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213节
什么情况?
他勉力睁开眼睛,只见一群五彩缤纷的影子正在自己身边飞来飞去……这啥,小花仙?
见到人醒了,那堆家伙立刻飞得不见影子,躲在四周窥伺。阎知秀费劲儿地爬起来,捂着额头愣了半天。
怎么搞的,我又掉下来了?
我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古埃及掌管自由落体的神吗?
头顶日光强烈,两边树影纷飞,青草与花朵的气息萦绕在鼻端,阎知秀愣愣坐了会儿,转眼看到手上的血红色纹身,顿时被刺得龇牙咧嘴。
再不把这些藏起来,相信他很快就会变成古埃及掌管自由落体的非主流……
快遮住快遮住!
跟随他的心意,那些繁复显眼的花纹当真隐匿颜色,没入他的肌肤深处。阎知秀缓缓力气,好容易从地上爬起来。
他的四肢和骨头全软得跟烂泥巴一样,对宝藏猎人来说,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坏事。他尝试着往前走了几步,感觉自己活像个软趴趴的姜饼人,正在大烤箱里艰难地跋涉。
好在走出一段距离,肌肉的力气便慢慢恢复了。阎知秀不顾身后探头探脑的小生灵,他现在只想知道,他现在正在哪儿。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没见到其他星体,他想大声喊德斯帝诺……嗯,不好,还是谨慎行事,先摸清楚情况再说……
撑着疲惫的身躯,阎知秀走出这片森林,视线顿时一片大亮。
敛翅飞蛾形的神殿遍布地平线,被日光折射得金碧辉煌,城市上空,飞行器与各式奇幻的有翼生物来回交错,形成有条不紊的航道。前方则是通往城门口的一条主路,阎知秀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决定跟着这条路走。
他钻入人群——并且很满意地看到人类并没有在这个时空灭绝——再敏捷地进到城内。在城里混迹一天,阎知秀惊喜地发现,这个时空的神殿已经彻底变了。
隔着一条街,他踮脚眺望,看到不光有星辰的蛾翅组成大门,地面还纂刻着七道色泽各异的金线,再往里瞧,属于七位主神的神像,就在德斯帝诺,以及……
阎知秀眯起眼睛,有点奇怪。
等等,不对啊,德斯帝诺前头怎么还有个雕像?双肩如此宽阔,宏伟得跟个定海神针似的,那该不会是……该不会雕的是我吧?!
“呃,请问一下,”他连忙抓住一个无辜的过路人,“我刚从医院出来脑子被车撞了忘了好多事……总而言之,请问那个神像是谁的?”
“什么?哦,你说它吗?”无辜路人倒是蛮豪爽的有问必答,“它刻的是蛾神的永恒伴侣,万物中最可怕的爱者。”
阎知秀有点傻了,他重复道:“最可怕的……?”
“因为神总是闭口不言,所以信徒们并不知晓他的姓名,我们只知道他走了,很久以前就走了,下落不明,而祂爱他,爱到彻底改变了一个神的神性。”路人耸耸肩,“难道这还不够可怕吗?”
阎知秀:“……”
“据说每隔一段时间,众神都会举行盛大的仪式,”路人乐呵呵地说,“祂们祈祷他回来!是的,亲爱的陌生人,你没听错,毕竟连神也有无法达成的心愿,因此,祂们痛苦地乞求,而为了响应众生的神主,每隔五年,我们也会举行祭礼,向他致敬。”
阎知秀:“……”
路人忽然发现了什么,有点惊奇地打量阎知秀的面貌,好奇地说:“哎!陌生人,我打眼一瞧,怎么你长得这么像雕像的脸啊?”
阎知秀支支吾吾,顺手抄起一边菜摊上的麻布,给自己的头遮住了。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经历漫长的冒险,终于抵达了终点*呼!我这一生无怨无悔……*悲壮地坐在沙发上,悲壮地打开一瓶啤酒,悲壮地开始瘫着喝*
大蛾子:*阴森地冒出,因为人好像忘了什么事*
阎知秀:*感到奇怪*咦,房间怎么变冷了?
一堆大蛾子:*阴森森地冒出,因为人好像忘了很多事*
阎知秀:*不可思议*房间更冷了!*打寒颤*
第207章 愿他万年(五十六)
他心说大哥,算我求你了,那个雕像五大三粗,都臂上能走马拳上能站人了,你倒是一眼看出我跟它长得像了!我跟它究竟哪儿像了你倒是说说看呢?
