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162节
——是我是我!
黑蛾心花怒放,在阎知秀手底下猛扭屁股,触角摇晃,把翅膀扇得嗡嗡响。
阎知秀正准备再给它挠挠肚皮,黑蛾蓦地僵住了。
它就像先前的同伴,来不及道别,来不及做出其他反应,疾速地向上升起,化作晦暗的星光,没入石壁,消失不见。
阎知秀有点愣。
它飞走得太快,跟来时一样突然。他费解地抓抓头,总觉得这些小东西就像被上课被班主任发现偷玩手机的学生,慌得只知道跑。
不管怎么说,身上不疼不冷,活命的几率一下大大增加,阎知秀不由得神清气爽。他再到池子里钉上两条鱼吃了,饥饿的问题也解决得差不多了。他左右看了看,找了个平坦的地方,打算先睡一觉再说。
与此同时,亿万星辉之上,那点晦暗的星光无声无息地混入飘渺环带,赶忙跟随无尽的同伴一起低吟浅唱。
然而,这点最细微,最不同的差距,还是避不开夜蛾的感知。祂的念头轻微一动,便发现了那只漆黑的使臣。
……相比起周围无知无觉,悲伤轻吟的飞蛾,它怎么如此油光水滑?
而且,它看起来就像背着所有同伴,跑到蜜巢里偷吃到肚皮滚圆的熊蜂一样,满面春风,双眼都贼溜溜地放光。
如果祂再年轻一点,再冲动气盛一点,必然要榨出使臣灵魂中的任何一星秘密,它们是祂意志的延伸物,怎能容许忤逆的隐瞒存在?
但祂已经提不起什么兴致了,痛苦令祂宽容,悲恸令祂沉默。
倘若使臣拥有自己的小秘密,那又有什么不好呢?浩大寰宇都几乎被祂的哀悼和懊悔淹没了,能在其中得以幸存,这个秘密一定含着非比寻常的甜蜜与欢欣。
夜蛾垂下眼瞳。
祂不再去看。
另一头,阎知秀开始探索这个面积广阔的地牢,打算找到出口。
碍于规定,大祭司不能直接杀掉他,所以才让项圈把他拖到地牢里,让他在这里等死。阎知秀大致摸索了一圈,就知道这地方路线复杂,环境险恶。
但对他来说,这点阻碍算得了什么?
阎知秀按照自己的生物钟划分时间,下到这里的第二天早上,他在钟乳石间看到了一具只剩下骸骨的尸体。他停下来,为这个不幸的灵魂默哀,同时拿走了骨头上的肮脏囚服,然后在潭水里洗洗涮涮,甩干了围在腰上。
虽然不冷,但也不能光穿个短裤在这里乱晃。
接着在第二天中午,又一只白蛾子落下来,扑腾在阎知秀肩膀上。
它看起来不像是他cos倒吊人时遇到的那只,尽管长得都一模一样,可阎知秀就是有这种模糊的直觉。
他已经有点习惯这些小东西的存在了,于是噙着笑意,伸出双手就是揉,把蛾子搓得赖在他身上走不动道,直在他的颈窝里翻来覆去,来回腻歪着磨蹭。
“你们是相互打听到我了还是怎么着?”阎知秀奇怪地问,“是不是我已经在你们中间传出名声了,免费蛾式按摩spa,来了就给服务?”
蛾子不说话,蛾子睁着小狗样水润润,亮晶晶的眼睛,对着他搓搓前足,像是在祈求。
“服了。”阎知秀喃喃地笑道,“你们这个地方把蛾子当成神物,天天对着那什么‘古老之蛾’跳大神唱大戏,你们怎么不去找那些祭司?”
听见阎知秀要把自己赶到赝品那里,白蛾子很生气,它凶猛地振着羽翅,触角乱扇,试图发出反对的委屈声音。
不过它也没气多久,因为阎知秀的手指很快就轻轻搔着它的翅膀根,让它融化成软趴趴的一摊。
“你看,就是因为我拿你们翅膀上的粉去搅和泥巴玩儿,你们的祭司就把我扔到这个鬼地方,”阎知秀笑道,“这么跋扈嚣张,是不是因为有你们在背后撑腰?”
