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170节
阎知秀就像什么等身小手办,被蛾子抱在前足,左边翻完右边翻,头上看完看脚底,转着圈儿地检查了一遍,幸好,除去糊了满身的晶莹粉尘之外没受伤。
阎知秀:“……”
阎知秀有气无力地道:“我没事,你可以把我放下了吗?”
德斯帝诺抱着他的爪子先是一紧,随后才不甘地松开。他回头一看,遍地堆的都是造型各异,工艺精巧的玩具,拾起一个,棕色的长毛小狗身上顿时沾了一个亮晶晶的巴掌印,还傻呵呵地冲着他笑。
阎知秀有些哭笑不得,他回过头,望着德斯帝诺:“毛绒玩具?”
“你会喜欢。”神明局促地说,祂的触角小幅度地摇晃,“只要你心里感到些许的欢欣,那么我便也是欢欣的。”
阎知秀有点无言以对。
他发现这只蛾子有点像过去的自己,因为寂寞了太久,所以一遇上能和自己同行一段路的伙伴,就会竭尽所能地讨好对方——假如有可能的话,把心也掏出来吧!只要能把心塞进一个人手里,就好像终生都有了依靠,再不用漂泊四方。
“……谢谢,我确实喜欢。”他动了动嘴唇,“不过用不着这么多,我以前收集得蛮上瘾的,后来没空打理,只能放在安全屋里吃灰,又全送人了。”
“为什么呢?”德斯帝诺不解,“倘若你有这个愿望,我就为你建造一座宫殿,专门摆放这些小东西。你想要眷族吗?我还能让它们活过来,拥有神智和血肉……”
“不了!”阎知秀赶紧拒绝,心说你们神的脑回路确实跟人不一样,“不用了,我对成神不感兴趣。”
他手里拿着小狗,坐在德斯帝诺身边。
“我找了几个福利机构的考核人,把它们都送给那里面的小孩子,”阎知秀盯着手上的狗,“玩具还是要放在爱它的人手上,这才算好去处,跟着我么?哪怕是毛绒玩具,只怕都落不到全尸啊。”
他望着狗,主神望着他,神的目光轻而易举地穿过表象的皮层,抵达人类的内心深处。
当前人类有些伤心,我需要转移他的注意力。如果我也执掌狂欢和极乐的权柄就好了……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德斯帝诺问,“我心里一直好奇着这件事,你不是神,没有奇异的能力,你是怎么穿越我的屏障,无意间掉进来的?”
闻言,阎知秀露出神秘的微笑,他揪揪蛾子的领毛,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能力?”
“哦!”蛾神的眼睛变得亮闪闪的,祂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那么,请你告诉我吧,你有什么奇妙的本领呢?”
尽管德斯帝诺在深入骨髓的懊悔中熬过了绝端漫长的时光,可祂仍然要说,祂的那些血亲曾经也是顽劣的恶童。诸神的笑声吵闹,言语轻佻,在德斯帝诺无法承受这种吵闹,这种轻佻,转而用沉默竖起壁垒,将自己安放在里面之后,神明们又不甘心受了这样的冷待。祂们发誓,要用更多的喧嚣,更多刺耳的言语来打破长兄和祂们之间的隔阂,于是德斯帝诺只得退缩得更深……直至形成不可逆转的恶性循环。
但是人类,人类很好。带着种洞若观火的成熟,阎知秀不疾不徐地应对了降临在自身头顶的灾祸,他十分擅长用自身的经验对外物进行判断,同时又不傲慢。方才他捏着毛绒小狗,看向德斯帝诺——德斯帝诺心知肚明,自己迫切的讨好举措是称得上可笑的,然而人类看着祂,只是在用眼神说,“没关系,我知道”。
人类很好。
因此,德斯帝诺在人这里学到了许多人际交往方面的知识。阎知秀身上总有一类“哦,这样啊,那又如何呢”的懒散气场,好像讲什么都可以被接受,不用被旁观者嘲笑,所以主神也尝试着坦诚起来。
祂发现,对外人摆出这样虚心求教的态度,其实并不难。
阎知秀看了他一眼,弯起嘴角:“好吧!告诉你也没什么。”
他来了兴致,在地上画出猎人协会的权力结构,一个标准的三角形:“喏,你看,这里就是我在猎人协会任职的地位,我在这儿!”
他点在金字塔的高层,接近顶峰的位置:“猎人协会有数十万登记在案的宝藏猎人,我能站这么高,就是因为我打一出生就有个本事,我认路。”
“认路,”德斯帝诺重复,并未轻视这个常见的说法,神明饶有兴趣地提问,“你能认哪里的路?”
阎知秀哈哈一笑:“你很识货!我认路,并且只认出路,什么迷宫重地,古墓遗迹,都难不住我,我的脑子天生异于常人,跟着直觉走,一定能找到出口。”
德斯帝诺惊诧道:“玛尔……?”
“什么?”
