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81节
盛玉年像是被吓傻了,他跳起来,一声不吭地抱着自己的工具,埋头便跑。
他犹如一只惊惶的鹿,一头撞进自己的小窝,扑在那些没编完的蛛丝上,吓得全身发颤,扑簌簌地抖个不停。
接着,他将这许多的颤抖,狂跳的心声,还有抽泣一般断断续续的吐息,一股脑儿地打了个包,统统丢到丝线那头,全砸到穆赫特的身上去了。
巢穴里,穆赫特一下睁开眼睛,困惑地挂在网上晃了两下。
这些天来,牠总算发现一个还不错的放松办法,那就是闭目养神,将多数注意力集中到那个罪人手上,听他柔软轻缓的编织声。此时乍然听见这些动静,穆赫特也懵了一下。
怎么回事?
牠的一根足肢微微转动,便听见了老妪正在坟场教训那几只年轻的巡防者的声响。
……原来如此。
魔蛛瞬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困惑过后,另一种十分新奇,但是切实存在的不悦之情,像雾气一样笼罩了牠的心。
蜘蛛巢里的罪人是我的所有物,并且只能是我的所有物!不过是三个卑贱的巡防者,竟敢违背我的意志去捕食他,还将他吓成这样,只能跑回来瑟缩发抖。我真该……!
穆赫特顿了一下。
我真该怎么做?
他确实可以为了这个小罪人处死那三头年轻雄蛛,但这样势必会在蜘蛛巢里传递出确切的信号,罪人也会因为牠的庇护,一跃获得超过他身份的地位,更何况,对方又是这么一个矛盾重重,称得上神秘的人类。
穆赫特看不懂他,一个连恶魔都看不懂的人类,势必十分危险。
既然老妪已经教训过牠们,这一次,我就暂且寄存下这些年轻雄蛛的过错……
可是,听着人类惧怕的心跳声,还有他陆陆续续的哽咽吐息,穆赫特的心头不断涌起陌生的冲动,就好像……就好像他必须出去保护什么,捍卫什么一样。
这冲动在牠的胸口一阵阵鼓噪,似乎把牠的血也烧得热了起来。穆赫特到底杀意难消,忍耐好一阵,才阴鸷地伏回巢中,等待下一次机会。
这天晚上,牠没听见人类温柔的触摸声,只有他身陷噩梦,睡得十分不安分的喘息,伴随牠度过了好几个小时。
第二天早上,盛玉年照常去工作。
他装得若无其事,但穆赫特已经在下意识地分神去关注这个罪人。被鬼婆教训过,那三只蜘蛛暂且偃旗息鼓,只能时不时地给盛玉年造成一点工作上的麻烦,譬如在骨头里掺杂剧毒,将腐烂的人尸丢在他面前,或者唆使小蜘蛛去咬他。
恶魔睚眦必报,见这些把戏全被人类一一躲过,年轻的雄蛛们终究按捺不住,选择在人类下班回巢的时候,再次围堵住他。
只是这一次,牠们不光没能实现自己的心愿,并且连下一次红月都见不到了。
——两头黑红相间,一雄一雌的巨型人蛛从天而降,几乎如同碾碎三块脆弱的瓷器一样,瞬间将纤瘦得多的巡防者们碾成了一地碎肉!
面对瞪圆眼睛,看上去特别惊骇的盛玉年,牠们仅是简短地做了自我介绍:“惩戒者。”
接着,牠们便遁入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两个强大的惩戒者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坟场,这个平时蛛迹罕至的地方,那么,牠们是谁派来的呢?
回去的路上,盛玉年掩住笑容,假装做出思索的模样。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是夜,巢城中灯火晦暗,水晶的幽光照耀着角落,穆赫特听见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时隔许久,人类又一次爬上了牠的临时巢穴。
牠没有制止,实际上,牠心中隐约有所预感,牠知道人类是来做什么的。
“穆赫特?”人类小心地拂开垂下的蛛丝,他呼唤着牠的名字,柔和的声音微微发颤,“您在里面吗?我……”
他鼓起勇气,接着道:“我想来……我是来对您说声谢谢的。”
作者有话说:
盛玉年:*走在路上,慢悠悠地哼歌*我是一个小坏坏,我是一个小坏坏……
还是盛玉年:*因为他很坏,所以伸出腿,把路过的蜘蛛绊倒*
路过的蜘蛛:*非常生气,开始追杀人类*
穆赫特:*发现其他蜘蛛在追杀人类,也开始生气*什么,只有我能追杀他!
还是穆赫特:*伸出指头,一下按死路过蜘蛛*
盛玉年:*继续走在路上,继续慢悠悠地哼歌*我是一个小坏坏,我是一个小坏坏……
第76章 塔兰泰拉喜剧(六)
穆赫特没有说话。
牠应该叫这个人类滚开的,毕竟恶魔没有什么“伸手不打笑脸人”的潜规则。只是,牠似乎从未听过其他生物对他这么谦逊地说着谢谢,这种感觉到底十分新鲜。
“来到这里之后,我一直特别害怕,”人类小心翼翼地靠在外侧,语气很不好意思,“不,准确来说,我从落进地狱的那一刻起,就特别害怕了。而且我实在不明白,我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错,才会下到地狱。”
罪人都是这么想的,穆赫特嗤之以鼻,会下地狱的原因,难道你不比我更清楚?
