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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101节

  盛玉年叹了口气,靠在一块碎裂过半的大石头上。
  你后悔吗?
  他问自己。
  “我不知道,”盛玉年自言自语地说,“表演课第一节就告诉你了,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后不后悔,高不高兴,生不生气,伤不伤心……只有没天分的弱智才会把人演绎成非黑即白的角色。所以……我不知道。我可能后悔,因为我居然脑袋一热,就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我恨不得把眼珠子从那个蠢蛛脸上抠回来;我可能不后悔,因为……”
  他的嘴唇张了张,停顿住了。
  ——我可能不后悔,因为牠太笨,以为骗子一瞬间的真心就是永恒,并且甘愿为了这个瞬间舍下几千年的深仇宿怨,放弃牠生来的权力;因为牠太可怜,别人说什么牠都相信,哪怕放干了全身的血,也要把我从梦中指引出来。
  牠让我吃掉牠,因为雄蛛素来都是这样朝雌蛛奉献;我捅穿了牠的第一颗心,牠随即捧出第二颗,期待地注视着我的刀锋,因为在交往关系里的一切折磨,痛苦,羞辱……全被牠视作不同姿态的爱。
  这样的浓郁的情感只有一种参照,那就是供奉。
  穆赫特狂热地供奉着他。
  恶魔本身就象征着亵渎,牠们是神的孽子,但命运的魔蛛却在灵魂中另立了新主……牠虔诚的爱,将盛玉年加冕为牠的神。
  盛玉年的十指插进头发,难得表现出了“愁眉苦脸”的情绪。
  ……而且这个“神”还回应牠了!神回应的方式就是跟信徒狂滚床单,不止一次。要搁着古代,此信徒怎么着也该落一个“神妻”“神妾”之类的名头,每逢节假日都得拉出来游游街,坐在大轿子上跟芸芸众生挥手微笑什么的……
  “就是他?”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盛玉年的想象,也将那个头戴花冠,坐在大轿子上幸福招手的魔蛛形象打散,多谢了。
  “他没有翅膀!堕落的不是天使,而是个圣徒。”另一个恶魔粗声粗气地说,“但他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本事……哈哈!还是个瞎子!”
  “瞎掉的圣徒?”恶魔的交谈声此起彼伏,“一个瞎掉的圣徒有什么用?”
  盛玉年不动声色地坐直身体,听着越来越多的恶魔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讨论如何处置自己,是撕成碎片吃掉,还是用他的身体做一点有趣的血肉艺术。
  老实说,还挺让人怀念的。
  你好啊,地狱。
  “我说我们应该把他带回大本营!”一头恶魔说,牠有分叉的嘶嘶舌头,“一个堕落的圣徒,主人会用得着!”
  “我们的主人是蜘蛛!”牠的同伴反唇相讥,牠的声音犹如流动的岩浆,灼热地流淌过耳膜,“蜘蛛喜欢织网,喜欢吃新鲜的虫子,牠要一个圣徒做什么?依我看,我们不如把他留下来……”
  “他堕天的动静能叫方圆几千里看得一清二楚!你想独吞?”
  “你有意见吗,渣滓?!”
  盛玉年已经很习惯这样的场景了:他坐着不动,不说话,只是笑,周围的男男女女就为抢夺他的注意力争得不可开交。
  所以,他耐心地等周围的纷争声消退下去,才开口道:“你们的话事人是谁?出来跟我说话。”
  他听见恶魔的讥笑,辱骂和唾弃声,听见地面在撼动,令人心颤的巨响中,似乎有一个特别高壮,皮肤炽热,提着沉重武器的恶魔越众而出,朝他大步奔来。
  “这里不是天堂,容不得伪善者装模作样!”高阶恶魔咆哮道。
  盛玉年还穿着那件破烂的蛛丝礼服,双臂裸露,只用左手盖着右手。
  恶魔抢到身前的时候,他也同时伸出了右手。
  人类的手背上,一片流光溢彩,犹如斑斓星尘的血液,猛地在恶魔眼前放出明光!
  “——神血!”恶魔惊恐地尖叫,“你让神流血了!”
  好像一群被踩中了小脚趾的幼童,恶魔们恐惧的嚎叫声不绝于耳,脚步凌乱,弄得盛玉年周围地震一样颤响。
  盛玉年皱紧眉头,一把抓着离自己最近的那头高阶恶魔的鬃毛,硬是把牠拖到了和自己相同的高度。
  “现在,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知道了吗?”
