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183节
侍从大口喘息,他跪倒在一棵青翠欲滴的柳木下,惊喜地说:“是、是哀露海特大神的小小领域!这大地和海洋的生机,总算能够中和战争与灵魂的灾祸——你是怎么做到的?”
阎知秀心不在焉地理了理衣摆,比起侍从,他的体力充沛,倒更接近于神。
“你猜我是怎么被选拔上来的?”他故意卖了个关子,放出一些暧昧不清的信息,供听众猜想,“你呢,你没受伤吧?”
“没有!”对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朝阎知秀伸出手,“我是利欧,我在第七行宫当酒侍,你呢?”
阎知秀犹豫的时间很短。
“阎知秀,”他伸出手,握住对方的小臂,“我是……”
他朝花圃努了努嘴:“喏,我就是干这个的。”
不料,男孩的眼睛却骤然亮了起来。
“原来你是庭院祭司的备选啊!”他艳羡地说,“真是前途无量,太厉害了!”
“什么庭院祭司的备选,”阎知秀苦笑道,“刚来就遭遇了这种事……领我来的人都跳池子了,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你看我身上穿的,原来的衣服全烧光了,这是我带过来的睡衣,临时套的。”
他的演技炉火纯青,言语中半真半假,酒侍立刻就相信了他的话。
“你别急!”利欧同情地说,“我这里有多余的衣袍,你就稍作遮掩,说金印章被战争的火焰烧毁了,你的祭司不会怪罪你的。”
阎知秀的肩膀松开,大大地吐出一口气。
“真是太谢谢你了,”他诚恳地说,“你能带我去庭院祭司那里吗?你知道,我刚上来,也需要一个领路人……”
对于救命恩人的请求,酒侍自然满口答应,他先给阎知秀换上崭新的白袍,接着又等到外头的动静平息下去,两人才谨慎地从神殿里探出头。
原先一望无际,壮丽辉煌的广场,此时已经被烧成了一层光滑坚硬的壳,从神和赶来的祭司们正试图重塑它昔日的繁华。阎知秀没有多看,唯恐被奢遮的蛾子找上门来,赶紧跑了。
至高天拢共分为八个圈层,最中心的万神殿便是阎知秀曾经住过最久的所在,主神们在那里宴饮,集会,决议诸天四季的星辰要如何运作。层数越是向外,居住的神灵也就越弱小,越繁多。
他们走到半中央,身边行色匆匆的侍从简直比夏天热带花园的蚊虫还多,他们惊惶地跑来跑去,不住窃窃私语,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为此,利欧停下脚步,眉头紧锁,开始在人群中左顾右盼,他眼巴巴地张望着,倒真有另一个白袍的女孩儿挤出众人跑过来,她应当是利欧的朋友,因为她拉着男孩的手,先好奇地看了阎知秀一眼,接着就趴在他耳边,很紧急低声道:“你看见没有?奢遮主神的使臣们正在到处找人!”
利欧吃惊:“找人?找什么人?”
旁边,阎知秀镇定自若地吹起口哨。
“不知道!”女孩子急切地说,“它们找疯了,祭司们也吓疯了,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你听见哭声没有?我刚刚从前头跑下来避难,你可千万不要无缘无故地跑过去,让他们有借口惩罚了你呀!”
