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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165节

  不知道是不是天天被蛾子蹭的缘故,他身上倒是还挺干净的。
  “好了,快睡吧,”白角提醒他,“明天我们还要早起呢。”
  阎知秀不认床,也没有到新环境里睡不着的毛病,猎人的生涯令他过早地锻炼出了一套秒睡的法门,他紧紧闭住两眼,意识涣散前,他只想着一件事。
  ……不知道那些胖蛾子怎么样了?它们还会来找我吗?
  同一时间,至高天的飞蛾使臣们缄默地环绕着万神殿。
  它们再也不敢擅自下到物质世界,去寻找那个手掌温暖,手指含着魔力的奴隶了,盖因他的话语深深刺伤了主神的心脏,以致祂只能徘徊在昔日众神宴饮的厅堂,无言地对着干涸的酒杯哽咽。
  “……也许言语是胜过一切战争的利器,也许我早就参加了自己的葬礼,担当了自己的来宾和司仪。他说得正确,最大的痛苦就是他的推论全然正确……”
  徘徊数步,德斯帝诺毅然决然地转头,对祂的使臣下达了严酷的命令:“我不会再去观看那个奴隶的生平了!你们同样不许再去拜访!无论他给出的爱抚有多么摄魂夺魄,他的金舌头,银嗓子有多么锋利巧妙……难道他自以为是先代的哲人?他岂敢对我的生平大肆批判!”
  祂咬牙切齿,仿佛一瞬在心中引发了澎湃的恼怒,这股激情来势汹汹地鞭笞着神明,令祂口不择言地接着发出怒斥:“就算他的手指优美又灵巧,哪怕他的笑容便如山间振翅的白鸽,眼眸亮似光耀的星火,能够熊熊地点燃任何一个与他对视的魂灵,还有他的浓密的睫毛,柔软的嘴唇,他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的洁白牙齿……”
  德斯帝诺的声音蓦然停顿。祂愣住了,像一个木头雕刻的玩偶,呆呆地立在原地。
  ……等一下,这不对。
  第161章 愿他万年(十)
  我怎么会这么想?我是主神,而他只是一个卑微的生灵,只消一个念头,我就能让他以最凄惨的方式死去成千上万次!
  ——可是,他很耀眼,他的灵魂熠熠生辉,滚动着鲜活的光芒。相比之下,亿万个赝品的灵魂加在一起,也不过是潭寡淡的死水,浅薄得令我心生厌倦,以至于连抬手毁灭的动力都欠奉。
  他是大逆不道的异教徒。他不信我,不信神,他甚至对我没有一丝尊重。他鲁莽,狂妄,放荡不羁,扬起下巴说话和大笑,仿佛全世界都要被他踩在脚下!
  ——然而,他的眼睛如此明亮,胜过我所创造的一切星辰……他快言快语,做起事来不犹豫,不拖沓,好像胸有成竹,没人能比他更有信心。像功勋章一样,他骄傲地展示着一身的伤疤,难道这是他的瑕疵吗?
  这绝不是。
  莫非他因这一举动而显得更加魅力四射了吗?
  ……确实如此。
  德斯帝诺挫败地捂住了额头。
  祂回头俯瞰,目光一瞬跨越了无数光年的距离,穿过星团和星云,以及恒河沙数的天体,祂再度锁定了那颗熟悉的星球。
  因为祂看得过多,关注得过分,导致这颗星球的星核都再度活跃起来。海面上涨,新的山脉、峡谷和湖泊形成,大面积的沙漠因为气候变化转变为绿洲,在原本贫瘠的地表上焕发出第二次生机。
  祂……祂又看到了那个胆子太大的生物。
  不过,他现在已经混进了其他神殿奴隶的队伍里,像只偷偷摸摸,却又漂亮敏捷的薮猫,鬼鬼祟祟地混迹在一堆灰老鼠中。
  他在干什么呢?
  抹布在神殿的地砖上蹭过一道混着泡沫的水光,阎知秀正在洗地。
  曾经风光无限的宝藏猎人跌份儿到这一步,该说的不说,委实有点太凄惨,但他也没什么可选的余地。
  神殿给奴隶分配的工作已经不能用繁重来形容了,有些活真正干了才知道有多抽象……阎知秀来了两个星期,感触最大的只有两件事。
  第一,神殿里分配的活儿完全是没苦硬吃。
  用他在的小队举例,他们从早到晚只用干一件事,那就是清洁。神殿东侧的图书馆由他们和另外三个小队共同负责,每天的工作就是洗地,扫去书柜上的灰尘。奴隶们必须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拿着抹布擦洗。
  神殿的地板没有缝隙,差不多是由一整块纯黑色的大理石雕琢而成,阎知秀不由猜测,在外星人没有误打误撞地跑进来,这个宇宙的人类还存在之前,他们的科技一定达到了惊人的发达水准。
  不过问题也随之而来:纯黑色的地面,意味着每一粒微小的灰尘落上去都会很显眼。他们必须要特别仔细,一直跪到膝盖红肿,甚至溃烂,两条腿站都站不起来,十指也肿得像死了三天,才能勉强清理完一块区域,等到监工前来验收时,才不至于挨鞭子。
  第二,这里的奴隶好像也在没苦硬吃……根本就不懂摸鱼和带薪拉屎的小技巧啊!