  恶魔被神血近距离烘烤着,险些变成一块烤箱里的巧克力小饼干,就差外酥里嫩了。牠忍着剧痛,点头如捣蒜,忽然想起对方看不见,急忙哀嚎着答应:“知道了、知道了!”
  “很好,”盛玉年说,“告诉我——七环议会还是地狱里最高的统治机构吗?七原罪都去哪了?”
  “不是了,很早之前就不是了!”恶魔被烫得跳脚,哆哆嗦嗦地回答,“原罪朝着未知之地遁逃,牠们的领域失落,宫殿衰败,群星也不再照耀牠们的居所,现在掌权的是蜘蛛!”
  盛玉年情不自禁,喃喃道:“穆赫特……”
  不料,他刚一念出这个名字,恶魔连神血带给牠的痛苦都不顾,立即发出警告:“不可随意称呼命运蜘蛛的名号,堕落的圣徒!如今蜘蛛高踞在地狱中心的尖塔,牠编织着群星的走向,使星宿残暴地发亮,任何忤逆牠的生灵,都要被夺去最宝贵的东西,在最凄惨的境况中饱受折磨,还不得解脱。你的不敬,只会让你经受最不幸的酷刑!”
  盛玉年挑起眉梢,心说我倒是想试试最不幸的酷刑是什么样的,你看“命运蜘蛛”敢不敢呢?
  “那么,七原罪是什么时候失势的?”他将手松了松,又问。
  “大概在……在三十多个红月落下之前,按照人类的日历计算,就是九个月前,”恶魔不确定地说,“很短的间隔,但是从此地狱里的蜘蛛崛起了,牠们与七环的战争只持续了昼夜不休的七个月,地狱里已经血流成海,尸骨堆满了每一条裂隙。”
  九个月。
  盛玉年松一口气。
  还好,不算太久,不算太迟。
  “七环无力抵抗命运的制裁,无论是腐疫花园,憎恶晨星,贪爱王廷……原罪们一个接一个地落败,哀嚎着丢下牠们的王座和权柄,不知逃到哪里去了。然后蜘蛛便占据了七环议会曾经身处的尖塔,现在,那里蛛丝如瀑,将每一颗星辰与大地相连。”
  盛玉年心说你还挺有诗意。
  他继续问:“既然原罪已经输了,你们还集结军队干什么?”
  恶魔起了精神,牠难掩兴奋地说:“当然是开战!我们要顺着通天的蛛丝,一路攀爬上人间,利用那里作为跳板,反攻向天堂!”
  盛玉年的表情凝固了。
  “爬上人间?”
  “是!”
  “反攻天堂?”
  “是!”
  他面无表情地揪住恶魔的一大把鬃毛,把对方烧得鬼哭狼嚎:“你的领头上司是谁?带我去找他。”
  骑在高阶恶魔背上,经过一段颠簸的旅程,盛玉年很快就见到了“军队的统帅”。
  当然,鉴于他这时是失明的状态,不能说他“见到”了统帅,他只是通过恶魔的描述,大致明白了对方的长相。
  “巡防者,”盛玉年说,“你是一只巡防者。我没想到。”
  统帅很警惕,面对一个让神流血的堕天者,任何恶魔都该警惕。
  “那是我以前的名号了!”统帅猝不及防,一上来就被揭了老底,“现在是蜘蛛崛起的时代,我是这支魔军的领袖,你应当向我下跪致意,堕天的圣徒。”
  盛玉年静默片刻,他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以前在蜘蛛巢,他是踩在穆赫特头上作威作福的人,他哼一声,穆赫特能把眼珠子抠出来给他摔着玩。现在倒好,不光成了瞎子,还被个巡防者呼来喝去,要挟下跪的……
  “……算了,我要见穆赫特。”盛玉年叹气,说,“我是牠的结婚……准结婚对象。”
  巡防者吃了一惊,牠睁着三对眼睛,上下打量面前这个衣衫破旧,固然风尘狼狈,依然不掩美貌的瞎子,忍不住冷哼一声。
  “你的意思是,你是塑命者的新婚妻子,人类配偶?”蜘蛛恶魔阴阳怪气地开口,“你知不知道,自从开战以来,有多少恶魔假借这个身份,变化出他的形貌,试图蒙骗塑命者?你可以骗过我愚蠢的下属,但你骗不过我!你以为我没有见过那位大人,跟他交谈过吗?”
