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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209节

  “好的。”祂说,“我陪你出去。”
  阎知秀起身,他对德斯帝诺点点头,希望这能安抚神明已经非常焦躁的心情。
  室外,小而繁茂的花圃往风中送出大量馥郁的芳香。阎知秀来过这里,他当然来过,他的眼睛还能熟门熟路地看见廊下摆放的金水壶,鼻子也适应这些芬芳的气息,可他的大脑,不知怎的,他的大脑现在成了一个隐隐带有敌意的陌生人,不愿对他敞开记忆的大门。
  “出了什么事?”一构筑好保密的阵法,理拉赛便匆匆忙忙地发问,“你生病了吗?我看你的脸色那么苍白,好像透明得快要消失一样!”
  阎知秀张开嘴,讷讷地说:“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理拉赛惶急地打量他,祂同样发现了不妙的端倪。从前的人类目光灵动,他是个狡猾的猎人,愉快的捕食者,虽然拥有人的脆弱躯壳,可祂们全在私底下说,“这个人拥有强大的,神的灵魂”。
  可是现在,他变了。
  一夜之间……仅仅只是一夜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吞噬了他灵魂的一部分,吞掉了他的活力,狡黠,吞掉了他闪闪发光的生机,令他变得迟钝,木讷,像出世不久的孩童,茫然地面对大千世界。
  “我不知道,”阎知秀说,“我忘了。”
  理拉赛的脸孔当即凝固。
  “……你忘了,”祂说,“这是什么意思,你忘了?”
  “我刚刚……我醒来的时候,需要犹豫一下,才能叫出德斯帝诺的名字。”阎知秀轻声说,“然后,我不太记得卡萨霓斯了,我好像忘记食物应该是什么味道,当奢遮走过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应该记得祂,可是,等卡萨霓斯喊出祂是谁,我才想起祂是谁。”
  理拉赛惊得原地呆愣。
  “你才想起祂是谁。”祂麻木地,鹦鹉学舌地重复着人类的最后一句话。
  阎知秀点点头。
  “我这是出了什么问题?”他费解地问,“似乎一夜之间,我的脑袋就……就坏了!我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德斯帝诺,我怕祂会疯掉,随后我就看见了你。本来我想不起你是谁的,可我总觉得,我和你的联系要比别的神都深一些,你应该能帮助我……”
  他久久不曾听见理拉赛的声音,抬起头时,发现神祇的脸色惨白如纸,祂不像神,更像一个枉死的鬼魂,眼神中充满恐惧。
  阎知秀发愣地道:“你……你在害怕。”
  他感觉自己的心被刺痛了。
  “你怕我。”
  理拉赛半蹲下来,握住人类冰冷的双手,细致入微地瞧着他的脸。祂看得那么仔细,那么用力,仿佛一挪开目光,阎知秀就会消散在空气里。
  “我不是怕你,”祂嘶哑地说,“我是怕别的东西……我怕它伤害你,更可怕的是,它会带走你。”
  阎知秀困惑地与神对视,他不太理解祂说的话。
  理拉赛死死地抓着他,不肯松开,祂的影子幻则化出另一个高大的人形,几乎破门而入,冲进不安等待的主神们当中。
  “出事了,”理拉赛发抖地说,“都行动起来!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迷糊地起床,迷糊地穿衣,迷糊地刷牙*嗯嗯……我的牙刷在哪里?
  旁边:*递过来一只手**塞牙刷*在这里。
  阎知秀:*困倦地刷完牙*嗯嗯……我的早餐在哪里?
  旁边:*摆好丰盛的早餐*在这里。
  阎知秀:*忽然清醒,发现旁边系着围裙的大蛾子*嘎!*吓得晕倒了*
  德斯帝诺:*慌张*这些都是我昨天看你洗澡的补偿我不是故意要在你的床上和你一起睡觉的!