“道路与方向之神,一位年轻的神祇,祂的名字是玛尔。”德斯帝诺说,“你听起来就像被祂祝福过,可是你身上并没有蒙受赐福的痕迹。”
“我就说嘛,这是天赋异禀。”阎知秀把自己是如何被人暗算,遭到鳄人追杀,然后又被虫洞吐出来的故事完完整整地告诉了祂,“可能这里也算一个出口,可能我就是鬼鬼祟祟的鼹鼠,到哪里都可以钻出个洞。反正,我就这么掉下来了。”
德斯帝诺的触角渐渐低垂下去,星辰黯淡,祂的眼眸笼罩着一层痛苦的光。
不,你不该来到这里,你实在不该……这个宇宙不是你的出路!恰恰相反,命运为你安排了最险恶,最无能为力的结局,通往毁灭的路途,正在其中。
如果我把他送还回去呢?德斯帝诺心尖割肉,如此设想,他依旧去当另一个宇宙的宝藏猎人,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冒险,寻宝,无拘无束地大笑。祂不必想起一个注定衰亡的神,也不必和这个神一同迎来终末的黄昏……
“阿嚏!”阎知秀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蛾子钻石般的鳞粉到底钻进了他的鼻孔,德斯帝诺看见他眼眶通红,这才想起来人类的体质不同,急忙吹一口气,收回了这些闪亮的粉尘。
“不行了,你这里有没有洗澡的地方?”阎知秀揉着鼻子,“我得去泡泡热水。”
德斯帝诺顺势将脑海里的消极念头抛到一边,半是逃避,半是不舍,祂再把人类捞起来,珍惜地放在自己身上,驮着他朝浴池走去。
当然了,神明洗濯形体是用不着浴池的,当祂们决定要进行这场沐浴的游戏时,祂们会变化出诞生之初的原形,在宇宙的中心掀起狂潮的波澜,用最纯粹的能量冲刷蛾翅上的花纹。每一颗飞溅又破灭的泡沫,都是未成形的天体星球。
神明的宫殿为此没有洗浴的功能区域,但没关系,现实是可以改变的,德斯帝诺要朝浴池走去,那么浴池就一定会出现在旅程的终点。
“嚯!”一到地方,阎知秀的眼睛就睁大了。
真是皇帝也没享受过这么牛的水池子啊,池子是柔和的翡翠绿色,地面则铺着银白的玛瑙砖,轻轻用指甲敲击,会发出像乐声那样清脆的声响,温度正好的热水冒出腾腾的云雾,顶上也布满灿烂的星座,比仙境还要美好。
“衣服在这里,”望着四处张望的人类,德斯帝诺满心喜爱,“香水,花瓣,金屑,红盐,泡沫香波……都放在这里。”
看见阎知秀目露讶然,拿起纯金的香水瓶子打量,神不自然地解释道:“因为,我看人类洗澡的时候,总喜欢在水里放一些香香的东西,或者是颜色比较好看的佐料……”
阎知秀的心情有点复杂,虽然说他平时也挺会捯饬自己的,但这么多珠光宝气的小盒子是闹哪样啊?还有,那个应该不叫“佐料”,叫“泡泡浴炸弹”吧?
“……谢谢!”他说,“你费心了,我会按需放……那个,我要脱衣服了,你可以回避一下吗?”
蛾子还像座小山似的蹲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阎知秀脱睡衣,这种感觉就有点奇怪了。
德斯帝诺很惊讶,神明鼓着蓬松的领毛,好像没想过自己会在洗澡时被人赶跑:“你需要我回避吗?”
阎知秀几乎听出了一丝不情愿,感觉就像逡巡领地的大猫,困惑于这个家里怎么还有猫不能进的地方。
蛾神沉默地抖抖身上的绒毛,梳理触角,把翅膀合在后背,很委屈地拧着离开了。
一座山缓缓地开走,阎知秀松一口气,很痛快地把自己剥干净,沉进热腾腾的水中——老天啊,他真的已经太久没在水里好好泡一泡了。
阎知秀高兴起来,一头扎进水池,在里面滚了好一会儿才湿淋淋地浮上来,浑身的骨头都在热水的包裹中根根松开了。鉴于职业的特殊性,就没有宝藏猎人是不爱洗澡的。
洗到兴头上,阎知秀还拿起那些盒子里跟珠宝一样漂亮的“佐料”,好奇地加到水里,看都有什么效果。
他在这头洗得开怀,德斯帝诺却感到失落。
从他创造出人类以来,就没有遭到过眷族的驱赶,无论是洗浴,祭礼,嫁娶还是丧葬,人类都以能吸引祂的注意力为一生的憧憬目标。人类是多么容易受伤的生物!祂的人类更是其中翘楚,遍体的伤痕,昭示着他的英勇与无畏。
如果热水伤害了他该怎么办?如果云雾钻进他的鼻腔,使他窒息了该怎么办?如果他被浴池的边缘挫伤呢?如果他不小心滑倒了呢?我怎可将注视的目光转开,使他因为疏忽而承受苦痛?