  盛玉年忍无可忍,他不怒反笑,直接大步走过去。他看不见,仅凭记忆和印象,劈头盖脸地一抓——
  他一把攥住了巡防者的高马尾,把他扯成了一张“你爸觉得你的皮筋还能扎得更紧”的脸。
  “听着,”盛玉年冷冷地道,“我没工夫跟你扯皮,你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我心里尚存那么一点怜悯,人间是个很有趣的地方,它曾经是我的游乐场,以后仍然是我的游乐场,我不希望这点发生改变。同理,穆赫特现在依旧是我的东西,造物主是个彻头彻尾的贱货,可这不代表祂不强,我也不希望牠以卵击石,刚刚拿回自己的权能,就要跑去跟天堂开战。你明白了吗?”
  巡防者瑟瑟发抖,牠不敢吭气,盛玉年感觉得到,牠在自己手里连连点头。
  “所以,你现在应该干什么?”盛玉年低声问。
  巡防者哭哭啼啼地说:“我,我给您跪下了……”
  第97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七)
  盛玉年:“……”
  盛玉年有点想把牠的脑子掰开,试试里头是不是一团浆糊,但他忍住了,他真是个宅心仁厚的好人。
  “这里离尖塔还有多远?”他问。
  “不远了!”巡防者尖声回答,“全速开进,两个红月下落的时间就能赶到!”
  大概二十天。
  盛玉年松开了手,转而捏着恶魔的人面,在上面缓慢地犁出了五道深重的烧熔焦痕。
  “去给我准备洗漱的水,干净合身的衣物。”他轻声说,“别动,这是在救你的命呢。假如被穆赫特知道,你要我对你下跪致意,你猜,牠会怎么处置你?”
  巡防者疼得浑身哆嗦,面色惨淡,却再不敢挣扎,只把痛呼憋在喉咙里。临时搭建的华丽营帐中充满了吱吱作响的,血肉烧灼的声音,以及刺鼻腥热的气味。盛玉年闭着双眼,一根根地收回了手指。
  “去吧,”人类终于显出了心平气和,柔声细语的样子,“乖一点,你就不会有事的。”
  巡防者一声不吭,和下属飞快地滚出了营帐。
  不多时,他要的水和衣物都送到了。
  水有些烫,泛着淡淡的硫磺味,衣服也不知道是什么颜色,不过盛玉年没什么好挑剔的,他一点一点地撕开身上的破损礼服,摸索着将手伸到水盆里,慢慢洗净了皮肤上的脏污灰尘,然后耐心地摸出哪是衣服正面,哪是衣服的袖子,一层层地往身上穿。
  以免生活不方便,他又要了一双蛛丝织成的手套,遮掩住神血的印记。
  大军正式开跋。
  比起想象中的穆赫特,盛玉年更早地坐上了富丽堂皇的轿撵,地狱魔龙咆哮着拉动了行宫般的轿身,可惜他什么都看不见,坐在上面也只能吹吹风。
  红月升起第一次,军队在平原上与另外三支猛毒者的大军汇合,在那里,盛玉年再次见到了猛毒者双胞胎,白墓与红苔。
  “小毒瘤!”白墓亢奋至极地尖叫道,牠还穿着昔日盛玉年在猩红集市上给牠买的装甲,冲着跳过来的时候,可以连续撞翻三头公象,“真的是你!我都不敢相信,你不是被上头吸走了吗,怎么回来的?”
  “现在应该叫他王妃了,”红苔淡淡地说,唇边显出一线笑痕,“或者说,塑命者才是他的王妃。”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盛玉年尽量不让自己回来的消息传到太多双耳朵里。
  “你的眼睛!”白墓吃了一惊,“后来,老妪说你代替了塑命者的命运……你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吗?”
  “是啊,但我见到了神。”一番寒暄过后,盛玉年也不遮掩,同为掠食者,他倒是很喜欢这对双胞胎雌蛛,“祂告诉我,我已经‘放下了最大的恶行,完成了最大的善行’,所以祂把我升上天堂,说我以后就是那里的人了。”
  白墓难以置信道:“那个小贱人!祂怎么可以把你抢走?难怪塑命者就像疯了……不,塑命者就是疯了。”
  “是的,”红苔点头,“牠挑起的血战在七个月内就结束了,塑命者亲自编织了七环恶魔的凄惨结局,让我们在战场上玩得非常开心。但我们还是怕牠,因为牠……呃,不正常了。我是说,即便在恶魔里,也属于不正常的。”
  “然后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白墓紧接着追问,“你犯了什么罪,才打动了神,让祂放你下来的?”
  盛玉年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我……打动了神。”
  “我们当然知道你打动了神!”白墓笑了一声,“我的意思是你究竟是怎么……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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