——我们没有“撑腰”!我们不可能理会赝品,赝品可以被恒星的引力粉碎成灰烬。
蛾子抬起翅膀,在阎知秀温暖的皮肤上蹭来蹭去,爽得胸口咕噜噜冒泡。
——但你,你是唯一的例外,你有魔力,我们爱你。
不过,这样的相会往往非常短暂,长则半小时,短则十分钟,这些怪异的绮丽飞蛾便化作星光消失不见。
阎知秀倒没什么意见……反正地牢里除了尸体就是不会说话的鱼,他还挺喜欢这些能解闷的小家伙。蛾子们不停来访,除了来讨要爱抚,更有查看他情况的意思。
似乎它们也是偷偷摸摸地来的,没办法搞什么大动作,只好不停地在他的皮肤上涂满细腻的鳞粉。这些鳞粉宛如不断加厚的结界,或者保护层,许多时候,阎知秀不慎被钟乳石的棱角划伤,无论深浅,伤口都立刻愈合了。
他一边跋涉,一边抓鱼,一边撸蛾子,困了就找个平坦地方睡一觉。有好几次,他醒来的时候,往往能发现怀里正团着个胖乎乎的毛蛾子,正跟他一起睡着,有时是纯黑色的,有时是纯白色的,暖融融的,仿佛一小颗心脏,眷恋地窝在他怀里。
这个时候,阎知秀就会哈哈一笑,用两三根手指把它咯吱醒,再跟它玩闹一番。
夜蛾有些不悦。
恒星还没自转过半圈,祂的使者中间却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混乱景象:小簇的飞蛾团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地交换秘密,却又在祂投射目光的时候变得寂静如死,缄默无言。
传递秘密的飞蛾在喜悦中容光焕发,接收秘密的飞蛾在困惑和不信中发出嗡嗡的嘲笑声,随即它们便消失了,隐秘地去了一个祂不曾允许的地方,回来时讽意尽消,眼中闪耀着梦幻的幸福……宛如没有形状的黄油,又被外力重塑。
有生以来,夜蛾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象,燃烧的怒火中,还有更多狐疑的好奇。
它们到底在干什么?
在“惩戒”和“求真”的两个选项中,夜蛾先选择了后一个。
毕竟,都到了这个时候,能引发祂好奇心的事物实在是太少了,少到几乎没有。
蛾神不动声色,等到使者再自认为秘密地下降到物质世界之后,祂的思绪中泛起涟漪,一只拖曳着丝带般的尾突,羽翅仿佛宇宙星辰的飞蛾悄然冒出,无声无息地跟在使臣身后。
祂倒要看看,它们究竟去了哪里。
越往下飞,祂就越是明悟,心里的怒火也越蒸腾翻滚。
是那颗星球……那个生物所在的星球!他施展了什么亵渎浊术,竟然能在祂的眼睛底下蒙蔽祂的使者,祂权威与意志的化身?
再然后,祂看见了更加不可思议,荒诞无稽的画面。
祂高傲的臣子,代替祂宣判天意,象征了诸世星辰的表征——曾经有多少皇帝拜伏在它们的羽翅之下,多少年轻的新神畏惧它们的昭示,多少初生的天体按照它们的指使行事?但现在它就在这里,高高兴兴地蜷缩在黑发黑眼的奴隶手里,冲他翻开脆弱的肚皮,讨好着,哼唧地振动翅膀,活像一条最忠诚的家犬,正对着主人摇头摆尾地献媚!
瞬时间,祂几乎凝固。
……撕碎他,毁灭他,将他彻底地杀灭,把未来也揉成一团无可挽回的尘埃,让这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骗子再也无法毒害我的意志和决心!
玩闹片刻后,黑蛾飞走了,阎知秀拍着手,不经意地一回头,却发现在钟乳石的阴影中,还潜藏着一只熟悉又陌生的灿烂飞蛾。
“是你!”阎知秀惊讶地道,“我……我记得你!你在我梦里出现过!”
不要以为说出这样的谎言,就能挽救你自己的性命,夜蛾阴鸷地想,我会……
阎知秀伸出手,给祂无比熟练地一把抓起,笑眯眯地挠了挠蛾子胸前的茸茸领毛。
德斯帝诺:“!!!”
“你可真漂亮,和它们都不一样,”阎知秀忍不住放轻了声音,因为这只飞蛾的花色如此与众不同,按照自然常理,在只有黑白二色的蛾群中,它必然会遭遇排斥,甚至是欺凌,“怎么躲在后面?嗯?别怕,没事的。”
他一边问,一边用温暖的手指尖轻轻搓揉蛾神的肚皮,把祂放在自己的胸口,用体温焐着祂冰冷如星子的躯壳。
德斯帝诺:“…………”
神的脑海空白一片。
这一刻,声音是被遗忘的功能,思想是融化的奶油,祂完全说不了一个字,只是支吾着趴在他暖融融的肌肤上,头晕目眩,口不能言。
……他闻起来辛辣,清新又温暖,像一座独自盛开的热烈花园,足以让这个宇宙的主人也无法抗拒地陶醉下去。
第158章 愿他万年(七)
从未有人这么触碰过祂。
自古至今的神祇,邪魔,自然的精灵,非自然的造物,人类抑或其他种族——任何智识尚存的个体,只要心中还学得会敬畏与恐惧的情绪,他们就必不可能敢这样做。