利欧连连点头,一次关键的情报传输,就通过这张微小的情报网达成了。
“你听见了,”女孩走后,利欧抱歉地对他说,“我现在不好带你过去,你最好也迟一点再到庭院祭司那里报名。”
阎知秀叹了口气:“我明白,谢谢你的帮助,还有你告诉我的情报,我一定会小心的。”
一定小心不被小恶棍们发现。
和利欧分手告别,阎知秀一扭脸,闪身躲进熙熙攘攘的侍从里,他走路的动静悄无声息,步履轻盈,穿过层叠华丽的宫室,接着顺手提起长廊下的一支金水壶,钻进了神殿后的茂盛花园。
他才不管花园是谁的领地,里头又住着哪路神仙。阎知秀若无其事地走进那些弯腰侍弄仙花仙草的园丁中间,开始仔细地翻看花叶,时不时提起金壶,把露水浇在上面。
阎知秀的成就,除了得益于他奇妙的天赋,还要得益于他的人生信条:不管做什么事,最重要的因素是自信。
自信是强大的魅力,它能使一个人从庸众里脱颖而出,也能赋予一个人百试百灵的超能力。譬如现在,他扮演得那么得心应手,理直气壮,因此察觉到有外人加入的园丁也只是瞄了他一眼,便继续埋头劳作了。
在这里,阎知秀安然无恙地躲过了梦境飞蛾一轮又一轮的搜寻。
至高天里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只有仆役们自行制定的休息和短暂的睡眠时间。等到阎知秀放下金壶,坐在长廊下伸懒腰时,花园里已是空无一人,星空下花香浮动,神殿都静默地沉寂着。
真是安静的时光啊。
阎知秀勾起嘴角,等到一切都沉淀下去,他才有心情思考这一连串的疯狂事故。
我需要观察,他沉思着。
众神时代的真正样貌,跟德斯帝诺口述的,跟我想象的都有不小的差别,我需要先观察,再行动。
在他身后,苍穹骤然大亮。
熟悉的感觉涌动在阎知秀的后背,令他头皮发麻,浑似触电。
德斯帝诺。
他仓皇地跳起来,猛地扭转身体,睁大眼睛。
不会错的,就是他!这个全宇宙最可恨的混蛋来了!
至高天的中心,主神间的最伟大者走出了万神殿,哪怕相隔无尽的光年,祂的辉煌面相,古老姿仪,还是跨越了时间与空间,清晰无比地刻印在每个目击者的瞳孔当中。
祂头戴华美冠冕,不可窥探的面纱遮盖着祂的容颜,祂看起来和数万年后的模样没什么区别……但也只是外表上没有区别。
阎知秀愣愣地盯着祂,祂站在无穷无尽的光芒中间。
他的纳达是羞怯的爱侣,多容易就能在床笫间变得面红耳赤,舌头打结。祂温柔,纵容,喜欢捧起阎知秀的手背,一下接一下地亲吻他的指根,或者将滚烫的嘴唇长久地贴在他的耳畔,对他喃喃地诉说最柔软的情话。
而现在的德斯帝诺。
现在的德斯帝诺,正是一名冷酷至极的暴君。祂的言行如此锋利,除了毁灭与臣服,甚至没有留给听众第三种选项。
一个身影在祂面前,祂站得很低,头也垂得很低,桂叶金冠,墨绿的头发像云。
理拉赛。
大概整个至高天都目睹了这惊人的场面:神王走出万神殿,毫不留情地贬低着祂的亲族,而另一位主神唯有缄口不言,发抖地站在原地。
奇怪的是,阎知秀能清晰地听见祂们的声音。
也许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听见这场对话的人类。
“你的傲慢,近乎到了厚颜无耻的程度。”德斯帝诺如此说道,祂的言语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最直截了当的评判,“你没日没夜地侵扰我,试图把这份图纸,这些构想摆在我的桌案前。你到底想向我证明什么呢,理拉赛?”
阎知秀咬紧牙关,险些大声喊出来。
他立刻就明白了这场冲突是为什么事,理拉赛递给祂的,又是什么图纸,什么构想。
“你想让我夸赞你的荒谬吗?”神王好奇地,残酷地逼问,“还是说,想让我赞许你的奇思妙想,无上智慧?”
理拉赛低声说:“我……”
祂只说了这一个字,神王手中光芒大放,无数残破符文便如溅射的流星,遍布至高天的角落,其中一片就落在阎知秀身后的水仙花丛里。
理拉赛的瞳孔剧震,失声大叫:“大兄!”