盛玉年接着说:“我在地上摸爬滚打了几个月,好在以前还学过一些东西,勉强能撑得住。每次见到那些残忍可怕的怪物,往它们的爪子和牙齿底下逃命,我都会安慰自己: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而我见到的人类同胞,也全是穷凶极恶的歹徒,唯利是图的杀人凶手。”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轻得像一阵微风,舒缓地吹到每个不是聋子的活物耳边,由不得对方不听,由不得对方不信。
说到“杀人凶手”的时候,他忽然苦笑了一下,黯淡地说:“我想,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下地狱了。”
他的话勾起了穆赫特的一点微末好奇心,然而他却绝口不解释其中的缘由,继续就着之前的话题,轻声说:“我至今记得那天,地面上卷着牛奶一样厚的雾气,我和同伴被一只螃蟹形状的恶魔追杀,慌不择路,跑到了蛛丝的高墙附近。我的同伴已经身受重伤,我救不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我而去,可就在这时,那堵墙居然融化了。”
盛玉年惊奇地笑了起来,带着忧郁的神色:“我想,既然我已经没得选,为什么不到里面碰碰运气呢?嗯,然后我站在了这儿,峰回路转,我觉得自己还是有一点走运的。”
穆赫特已经情不自禁地被他的声音所吸引。
牠的势力范围早就被圈死在了蛛巢暗渊,曾经属于蜘蛛的领地,都被其他大恶魔的势力蚕食得差不多了。穆赫特从未上过地面,牠虽然也可以通过小蜘蛛的耳目,观测到地面的详细情况,但那跟“亲身经历”的感受,还是有所不同的。
盛玉年接着说:“一开始,我确实非常害怕你,我也知道,要在地狱里寻求安稳的生活,是个幼稚到了极点的想法,可是……过去的两个星期真的就像做梦一样。天啊,我居然能在这儿拥有稳定的工作,食物,还有安全的睡眠环境!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一切,我不知道该怎么……该怎么感激你。我完全明白,假如不是你的默许,我根本得不到这些优厚的条件。”
话到结尾,他的声线已然发颤。
穆赫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或许是自己太孤独,太冷清,太久没有和他人交流;大概是牠身为巢穴的主人,却得不到居民的一点尊重;也可能是因为牠早已尽到身为领主的职责,织造了峭壁上的一座都城去庇护眷族,可换来的只有牠们的嘲笑和蔑视……
无论如何,听到如此真挚的谢意,牠的心——不管哪颗心——都不受使唤微微地发热,仿佛被一双手妥帖地抱进怀中。
“女士在那天救了我,我当然很感激她,但我真的不知道,她下一次还能不能及时赶来。”盛玉年吸了吸鼻子,扶着蛛丝坐下来,将头倚在上面,“今天,我本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
他沉默片刻,调整情绪,露出会心的一笑:“恶魔也和人一样八卦,对不对?理解了牠们说的话以后,我听到了很多闲言碎语……”
穆赫特的眼神变得寒冷。
“可是,我并不认识牠们口中的那个‘穆赫特’呀!”盛玉年微笑着说,“我只认识一个穆赫特,那就是给了我一个容身之处,愿意在我最危难的时候出手相救的那个穆赫特。一想到这点,我就更觉得闲言碎语很可笑了!”
穆赫特的眉心微微一动,这血色的魔蛛,竟陡然变得有点不知所措。
“反正,”盛玉年挠挠头,“我想跟你说的就是这些啦。谢谢你不嫌我啰嗦,哈哈,可能你已经听烦了,听睡着了吧……”
他叹口气,又神采飞扬地说:“总之谢谢你!谢你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够!我不打扰你啦,请你好好休息。”
说着,他如同卸下一个沉重的包袱,轻快地跑回了家中。
盛玉年是轻松了,在他身后,穆赫特却时而皱眉,时而恍惚,时而目露凶光,时而怔怔出神……好像成了个困惑的傻瓜,只在蛛网中央转来转去。
他……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人类是为了感谢我才来的,可他刚才是在赞美我吗?