——像这样,拿手指亲密地摩挲着祂脖颈的绒毛,在祂栖息着亿万天辉的脊背上轻柔抓挠,勾弄祂颤抖的爪尖,又去揉弄祂的肚皮……
主神的羽翅根部痉挛着,祂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竖起了一对翅膀,好让阎知秀的指尖再往里按揉,好搔到最渴望的那块皮毛深处。
祂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阎知秀低低地笑,他勾起手指,用圆润的指甲轻轻在那里刮擦,神明立刻在过电的酥麻中软倒,祂瘫在他的掌心,不受控制地抽搐,颤抖。滚滚热浪从骨髓深处一波波地喷涌出来,令祂无声地喘着粗气,只好将六条腿紧紧地蜷缩在一起。
祂不再是全知全能的神了,不再是了,祂不过是一只小小的夜蛾,任由这双手,以及这双手的主人将祂随意摆布,用温情抚融化祂的神志。
“真有那么舒服吗……”阎知秀有点困惑,更多的则是好笑,他看着手里的蛾子,显而易见,在自己手里,它哆嗦得肚皮都在震,已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他伸出食指,探到它张开的足肢中间,玩笑般地挠了挠它的前胸。
星辉之上,德斯帝诺爆发出一阵结结巴巴的,炽热难耐的喘息声。浩瀚的星云化作失控的波纹,荡漾在蛾翼边缘,一些恒星刹那爆发成超新星,另一些恒星则被瞬间抽干能量,干涸为黯淡的星骸。
全部的触碰和爱抚加在一起,也仅仅是最渺茫,最微不足道的涟漪,然而,它们却在主神的心脏中引发了神魂颠倒的激情。祂的喉咙剧烈发痒,眼瞳紧紧地闭起,呼噜的声音就像可怜的,乞求的呜咽,从祂酥麻的舌根上流淌下来。
他在宠爱我,祂拼命地想,这个生物,这个……不可思议的存在,他居然在宠爱我。
纯然的快乐就像最粘稠的蜜,甜到晕眩,甜到刺痛,在神明的后背蔓延,覆盖,使祂的脊梁骨一节节化开。
“哎哟,”阎知秀感觉它都要没骨头了,赶紧加上另一只手,把它捧好,“怎么成了这样?”
他笑着戳了下蛾子屁股,小声嘲笑它:“没出息,没出息的笨蛋。”
如果祂是人形人身,那么此刻,他夜空色的肌肤必然已是布满红晕,盖过了一切星辰闪耀的光辉。
我不是笨蛋,祂口齿不清地在心中辩驳,我是混沌的飞蛾,是一位主神,无与伦比的强力,盖过寰宇的万众生灵!
但与此同时,祂的一点本体就在阎知秀手中哼哼唧唧地翻滚,转着圈地磨蹭。方才祂痛斥过使臣的丑态,祂形容它们是“献媚的家犬”,不料现世报来得如此之快……事到如今,祂转眼就沦为了对方掌心里的小小宠儿。
他怜爱地用指尖拨弄着祂,以为祂是受了蛾群欺压的可怜异种——须得着重强调,此类无端的猜测非常荒唐可笑——就把祂贴在胸前,让祂汲取那柔软肌肤上的温度,吸进他好闻的气息。纵使德斯帝诺想降下僭越之罪的惩罚,祂的足肢也软得抬不起来。
原来是这样。
祂昏昏沉沉地收获了启示,祂的使臣,原来是被这样的力量所俘获的。
我想……我想我不能责怪它们。
带着一丝羞愧,德斯帝诺便如一摊滚烫粘腻的饴糖,紧紧贴在这个生物的肌肤上发抖。
真的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神或人这么亲密地触摸过祂了。无尽孤寂的岁月,让主神也变成了一株快要枯死的植物,此刻,祂迫切地吮吸着每一滴缓解焦渴的甘露,又在十根修长的手指间重获了新生。
这只奇特的蛾子赖着不走,阎知秀没办法,只得把它拢在衣服里揣着。他拨了下蛾子华丽的羽状触角,有点好奇:“怪了,平常你的同类都不敢待得太久,时间一到就赶紧飞走了,你怎么能留得这么久啊?”
因为它们在躲避我的视线,德斯帝诺恍惚地想,它们害怕我的责罚……
想到这里,警觉的了悟如同一道苍白闪电,划破了祂混沌的大脑。德斯帝诺仿佛自幻梦中惊醒,祂立刻停止胸膛中隆隆作响的呼噜和呻吟,停下这些颤抖,不再用头颅,触角和领毛去疯狂磨蹭对方胸膛上的光洁肌肤。
祂狼狈万分,惶然地惊飞起来,灵魂中警铃大作,痛斥着自身的不堪。
你到底在做什么?
祂质问自己。
曾经你是神祇中最伟大者,现在仍是万象万物的主人,却为何成了这副可鄙的模样?!只因一个生物的抚摸,你便失态至此,活像个最胆怯卑微的傻瓜,冲他呜呜咽咽,抛弃全部的威仪!你没有骨头吗?你没有尊名,没有神格,没有无上的权柄吗?
祂再也不敢看底下那个掌心温暖,双眸含笑的奴隶一眼。夜蛾拼命振翅,头也不回地升上至高的天穹,回归到本源的意识海洋。
宇宙中心的夜蛾睁开双眼,仿佛死里逃生那样急促喘气,祂振动羽翅,自身体两侧挤压出的气流形成呼啸的潮汐,牵拉着附近的星系与天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