“不要再来打扰我。”神王说。
光芒散去了。
阎知秀脑子“嗡”一声,差点站不住,扶住了身旁的大理石柱。
这一刻,他心中回荡的只有一个声音。
——德斯帝诺!你要死是不是!!
他的思绪乱糟糟的,只能先转身,去花丛里捡出那枚被德斯帝诺撕破的符文。
拨开馨香扑鼻的花叶,符文就黯淡地躺在泥土里。它是半透明的,形如一千只飞鸟的羽毛,拼凑成一对翅膀的模样。
“……飞翔。”阎知秀如坠梦中,喃喃地说。
原来是你啊。不知多少万年后,也正是你,第一个被我抓在手心。
相比起这场尖锐的重大冲突,梦神和战神之间的小龃龉委实不值得一提。至高天明智地陷入缄默,在智慧之神回收完这些符文之前,不会有生灵敢冒然出头。
理拉赛的手指不住战栗,祂垂首跣足,犹如跋涉雪原冰刃,步步行走在寒冷的地面上。
祂一次次地俯身,弯腰,一次次地亲手拾起那些被撕碎成千万片,散落诸天的符文。神祇的面容掩在墨青色的乱发中,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唯有伸出来的指节攥得发白,筋骨梗得根根绽起。
阎知秀在掌心里摩挲着那枚符文,心事重重地等候着,不知过去多久,理拉赛的光辉终于照到了第八层。
他完全震惊地望着对方。
德斯帝诺曾多次提及理拉赛的心高气傲,然而此时此刻,这个高傲的主神差不多是碎掉的状态了,只要有人稍稍拿指尖一碰,祂就会坍塌成废墟,崩溃成再也拼不起来的形状。
阎知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不应该走过去。
他对自己说。
真的,我不应该走过去,这么早就引起这些主神的注意,理拉赛非常聪明,祂说不定一眼就看出我是什么……
智慧之神正在发抖。活像个北风中瑟瑟的小兔子,小老鼠,小蚂蚁什么的。
……好吧!很好。
阎知秀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非常遗憾,这些狗屁神都跟吃了魔豆一样见风长,德斯帝诺是这样,理拉赛也是这样,他必须得抬高胳膊,才能让祂看见掌心里的符文。
“祂不知道,”阎知秀低低地说,像在小心翼翼地靠近一只受惊的雄鹿,“祂不知道你……创造这个法阵的意思。”
理拉赛抬起晦暗无光,然而冷得刺骨的眼睛,无声地盯着人类。
“祂就是个社恐,你知道什么是社恐吗?社交恐惧症,一种病,”阎知秀说,然后快速牵起神的手,把符文放进祂的掌心,“顺便一提,这我猜的,我以前认识这样的人,所以就,呃,大胆一猜。反正,你别放在心上吧,我跟你打包票,祂不懂你是什么意思,好不啦?”
理拉赛的眼神中缓缓凝聚起了光芒。
祂眯起眼睛,看着手里的符文,又看看阎知秀真诚的表情,冷冷地,缓慢地吐出了一句话:
“你不过是个下贱的凡人,又懂什么?”
神的声音犹如精金和脆玉相击,每个字都能乘着风雨,琳琅地飞到天上去。
阎知秀:“…………”
人们永远没办法想象,他那天用了多少正念冥想的功底,多大的力气忍耐,才没有一拳掏在智慧之神脸上。
阎知秀紧闭双唇,他露出虚假的笑容,侧身摊手,恭敬地请这位主神轻移贵步——赶快给我滚蛋吧。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趁着蛾子打架,借机溜走,冲进草丛中蹲下*啊哈!谁也抓不住我!
蛾子:*打完群架,发现人类不见了,急得到处大哭*
阎知秀:*已经选择了全新的花园作为领地,但与此同时,发现这个时空的德斯帝诺是一个无敌巨大的大混蛋*嘎!怎么会这样!*立刻昏倒了*
德斯帝诺:*突然感应到有人昏倒,很不舒服*哎哟,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