阎知秀随便找个借口搪塞了下,接着便掩面而逃,遁入一片绿油油的瓜果蔬菜里。
好啦,看起来一切都完满无缺,没有虚无,没有离别,大家还是好端端的一家人……一家蛾,现在就差自己,亲手把最后一块缺失的拼图给合上了。
阎知秀抓着后脑勺,总觉得苦恼。
大约这种感觉就叫近乡情怯吧?英雄打倒恶龙,拯救王国,原本是应该衣锦还乡,自此享受花团锦簇的荣誉人生的,可他其实很怕看到父老乡亲们泪光闪烁的眼神啊……大家都说英雄是全村的希望,但他是迫不得已才走上这条路的,如果有的选,谁愿意历经磨难,而不是跟自己的家里人过完平静幸福的余生呢?
我要是这会儿回去,万神殿里肯定乱了套了,大家必然哭天抢地,弄得人仰蛾翻,接着不知道激动上多少天,我不管去哪里,干什么,身上都得叠上七八只蛾子,我会变成饱受呵护的重症病患,变成全宇宙仅存一只的濒危动物,变成婴儿,变成瓷娃娃,变成脆弱果冻人。
唉,想想就头大。
不如我先偷偷地叫下银盐?毕竟祂是所有神里最沉稳理智的一个,应该不会搞出什么大动静,我先跟祂商量,再想想后续的对策。
阎知秀皱着眉头,将此方案否决。
不行,要论沉稳,还有哀露海特,说起理智,还有理拉赛,总不能一碗水端不平,事后说起来要祂们伤心。
那不如单叫德斯帝诺?反正祂一个就能代表全家了,也不用考虑端不端水的问题……
阎知秀忽然打了个寒噤,马上把第二个方案否决之。
这个更不行!总觉得我会拿到什么先哭后爱,黑化强制的剧本,光是摇床就要摇上个几百天……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阎知秀在林间乱转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我用不着祂们来找,我可以直接去找祂们啊!
是了,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我就悄悄地进到万神殿,然后趁其不备跳出来大喊一声“啊哈!”,接下来再向大家展示我健康的体魄和并不算双开门冰箱的真实身材……把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才是我最习惯的做事风格。
阎知秀复又乐呵起来。
他熟练地驾驭着狂风,将自己变成一阵轻盈的梦,随之飞上夜空。在他身后,一直悄悄跟随他,好奇偷看他的花精们望见这个场面,全都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原来……他不是不三不四的画家。”一个花精轻声说。
另一个花精郑重地颔首:“他是,不三不四的神。”
阎知秀当然没听见下头的谈论声,他快速地离开物质界的束缚,升上星环界,随后再抵达至高天。众神居住的国度终年星天低垂,他又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家园。
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至高天美丽依旧,只是路上的精灵和从神安静了许多,仿佛有种巨大的,悲哀的力量,令祂们哑口不言。一切都覆盖着雾气般的忧伤,园丁手里提着金水壶,从那里喷洒出来的水珠,都像是晶莹剔透的泪。
阎知秀情不自禁地捂紧了头上的麻布,他像个超脱于时代的灵魂,鬼鬼祟祟地穿行在建筑物和花园的阴影里。
走着走着,他逐渐停下脚步。
在第七层的湖畔,他发现了异样。
原先他居住的小屋,还有那片碧玉般的湖水,此刻尽数被层叠的神力所笼罩,宛如一枚倒扣下来的水晶球,将时光万年如一日地珍藏。
阎知秀尝试着伸手,发现那些封锁的神力对他不起作用,于是,他顺理成章地溜进去,打算故地重游一番,看看有什么能用的线索。
……等下,有神!
不是错觉,湖边真的坐着个高大的影子,雾气朦胧,阎知秀也分不清楚那是谁,只是僵硬了伸出去的腿。
再等下,对方好像也察觉到了他的存在……不好,对方转头,朝他看过来了!
伴随着神明的视线,弥漫的浓雾同时散去,阎知秀立刻就认出了祂的身份。
安提耶坐在湖畔,漫长的思念和痛苦令祂成熟,令祂的面容笼罩着不化的哀伤。
那个年轻气盛,快言快语,比雷光和飓风更加迅捷的神明,如今恐怕只存于阎知秀的记忆里。天空的主君目光沉郁,深深地盯着远处的不速之客。
“……你来啦,”祂终于开口,说出的话却远超阎知秀的预料,“请坐在我身边吧,我很想你。”
阎知秀愣住了。
怪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原本还在心里酝酿着许多解释的措辞,宽慰的软语,许多他能做到,亦能说出的安抚承诺……以此来应对安提耶即将爆发的哇哇大哭。可现在是什么情况?祂说的这是什么话?