德斯帝诺越想,就越觉得阎知秀处在危险的境地中,祂固然是全知全能的神,然而阎知秀更是祂唯一的人类。
祂这么焦急地思索着,浴室的窗户外面,陡然便发生了变化。追随祂的心意,一颗袖珍的星星盘旋着,急不可耐地靠近了那里。
阎知秀浑然不觉,他微笑着从热水里钻出来,惬意地呼吸着温暖的空气,后背的皮肤却不由一紧,仿佛有寒意顺着脊梁骨流淌。
有人正在窥探自己。
不,不对,他立刻否定了自己的判断,这种像针刺般的动静,又岂是“窥探”能够轻描淡写地形容的?
阎知秀警惕地抓起毛巾,在疑惑中,他缓缓回头。
阎知秀:“…………”
——透过灯光,一颗硕大如星球的眼珠完全占满了窗户的面积,它颤动着,正目不转睛地往里张望。虹膜中折射辉光,瞳孔完全是深不见底的黑洞,贪婪地紧盯着人类的身体。
见了鬼了。
泡在热水里,阎知秀头顶的冷汗一下就淌成了河。
“纳……德斯帝诺!”阎知秀愤怒地大喊道,“你到底在看什么?!”
大事不妙,那颗星星吓得蹦飞了,主神急忙冲进来,面对兴师问罪的人类,祂知道自己兴许做错了事,可是做错了什么呢?祂实在说不上来。
瞧着生气的阎知秀,祂急中生智,飞快地把人捞起来,往自己胸前一塞,再用翅膀紧紧地包裹住。
“嗯!”德斯帝诺自觉劫后余生,松一口气,如此说道。
第167章 愿他万年(十六)
阎知秀被毛糊了一脸一身,他难以置信地扑腾起来,身上刚刚洗干净,这会儿又像在面粉里持续翻滚的一块糍粑,被厚厚地裹了一层芡。
德斯帝诺:“没事了,不用怕,不用怕……”
德斯帝诺拿翅膀裹着人,上半身颠颠晃晃,还以为阎知秀是吓着了,赶紧开始笨拙地哄。
阎知秀好不容易挣扎出两条胳膊,拳头已经硬了,“邦邦”两下捶在蛾子的口器上,然而对神来说不痛不痒,没有任何感觉。
阎知秀:“……”
德斯帝诺:“咦?”
人刚刚是不是揍我了?
祂这才察觉到不对劲,再把人从领毛里翻找出来。
一阵鸡飞狗跳,夹杂着阎知秀崩溃的大喊大叫,最终以德斯帝诺浑身炸毛,蓬松松地在浴池旁边面水思过,阎知秀使劲儿擦洗,洗得咬牙,搓得切齿为结局。旁边,一圈小蛾子们胖胖地顶着香波,花瓣,浴巾等物,在旁边殷勤地侍候。
“隐私,要注重隐私!”阎知秀恨铁不成钢,“不能因为你是蛾子,还很毛茸茸就能为所欲为,连点私人空间都不给我留!你知道错了吗?”
德斯帝诺点点头。
“那你以后该怎么做?”
德斯帝诺思索一秒,把脑袋凑过去。
真是奇怪,明明不可能受伤,为什么人刚刚用拳头打得祂心里痒痒的呢……
再打两下。
阎知秀:“…………”
算了,看在祂也是第一次交朋友的份儿上……
阎知秀忍气吞声,推开硕大的蛾子头,自己潜到水下头默默地搓掉身上的鳞粉。
他水性极佳,憋气憋到一半,抬头往上一望,池水波光粼粼,犹如一块摇曳的翠冻,德斯帝诺已经趴在池边,正睁着两个探照大灯般的复眼,担心地往下盯着看。
阎知秀咬住脸颊内侧的软肉,也就是水下不能叹气,否则他非把这一池的水都吹得烧开了不可。
他洗得手指都皱皮了,才靠在池边,接过小蛾子递过来的浴巾擦干身体。
“谢谢。”阎知秀可以叹气了,所以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疲惫地擦干脸上的水。在他旁边,德斯帝诺距离他恐怕只有两公分。
是的,祂还在盯着看。
好吧,一个偷窥狂蛾子——抑或是一群偷窥狂蛾子,又能给他的生活造成什么坏影响呢?就像他的生活还不够混乱似的,穿越时空?他做到了。结识一个神,并把祂骂哭?他做到了。在神的世界里生活,并且可能永远也摆脱不了这些绒毛很多,会飞的圆滚滚的家伙?他依然做到了。
“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阎知秀无奈地问。
见他穿上崭新的浴袍,浑身都散发着自己的气息,德斯帝诺没来由地高兴着。祂立刻就把人抱起来,再喜滋滋地安放到自己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