  阎知秀刚来第一天,就摸清了监工的活动轨迹。暴行都是双向的结果,正如一个家暴惯犯只能出现在唯唯诺诺的家庭环境当中,这群只会提着鞭子耀武扬威的废物,同样被一群只会逆来顺受的下位者惯坏了。
  他们完全不担心奴隶会偷懒,把人带到地方之后,就放心地到上头去躺着,大吃大喝地享受。
  那还辛辛苦苦地干个锤子啊……阎知秀一摸清规律,立刻就要造反了。
  他先是以“你们也不想活活累死吧”作为开场白,将和他分在一块儿的青鳞和白角一通威胁,把这两个吓得瑟瑟发抖,吃不下,睡不香之后,再勒令他俩作为望风的岗哨,时刻关注监工和其他奴隶的动向。
  时候差不多了,青鳞怯怯地冲他比划了个手势。
  很好,奴隶在擦洗地板,像他这样顽劣悖逆的生物,就该让人来好好教导一下,叫他明白,什么是需要遵守的规矩……
  德斯帝诺感到解气,他专心致志地盯着黑发奴隶的动向,全然不觉自己已经对他生出了过分浓厚的兴趣。
  可惜,这未免浪费了他的才能——我不是在为他的僭越开脱,但这种卑贱低微的工作,又有什么派遣他的必要呢?为什么使他的双手泡在冰水里,让他跪在地上……
  等等,他正跪在地上。
  ……荒谬!这是在干什么,竟叫他跪下膝盖,蜷着身体?他全身都是疤痕,如此一来,难道不会使旧伤复发,再增新伤吗?
  主神变了脸色,祂情难自禁,亟待发作,底下,阎知秀却大喇喇地站了起来。
  四周的牛马全都散开,跪了一片,监工也开始在台阶上cos待宰的肥猪,他泰然自若地提起铁桶,直接把清洁用的泡沫水整桶倒在地上,水波无声四溢,唰唰地冲了满地。
  青鳞和白角全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阎知秀干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神殿的地砖打磨细腻,只要赶在泡沫凝固之前,把水渍擦干净,地面能比反复擦洗过还要光洁。只是他们始终不敢适应了这样偷懒的做法。
  做完摸鱼的必要步骤,阎知秀就轻巧地踩着水波,走到一眼望不到头的书柜面前,取出昨天没看完的书,继续用翻译器阅读。
  他对旧时代人类的历史还是挺感兴趣的,反正这些书就摆在这儿,也没人看,不如就拿来给自己填充一下知识库。
  嗯……光知道搞些小聪明。
  德斯帝诺盯着他,不禁在心中发出不赞成的斥责声音。
  还看书,看的什么?《神话与人类简史》?如此基础的知识还需要翻阅书籍,倘若你那天不惹得我发怒,说不定我可以纡尊降贵,亲口把这些事为你详细地诉说……
  阎知秀打了个喷嚏,身上热腾腾的。
  谁在背后念叨我了?他奇怪地想。
  德斯帝诺挑剔地打量着黑发黑眼的奴隶。
  他已经换掉古怪的破衣烂衫,穿上了统一发放的麻布袍子。不错,这才符合他卑下的身份。
  他身上再也没有其他装饰,仅仅扎着一条带有毛边的粗布腰带,然而却完美地展示出了他挺拔细瘦的腰身,他的四肢修长,尤其是笔直的,匀称的双腿……不,奴隶的身材一点都不迷人,他没什么好看的。
  他穿的是肮脏的灰褐布衣,不幸的是,这种颜色反将他的皮肤衬得苍白干净,搭配那墨色的发丝,还有唇边的微笑——他的嘴唇怎么可以是淡红色的?而且是最柔软,最完美的淡红色?这是被允许的吗?
