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185节
阎知秀原路折返,他不客气地盘腿坐在安提耶的肚皮跟前,指甲在瓶子上敲敲,发出清脆的声响。
“忍着点。”他说。
安提耶见过唯唯诺诺的人类,见过癫狂入魔,完全失去理智的人类,更见过献媚取宠,骨头比稀泥还软的人类……兄长的造物恒河沙数,比大海里的水滴还多出七倍,可祂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阎知秀拧开自己的水壶,里面盛满清澈洁净的露水,他动作麻利地洗濯了蛾子红烫似火的伤口。清爽的水珠一浇上去,顿时蒸腾起了大片嘶嘶的白雾。
“怎么不处理一下?”阎知秀随口问,“总不能指望它自己愈合吧,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难道厄弥烛制造的伤口是这么轻易就能处理的吗?须知祂不仅是战争与火的象征,更是毁灭的化身。祂若要蓄意击伤了哪个亲族,那这伤绝不会愈合得这么轻易!
祂完全可以现在就严厉地训斥了这个比一滴水,一粒小石子强不到哪儿去的人,告诫他不要如此轻易地评判了自己所不了解的事,但是……
安提耶震惊至极。
但是祂肚皮上灼痛难耐的伤痕,当真在清水的冲洗中获得了缓解的慰藉,清爽的凉气渗进创口,居然令祂痒痒的,想要来回抖抖肚子。
这到底是什么神奇的露水?要是被厄弥烛知道,祂非要勃然大怒,把整个七重天都烧成一撮灰烬不可!
这样想着,安提耶就忍不住要伸出蛾喙,把自己的口器扎在水壶里吸吸。
阎知秀“啧”了一声,非常熟练地抬手,弹一下蛾子的触角。
“不要捣乱。”
安提耶难以置信:“你弹我。”
阎知秀头也不抬:“嗯,我弹了。”
安提耶生气地大声嗡嗡:“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怎么敢!”
阎知秀打开水晶瓶,里面装着“不知道原料是什么但据说可以治病”的香喷喷药膏,挖了一大块出来:“老实点儿,肚子上都破了个洞,还在这儿乱扭。”
他嘴上说得不客气,可涂抹的力道却是温柔的。人类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刮过创伤周围的绒毛,把药膏小心地点在那个又小又深的血口里,再时不时揉一揉,让药更均匀地渗进去。
安提耶开始舒适起来了,灼烫的痛苦正在离祂而去,祂感觉……祂觉得很惬意,很快乐,好像自己正陷在凉丝丝,松软软的云里,无忧无虑,滚来滚去。
“可以了。”阎知秀收回手,准备收拾收拾走人,“以后注意点,别再受伤了。”
伤痛消失,安提耶心头的阴翳也一扫而空,头顶星光灿烂,闪耀着亘古的美。
“等一下,”祂总算能施展一位主神的威严,雄浑肃穆地喝止住对方,“你还不能离开。”
随着祂的发话,阎知秀当即被先前那头壮如熊的蛾子拱得一个踉跄,差点一头飞到安提耶的肚皮上。
阎知秀:“……”
“你到底是什么人?”安提耶狐疑地问,“你止住厄弥烛留给我的伤痕,并快速有力地治愈了它,就算在主神当中,我也只能想到一位可以做成这件事的!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潜藏在至高天,又有什么目的?”
阎知秀拧起眉毛,想了一会儿。
“这样,”他说,“我不跟你要报酬,也不会问你发生了什么事,你也不要追究我的过去。这个交易还算公平吧?”
安提耶不抱着肚子了,伤口愈合之后,祂就恢复了一只蛾子该有的姿势。主神活力四射,同时跋扈地大笑了起来。
“我才不会答应你的请求呢!”祂扑扇着触角,“倘若你不告诉我真相,我就把你抓到天上去,让你永远也落不到地面。从今往后,你就只能在风暴与雷霆当中生活,与流云和飞翔的灵做伴,看你还敢不敢隐瞒我!”