  阎知秀:*昏厥,但是手不忘摸蛾子毛*
  第203章 愿他万年(五十二)
  亘古以来,理拉赛都是冷静和理智的具象化,智慧之神高踞尖塔,矜持地拢着奥秘的衣袍,不允许尘世的灰烬上升到自己的眼目当中。祂左手的从神名为洞察,右手的从神名为远见。
  但这一刻,祂抛掉金冠,鬓发凌乱,脸色比任何一个死人都要惨淡,祂在恐惧——这不应当,不合理,因为一个神是不可能产生这种情绪的,这就像沸腾的冰水,或者夜晚升起的太阳。
  德斯帝诺豁然站起,祂盯着理拉赛的脸孔看了一秒,接着便把目光转向花圃里呆坐的阎知秀,他的面容苍白而柔软,像个茫然的旅者,不知所措地眨着眼睛。
  神祇的外壳刹那破裂了。
  主神变化出的幻美人形,便如潮湿的墙纸般片片剥落,万星在祂展开的庞然羽翅上缓缓盘旋。一瞬间,祂的恢宏存在就超越了万神殿,至高天。七道光柱紧随在祂身后,几乎在下一秒钟,七位主神不约而同地抛弃了自己展现于人前的外观,重回诞生之初的飞蛾形态,快速,迅捷地撑满了全宇宙的真空。
  祂们是巨丽的,狰狞的大神,八只飞蛾扬起概念的双翅,在蛾翅中央,万亿星辰的物质界,璀璨奇妙的星环界,以及神灵居住的至高天,统统缩小到肉眼可观测的体积,对比祂们的体型,小得犹如一枚真正的鸡蛋。
  那片小小的花圃无视一切法则定律,从神殿中原封不动地升起,扬升至与诸神视线齐平的位置。
  花园里,人类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时间恍若静止,他正靠着一株繁盛似春河的葡萄藤。
  “出了什么事?”混沌的飞蛾紧紧地盯着这个人,他比一粒尘埃更小,比一缕呼吸更轻,可他已经是祂三颗心脏加在一起的全部重量,“理拉赛,我不允许你再用哑迷来回答问题,你要用清晰,明了的语言告诉我,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奢遮忽然抖动触角,不安地振动羽翅。
  智慧的飞蛾默然半晌,比起身处愤怒边缘的兄长,祂的声音要轻得多:“德斯帝诺,在说话前,我只请求一个问题的答案,那就是万神殿的命运,是否有所改变?在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前,我将谨慎地保留自己的回复。”
  德斯帝诺因此按捺住急躁的火气,放眼望去——的确,塑造了万神殿的瑰丽星河的确产生了细微的变动,祂猜测,那应该是由自己的念头而起的。
  “诸神的命运是发生了变动,”德斯帝诺说,“但我看不出那有什么不好,我决心要弥补家庭的裂痕,莫非这是一件坏事?”
  “回答问题!”安提耶再也忍耐不住,祂的吐息凝聚着雷霆风暴,“人类出了什么差错,值得你这样惊慌?我看不出他的病症,只觉得他无精打采,魂不守舍。”
  “我的神力一直守卫着他,”银盐说,“它们并未遭受损毁和消耗,我在等你的解释,理拉赛。”
  “……灵魂,”奢遮一直沉默,此刻终于惊骇地开口,“理拉赛的意思是灵魂。”
  一石激起千层浪,祂的发言,顿时在众神中砸出轩然大波。
  “他的灵魂怎么了?!”
  “说了不让打哑迷!他的灵魂出了什么问题,你倒是讲清楚啊!”
  “如果是有外敌入侵……”
  “如果真有外敌入侵,我第一时间就会发觉,用不着你们在这里故弄玄虚!”
  纷乱轰鸣的嘈杂声里,阎知秀似有所感,他转过头,望着混沌飞蛾的方向。
  “……纳达?”他发出试探的问话声。
  尽管对比起神灵山海般的宏大声响,他的音量比落叶坠地还要轻微,但祂们依旧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呼唤,并为此震惊得闭口不言。
  静默中,德斯帝诺俯下身去,祂发光的,漫长的触角尖端小心翼翼地扫过花圃,落在人类掌中,看起来就像交握的两双手。
  “你叫我什么?”祂怔怔地问。
  “纳达,”阎知秀微微地笑起来,“你不是纳达吗?”
  德斯帝诺连忙道:“我是纳达,可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呢?”
  “因为是你告诉我的啊!”阎知秀的笑容更盛,他歪着头,打量着如今变得太大的飞蛾,虽然以人类的视线,只能看清飞蛾的一根绒羽,以及绒羽上的鳞粉光斑,“它与永恒的事物相对应,指的是露水,还有和露水一样转瞬即逝的众生。你忘了?”
  德斯帝诺真的糊涂了,这个谜一般的人类抓走了祂的心,然后又往里面填进了更多的困惑与谜团,祂正想再追问下去,却突然看见,人类的后背在发光。
  明亮的,繁复的光。
  阎知秀的记忆已经非常混乱了,虚无是只可恨的蛀虫,拼命在他灵魂的果肉里钻洞。他忘了自己正置身于哪个时代,他误以为在他面前,德斯帝诺是万年之后的纳达,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必要遮掩着自己的纹身呢?
  蛾翅的纹路顷刻流淌满肩,放肆地交织下去,犹如一面锦缎的繁花,这堪称匪夷所思的一幕,令德斯帝诺完全失去言语的能力,无话可说。
  “那是德斯帝诺的神纹……”卡萨霓斯震惊地喃喃地道。
  “他们已经是伴侣了?”哀露海特心头乱糟糟的,“他们什么时候结成的伴侣?”