  阎知秀换了个姿势,松松垮垮的衣领敞开,无意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
  德斯帝诺的喉间当即迸发出一声艰难的哽咽。
  这次不是因为痛苦和伤悲。
  一上午过去,午饭的时间快到了,监工验收的时间也快到了。阎知秀不疾不徐地放下书本,拿起一旁的抹布,示意同伴现在开始装装样子。
  角落里缩着不敢动的两个人赶忙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勤勤恳恳地擦掉快要干涸的泡沫,地板顿时变得锃光瓦亮。
  监工甩着鞭子过来,一路走,一路打骂前头的奴才,等到了阎知秀跟前,这个皮肤黄得发橙的选民站在他们负责的地砖边上,横挑鼻子竖挑眼地瞅了半天。
  德斯帝诺端坐高天,望着这一幕,祂居然也饶有兴致地挑起银白色的眉峰,等待验收的评语。
  “……做得一团糟!”人高马大的监工没能挑出毛病,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十分不悦地一甩鞭子,鞭稍凌厉,擦着阎知秀的小腿划过,他蛮横地吼着,“都滚去吃你们的猪食,你们这群渣滓!”
  德斯帝诺神色淡漠,祂向后倚靠在诸星的椅背上。
  阎知秀知道这个监工是什么德行,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纠缠,遂跟着大部队低头走出去。
  奴隶一天只吃两顿,稀粥管够,主食是没有盐味的蔬菜,还有硬得跟石头一样的面包,不过好歹是神殿的底层员工,能有一点特殊的优待,午饭时可以多领一小碗混合着蜂蜜的甜水。
  埋头吃完午饭,抓紧时间休息片刻,再提桶打水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数个监工领着神殿守卫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开始挨个质问奴隶。
  阎知秀听了一耳朵,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负责他们的监工忽然蒸发了。
  这听起来是字面意义上的蒸发……午休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他。这个占地面积很大的选民忽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原地只留下了他的全套衣物,以及从不离身的鞭子,至于他本人现在在哪儿,具体遭遇了什么,没人知道。
  其他监工都以为这是一起凶杀案,他们怀疑是奴隶干成了这件事,此刻正在调查。
  阎知秀思忖一番,固然觉得这事蹊跷,但又和自己没什么关系,说不准是神殿上层权斗,给那头肥猪牵连了呢?
  他轻松地应付了问话,下午时分,他继续摸鱼,悠闲地藏在书柜后头看书。
  阳光穿过装饰成星空与命运罗盘的水晶穹顶,被分割成漫荡的,晶莹剔透的细碎光晕,它们跳跃在阎知秀的脸上,同时把他的面孔照耀得如梦似幻,仿佛他自身就是一个最美丽的发光体。
  德斯帝诺无声地看着他,祂没有挪开眼睛,祂也挪不开眼睛。
  正因如此,今天的日照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天空中的两颗太阳固执地不肯关闭,星球本身也被这样专注的凝视定在原位,不敢动弹一下。
  祭司们惊慌失措,披头散发地跑上神殿最顶端,他们张开双臂,对着天空呼喊献礼,不顾那炽热的阳光会闪瞎自己的瞳孔。星球上的选民也尽数涌出家门,震撼地陷入一片混乱,最后,他们因为害怕可能到来的神罚,又全部缩回建筑物内部,噤若寒蝉,合起双手,拼命跪地哀求。
  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乱糟糟,闹哄哄的,阎知秀还一无所知。他沉浸在书本中,把手枕在后脑勺,专心地翻过一页。
  直到他看得累了,他才忽然反应过来——今天怎么还没过完?
  再错眼一看,图书馆的人全跑没影儿了,只剩他一个在这里。他打个哈欠,把书塞回原位,抬头瞅了下天,阳光那么刺眼,令他情不自禁地朝后避让。
  天空骤然黯淡下去。
  真的,这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被过度拉长的白昼眨眼便转过暮色与黄昏,快速沉淀成黝黑的夜晚,满月一跃而起,立刻代替了太阳的位置。
  阎知秀:“……”
  什么鬼?
  你们这个世界的物质规律都这么不正常的吗?
  外头呼号震天,他试探着走出图书馆,穿过空荡荡的长廊,发现所有人都在神殿门口的广场上跪着,跪不下的就淤出到大街上,这会儿正亢奋地举起双手,朝天空大喊大叫。
  人群的和声席卷四野,分贝大得像在轰隆隆打雷,吵得人耳膜生疼。
  简直一群神经病啊。
  阎知秀无语地旁观了一会儿,这阵子没人有闲心管他,全在为千年等一回的“神迹”痛哭流涕,激动得跟癫痫似的,满地乱滚乱爬。
  ……服了,睡觉去了。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七拐八拐,走到自己的床位跟前,倒头就进梦乡,一点儿不含糊。
  德斯帝诺瞧着他,有点不甘心。
  这都是我为你展示的神迹,你怎么可以不闻不问,表现出如此冷淡的模样?
  还是说,你在欲擒故纵?
  德斯帝诺威严地“唔”了一声,神祇高卧天穹,比一切古往今来的皇帝都要傲岸,祂觉得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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