人类面无表情地看着祂,没有说话。
“恐惧,并且心生敬畏!”安提耶洋洋得意地道,“这就是天空之神的——”
人类面无表情地看着祂,冲祂伸出了一只罪恶魔爪。
安提耶睁着苍白的圆眼,眼睁睁地看着人类的手落在自己头上,紧接着——抓了抓。
没错,仅仅是抓了抓。
然而,安提耶的脊梁骨一下就软了。祂的蛾翅紧紧挤着后背,把自己堆得像一座颤巍巍的黄油山。
这是什么感觉呀!祂在心底惊慌失措,不禁害怕地大喊大叫。世事的变化果真是没有任何规律可言的,就在刚才,祂还耀武扬威的要人类恐惧、敬奉自己,一眨眼过去,真正惶恐不安的却成了祂。
人类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的另一只手也伸过来了……安提耶无路可逃,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人把手指插进祂那无上神圣的领毛,再细细密密地梳理,刮擦起来。
安提耶沉重地倒塌了。
祂输了,祂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人类的掌心抚摸到哪里,祂就化开到哪里,祂好像一下变得很小……是的,祂就是一只最小,最脆弱的新生儿,只能蜷缩在人类的怀抱里,享受他的爱抚和温暖,被他拥抱,倾听他低低的轻笑。
这就是祂全部的职责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更重要的天命。
祂呜呜咽咽,打着黏黏糊糊的呼噜,不住在人类的双臂间拱蹭,翅膀震得低鸣,漫天遍海的蛾子都像喝醉了,醺醺然,飘飘然地瘫倒在云端。
天空摊满了毛茸茸的蛾子饼,连至高天的苍穹都随之变了颜色,由此引来了其他主神的注视。
不过,祂们的目光全被蛾子饼挡住了。
“安提耶又在发什么疯?”奢遮吹着一颗星星的泡沫,转眼便失去兴致,一把揉碎了。
“也许祂只是喜欢这样做!”卡萨霓斯捞起天边如虹的霞光,恣意轻浮地抹在自己不着寸缕的无瑕躯体上,祂的笑容比霞光更令人心荡神驰,“一个神要做什么,都有祂自个儿的道理。”
奢遮嫌恶地瞪了祂一眼,翻身变回飞蛾的本貌,躲开了亲族故意勾来的长腿。
这段时日,梦境与灵魂之主异常烦躁。
德斯帝诺终于走出祂的神殿,但却是为了在所有神明面前痛击理拉赛的身心,严酷至此,使智慧之神郁愤得几乎死去。而祂与厄弥烛的斗争没能占了上风不说,祂的几只使臣还吵闹着要一个人类——一个身份不明,来路未知的人类!桩桩件件,简直都荒谬得叫祂想笑。
安提耶想做什么,确实不管我的事,奢遮阴冷地笑着,希望祂被疯狗咬出来的伤口还好,可别叫祂疼得掉眼泪了。
“恐惧?”阎知秀复述着问,“心生敬畏?”
在他手底下,天空之神恍惚地淌了一地。祂哼哼着,把硕大的脑袋瓜塞到人类的肚子上,长长的触角都扑到阎知秀耳朵边了。
“再摸摸,再摸摸……”主神恳求的模样,完全可以算“有失体统”,以及“自甘堕落”,但祂是多么幸福啊。祂就像一片终生漂泊,无依无靠的小小羽毛,忽然就被人安全地收敛到了怀里,从此再也不用孤苦地流浪。
阎知秀忍不住笑了。
他无奈地抓着蛾子触角后面的那一小块皮毛,幸好被神的饮食强化过身体,否则他的两条腿非被压扁不可。
“还不起来?”他问。
安提耶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只是一摊融化的蜜糖,失去了一切思考能力,祂含糊地摇头,嘟嘟哝哝地说:“我会把你带走……”
“不行。”阎知秀干脆地弹了下祂的蛾子头,“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什么!这不被允许,我要把你安全地藏到我的神殿,我的领域。你不必再劳作,当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侍祭,我……我马上就解除大祭司的职位,祂太无能了,可以滚到别的地方去随便当什么神,你以后就是……
阎知秀挑起眉毛,捏住这个年轻主神的触角。
“你思考的声音太大了。”他不客气地说,“如果你想跟我做朋友,那你就选时间来这里看我。我有自己的规划和生活,不会接受你的任何安排。”
顿了顿,他补充道:“要是你用朋友的身份和我结交,我会很高兴。但换句话说,假如你把主神的身份摆在我面前,想用这个逼我就范……”
他加重了语气:“那我们就分道扬镳。我不在乎你是什么神,我有选择朋友的权力,你听懂了吗?”
安提耶打了个冷颤,发呆地望着他——人类的灵魂一下就不温暖了!祂不喜欢这样……
主神思来想去,还是不甘地垂下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阎知秀再度微笑起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他说,“你是我的朋友,我也是你的朋友。”
朋友。
安提耶新奇地咀嚼着这个词语,祂有亲族,有长兄,也有过仇敌,有过对手,可是,祂还从来没有过朋友。
时间不早了,祂必须要动身回归,除去德斯帝诺之外,一位主神的长久缺席,是会引来其他主神的过分关注的。
打心眼儿里,安提耶不愿叫祂那些血亲发现人类。他是祂新到手的朋友,拥有无与伦比的魔法双手,叫神也沉醉的灵魂,举止从容,谈吐非凡……又跟祂们有什么关系呢!