阎知秀实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随机应变,谨慎地走过去,观察着最年轻的主神的模样。
“你……你好像不太意外?”他尝试着开口,“我的意思是,你像经常见到我一样,你怎么不……呃?”
小混账,千万别告诉我你是捏了个我的替身出来天天陪你……你真敢这么搞,我就要狠狠敲你的脑袋瓜了。
“这个吗?”安提耶忧郁地笑了起来,“大约是因为神是很强大的存在吧,如果我们过度地思念一个人,一个生命,他的身影就会从我们的回忆里蒸腾而起,化作真实的虚像,降落到我们身边——就像他一直都在,从未离开过那样。”
阎知秀张开嘴唇,真相使他舌头打结,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所以……我是虚像。”他讷讷地说。
“你是我回忆里的虚像,”安提耶望着他,笑了一下,“只不过,你之前从来没戴过麻布的头披。”
阎知秀发愣地盯住祂的脸。
直至近距离探查,他才发现,神祇的容颜本应光辉无瑕,可安提耶的眼下的皮肤却干燥而脆弱,那些细小的皱纹,就像泪水流淌过后留下的干涸河道。
他发呆地道:“你的眼睛……”
安提耶伸出手指,摸了下眼眶附近,低声道:“我经常坐在这里想你,想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摸着我身上的伤口……即便是神,也不应该哭得那么多,对吗?”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红着眼眶,将脸转向波光粼粼的湖面。
“有时候,银盐也会跟我一起坐在这里,但祂更喜欢你的小房子,因为祂是在那里遇见你的。我们的关系变好了,变得像真正的亲兄弟,可我知道,这些幸福都不是真的,只要你还没回来,就不是真的……”
沉默片刻,祂接着道:“其实,在你走后不久,我们突然都多了一段奇怪的记忆。”
阎知秀打起精神:“奇怪的记忆?”
“是的,”安提耶笑道,“我的记忆是,在另一个时空,那个你没有来的时空,我最终对德斯帝诺彻底失望了,我对祂说了一句绝情的话,发誓再也不会回到这个伤透我的地方,然后,我在别的宇宙建立了自己的国度,愤愤地舔舐伤口,治愈痛苦,做着一个无法无天的君王。”
“那你快乐吗?”阎知秀问。
“不和你,不和家人在一起,那就不是真实的快乐。”安提耶喃喃道,“后来我大约是沉睡了,大约是跟随混沌的飞蛾一齐湮灭了……谁在乎?反正我不在乎。我一心只想着你,我想我有好几次任性,惹你生气,你也气不了我太长时间……你总是纵容着我的。”
“有一天晚上,我梦到了你,我变成小飞蛾,而你就抱着我,坐在这里的位置。”安提耶静静地说,“我悄悄地问你,‘我不做神了好不好?就做小蛾子,和你天天在这里晒太阳’,你呢,你光是笑,也不说话。醒过来之后,我哭得差点把整个至高天淹了。”
阎知秀偏过头去,他只能把脸埋在麻布里,祈祷里头还能插着一片大菜叶子,好遮住自己发红的眼睛。
“我就快回来了,”他承诺道,“你……你不要哭,也不要怕,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到那时候,我会天天陪着你在这里晒太阳,再也不离开。”
想了下,他补充道:“我不骗你,我发誓。”
阎知秀不敢再听安提耶的回答,更不敢再听年轻的主神还说了什么话,他步履踉跄,近乎逃也似的离开了湖畔。
差不多是一瞬间,他立刻就推翻了原先的计划,因为他轻视了祂们的爱,同时轻视了离别万年的悲伤。他不能就这么一无所知地跑进这座被泪水浸泡了如此之久的神国,然后欢声笑语地宣称了自己的归来——倘若在这时做出轻佻愚行,阎知秀会为此唾弃自己一辈子。
他心事重重地走着,脑袋里回旋着各种混乱的念头,也不管双腿会把自己带到哪儿去。等他嗅到空气里的腥气,停下脚步后,方才发现前方的河水透出隐隐的红光。
厄弥烛坐在河水的上游,赤膊挽袖,低垂着眉眼,正在浣洗剑锋上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