  “我见过你,纳达。”阎知秀呓语道,他的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混乱,有时他在对德斯帝诺说话,有时他在对“纳达”倾诉。
  “有段时间,我其实非常恨你……我情愿和你一起死,可你却把我送走了,你就这么把我送走了。死人不再有知觉,活人却得留下来,承受所有的痛苦和折磨。我的心碎了,全碎了,我想你想得多么难堪……那一刻,我觉得我是全世界最可怜,最困苦潦倒的人。”
  “所以你说我很坏,我对你最坏了,”阎知秀涣散的瞳孔缓缓聚焦了一下,他微笑着,眼里闪烁着水光,“我怎么能不坏呢?你把我的纳达杀了,你让我眼睁睁地看着祂死……”
  德斯帝诺无法自控地颤抖着,祂正在面对真相,一个祂不愿接受的真相。
  “以前我经常思考一个问题,因为你是神嘛,虽然你失去了很多东西,可你还拥有很多,而我只是一个人,寿命短暂,见识浅薄,”他茫然地说,“比起你,我好像个穷光蛋,什么也没有。你为什么会爱我?”
  “后来,我渐渐的就想通了,作为人,我有的是无限的可能和无限的未来。我是只能向前走,不能回头看的生物,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在走向衰老,同时走向未知。”他满意地笑道,“那你爱上我也就不足为奇了!假如你失去方向,不知道往哪里走,没关系,我带你走啊,我会拉着你的手一起走的。”
  猝不及防的泪水,骤然从德斯帝诺的眼眸中掉落。
  “我知道它正在吞噬我的记忆,”阎知秀低声说,“它还是找到我了,我的时间恐怕剩得不多,曾经来不及说的,开不了口说的,趁现在都告诉你吧。毕竟你那么笨,靠你自己想,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领悟……”
  他的手更冷了,人的话语迟钝地断在舌尖,他张了张嘴,却只能疑惑地停下。
  阎知秀忘了自己刚才想说什么,神纹带来的短暂清醒,仅仅是昙花一现的奇迹。
  德斯帝诺终于感受到了那股空寂荒芜,万物不存的寒意……它涌动在他的身体里,自始至终,它都暗暗地潜藏在他的身体里,时刻等待着暴起的机会!
  ——虚无。
  神的权柄,时间,空间,光明和黑暗,牺牲与燃烧……一切的一切,都无法与之抗衡的结局。
  ——虚无很快就会带走他。
  德斯帝诺的心冻结了,祂的灵魂同时跟着冻结。
  “……诚如你们所见,他不属于当前的时间线,”一片寂静中,理拉赛悄声开口,“准确来说,他来自数万年之后的时间线。”
  “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厄弥烛沉声问。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们的!”奢遮厉声道,“他的灵魂如今已是千疮百孔——”
  “——我不说正因为他是逃回来的!”理拉赛扇动蛾翅,咆哮着回击,“在他的时间线上连德斯帝诺都死了!他亲眼见证了宇宙被虚无吞噬,他是逃到这里来的!”
  浑如炸响的十万个晴天霹雳,所有的主神,全在过度的惊愕中沉寂。
  “太多年之后,我们都离开了,”理拉赛疲惫地说,“离开了很久很久,久到这个宇宙只剩下德斯帝诺……我想虚无就是在那一刻挑中了这里,它被祂所召唤,决定要吞噬这里的万事万物。”
  “那天人类找到我,他来给我送请柬,同时跟我说了很多话,他对我的法阵……那个如何对抗虚无的构想,熟悉得让我都觉得心惊肉跳。”理拉赛的触角低垂下去,“他准确无误地挑明法阵的构造和原理,他还会阅读神文……我一下就猜到他不是这个时间线的人,再联系到他对我们的态度,对德斯帝诺的态度,我想,他口中的那个‘死去的丈夫’,莫非是数万年后的德斯帝诺本尊吗?”
  “于是,我试探着向他提问,而他的反应,则令我大吃一惊。”
  智慧之神久久沉默,其他主神也僵滞得不能言语。
  “我私底下琢磨了很长时间,因为我实在不能确定,未来的兄长到底是怎么死的,无论现在还是未来,我想祂都一定深爱着这个人,祂不可能自我了断,抛下伴侣不管。可是,还有谁能害得了祂?”理拉赛打起精神,接着说,“到了宴会那天,我问了他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他就告诉我,德斯帝诺的死因是‘不能说的’。”
  银盐笃定道:“虚无。”
  “唯有虚无。”哀露海特说,“除此之外,混沌的飞蛾将与存在同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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