穆赫特自然不可能亲口去问询人类,牠像含着猎物的血肉一样,把人类说的那些话在唇齿间翻来覆去地吮吸,翻来覆去地回味,然而总也得不到答案,只好自个儿闷闷地生气。
另一边,盛玉年的豢养蜘蛛计划终于往前推进了一截,一时间春风得意,脸上的笑容都多了不少,委实是难得的真情流露。
他一心只想着把蜘蛛巢里最珍贵的那只大蜘蛛钓走,既然穆赫特没有在那天晚上把他直接丢出去,他立刻就得寸进尺地调整了计划细节——每天结束工作了,他都要跑到魔蛛的巢里坐下,和对方说上好半天的话,也不管那是不是单机聊天。
盛玉年总有许多事情可以聊,当明星当演员,全要在交际场合长袖善舞,做到人人爱慕,人人赞叹才行。他聊工作,聊社交,聊他以前亲身经历过的娱乐圈八卦,还有里头沽名钓誉,丑态百出的形色众生。
不管穆赫特有没有回应,盛玉年都拿出十二万分的热情去兴致勃勃地讲述,他的声音动听,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诙谐,讲起那些曲折离奇的故事,又是那么得妙语连珠,仿佛世上再没有比他更讨人喜欢的存在。
提起一些特别愚蠢的人,还有他们犯下的好笑蠢事的时候,他也先强忍着笑声,说完挖苦的俏皮话,然后才控制不住地开怀大笑。这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欢乐,实在让地狱里的大恶魔也压不住嘴角,在黑暗里兀自发笑。
有一天晚上,盛玉年说到他的粉丝。
他用抱怨的口吻讲述起那些尤为狂热的粉丝群体,只不过,有些人的抱怨是不管不顾地倾泻一通,而有些人的抱怨,则是为了让人又怜惜,又敬重才说的。
“……跟踪了大概几百次吧,那时候我还不算很出名,住的公寓也蛮普通的,他们连我的左邻右舍都一块儿打扰,我每天早起上班赶通告,晚上回家就看看还有哪个邻居没睡,上门去鞠躬致歉,说实在对不起,我一定会约束好他们。”盛玉年感慨地笑了,“其实哪能约束得住?你不知道,讨厌我的人往我家里寄过花圈,带鸡血狗血的纸钱,以及遗照——哦,全是给死人用的,他们咒我快点死呢,虽然他们这会儿可算是如愿了。”
他笑了一阵,再掰着手指头给穆赫特数:“至于喜欢我的人,唉,寄信啊,抱枕啊,还有鲜花的,我都收起来了,都是心意。但是另一些脑子不太正常的……”
盛玉年深深地叹了口气,表情疲倦,好半天没说话。
他没注意到,在他沉默的这段时间,那头无比高大,宛如染血的蜘蛛巢主人,已经悄然无声地走出了蛛网,迈动八条足肢,来到他身后。
“……另一些脑子不太正常的,”盛玉年垂头丧气地道,“给我寄的是我自己的写真照片,但是上面沾着他们的……精液。”
他把那个难以启齿的词说出口之后,自己先按住了太阳穴,看起来简直身心俱疲。
“你没有杀了他们?”血红的魔蛛突然开口,将盛玉年惊地猛一回头。
这不是演戏,他是真的惊着了。
盛玉年震惊地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但魔蛛低头看着他,目光再也没有初见时的暴戾,反而平静得多。
牠的声音低沉浑厚,尾音含着嘶嘶作响的低语,仿佛每说一个字,就有成群的毒蛛在阴影中起伏。
“……没,没有,”盛玉年喃喃道,“杀人是犯法的,我不能这么做。”
穆赫特离他非常近,近到他可以瞥见蜘蛛足肢上的锋利倒钩闪烁寒光,看清牠腹板上黑红相间的繁奥纹路,宛如古老的咒言一样交错缠绕。
“可惜了,”穆赫特若无其事地说,“如果你不想跟他们交媾,他们的行为和下战书没什么差别。按照蛛巢的法则,你完全可以杀光他们,剥下他们的皮做脚垫。”
盛玉年一下笑出了声。
他乐不可支地笑了半天,才抬起手背,按住发红的脸颊,低声说:“你……您都听见了。”
“嗯。”穆赫特说。
“不用敬语,蜘蛛不追求繁琐礼节。”牠又说。
盛玉年的脸似乎更红了,他窘迫地解释道:“我一开始是为了排解寂寞,毕竟在这儿也没人陪我说话。你不觉得吵耳朵就行,我……”
犹如一个见到自推,舌头不知道往哪儿放,四肢不知道怎么摆的小粉丝——盛玉年演起这种角色,实在手到拈来,闭着眼睛也能上,最后,他不再说话了,只是抬头望着穆赫特,用上挑的眼尾惹一惹牠的目光,再一本正经地转过头去,瞧着远方的灯光微笑。
难道他的眼神真有魔力吗?可我探查多日,知道他不过是地狱中最普通,最随处可见的罪人而已。
人类的眼神恰似羽毛,穆赫特的心尖被这片羽毛搔得发痒,忍不住就想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然而,现在的气氛有点……怎么说,太好了?牠听着人类的血流和心跳,能感受到他慢慢升温的体温,闻到他身上没有恐惧,反而跟血酒一样醇香欲醉的气息。远处灯光晦暗,夜风宁静,牠的情绪同时难得地平稳下来,感受到一种难言的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