适,撑着手肘坐起来,顾不得其他,先捂着额头,头痛地想了好一阵子。
  我前面干嘛来着?
  ……对了!孔宴秋中了龙毒,我就用火烧他,给他去毒来着,然后我又干了什么,怎么想不起来了?
  头疼得像是要裂开,巫曦龇牙咧嘴地放下手,忽然目光一凝。
  我怎么满手都是血!不对,我怎么满身都是血?!
  而且我的胸口还是半透明的!
  他张皇失措地抬头一看,天空中飘落的却不是雪花,而是绒绒细密的菩提花。在周围,巨大雪白的骨骼团团盛开,犹如一朵又可怕,又圣洁的莲台,将他围拢在最中央。他身下同样铺着嶙峋生光的骨头,上面荡漾着金赤色的血浆。
  他手上,身上的血,全是这样的金赤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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