“我……”祂吭哧吭哧,忽然局促起来,“我是安提耶,天空,风暴与雷霆的主君。既然你是我的朋友,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阎知秀。”阎知秀笑着抚摸祂丰密的领毛,“我是这把扫帚,这片落叶,还有一些枯萎花瓣的主人。”
回归万神殿之后,安提耶依然非常高兴,祂高兴得差不多昏了头了。
祂被人类搓揉得容光焕发,皮毛油光水滑,映着星辉,委实闪亮得过分耀眼,与近日来愁云惨淡的氛围一衬,说“格格不入”都算谦虚了。
尽管祂极力遮掩——可幸福和疫病一样,都是有情众生无法掩饰的事实,即便祂跟着做出垂头丧气的模样,那些欢悦,那些安心的欣喜,还是要从祂晃悠悠的触角,情难自禁,来回摇摆的肚腹里流露而出。
卡萨霓斯轻轻一嗅,身为狂欢与极乐的化身,祂竟然能被安提耶身上的快活气息熏得发晕。
“祂肯定有秘密瞒着我们。”奢遮阴鸷地低语,“我们最年轻的小星,祂像个得手的贼一样满心欢喜,满心雀跃呢!你瞧啊,理拉赛,祂是不是同你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万神殿中,理拉赛不发一言,但祂掩在袖口中的双手,却余怒未消地攥成了拳头。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严肃地教导小蛾子*这不是正确的交朋友方式!天啊,你的家长是怎么教你的?
与此同时,真正的家长:*把自己关在安静的房间里,享受多子女家庭里难得的寂静*
与此同时,小蛾子:*立刻决定爱上人类,准备把他抢到自己的神殿里,让他充当一切情感缺失后的补位身份*
阎知秀:*冷酷的*不行,我决不允许。从现在起,我要把这些教训都算在德斯帝诺头上。
第182章 愿他万年(三十一)
安提耶的幸福生活,自此拉开了序幕。
当然,这不是说祂就能完全摆脱了家庭的藩篱。
长兄施加给亲族的阴影仍然强力地笼罩在每位主神的头顶,理拉赛郁结悲愤,厄弥烛还在无端地发泄祂永无止境的怒火,银盐苦劝未果,哀露海特闭口不言着沉默,奢遮对自己比以往更加阴阳怪气,而卡萨霓斯……祂还是以前那个卡萨霓斯,可是,就连极乐的权柄,如今也沦为了一层薄弱的雾气,无法在家族中激起任何正面的情绪。
但与过去的无尽岁月不同,这一次,安提耶再也不用独自消化这些窒息的,灰暗的家庭氛围,祂已经交到了一位最了不起的朋友。
祂私下离开万神殿的次数,亦较以往增幅了百倍不止。遭到了奢遮的排挤?祂要去找人类。被理拉赛用恶毒的话语冷嘲热讽?祂得去找人类。终于在与厄弥烛的斗争中占据上风?耶!快去找人类炫耀!被卡萨霓斯往身上吹了很多搓不掉的粉色闪光?太讨厌了,立刻去跟人类抱怨。
第七层的湖畔,如今就是祂的秘密避风港。安提耶可以融化成晕晕乎乎的一摊,躺在人类的腿上来回晃悠,每当人类用温暖的掌心摩挲祂的翅膀根,祂就会变成扁扁的果冻,无比美满地荡漾起来。
“……这可不是我的过错,明明是祂们太痴心妄想,我只不过点破了真相,谁知这就大大地刺伤了理拉赛呢?”安提耶转动触角,咕哝着说,“但也是祂自作自受!倘若祂不对我评头论足,说,‘弱智的孩子总有别样多的欢乐’,我才不会理会祂!”
阎知秀随手编织着一串繁复花环,这是他欺压其他侍祭得来的技术,刚好可以锻炼手腕和指头的灵活性:“那你说了祂什么?”
“我告诉祂,祂虽然是智慧的主神,但不过是徒有虚名,因为智商是不能跟智慧划等号的。祂与其叫‘智慧之神’,不如叫‘智商之神’来得准确!然后,祂就暴跳如雷,要和我开战了。”
阎知秀啼笑皆非,他无奈地把一串山楂花编在月桂叶中间,心里难免忧虑:
这些主神都跟没长大的熊孩子一样,年轻的德斯帝诺更是病得严重,要怎么缓和祂们之间的关系才行?
宇宙的尽头是家庭伦理剧……唉。
安提耶翻个身,祂今天变小了很多,可以讨好地抱着自己的爪子,毛茸茸地对着人类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