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220节
后头那个玩意儿还没有放弃,还在追着他跑!
贺九如:“哇啊啊啊啊——!”
他脚下生风,只听身后追逐的声音始终无法甩脱,那玩意儿发出的动静既像沉重的脚步声,也像粘稠的血浆大块打在地上的咕涌声,听得人口齿浸冰,浑身发寒。
贺九如头也不回地狂奔,恰逢前方天空阴云一点,从悬崖边掠过,他的眼睛顿时一亮。
“来得好!”
他毫不犹豫,纵身一跃,将双手牢牢地抓着那片“云彩”,原来是一只大鹰的灵魄,正巧飞过此处。
乍然遇袭,大鹰发出惊怒交加的嘹亮啸叫,贺九如连忙跟着叫喊:“神鹰神鹰,请你不要怪罪!如果你能把我带飞回去,我愿在树下给你供奉香烛,以此偿还恩情!”
那鹰半是听从,半是被他身后追过来的东西吓到劈叉,忙不迭地抓着贺九如的灵体,拼命掉头疾飞。
动物在梦中的神魂不与人类相同,转眼间,便带着人飞跃重重大山。贺九如心有余悸,再回头去看,身后的“五香馍”已然变成了一粒小小的黑点,一动不动地凝在原地,然而,那股令人恶寒的视线,却仿佛一瞬穿越了千山万水,偏执地刺破云层,直直地追在贺九如身上。
……天啊,真是太倒霉了。
连贺九如都只能哀叹自己这次的烂运气。他不想,更无心去涉足福生寿海的事故,什么仙官,什么童子,什么出逃的五香馍……面对这个几乎掌握了全部的尘世权财的庞大组织,平凡人简直比蝼蚁还要渺小。
一路走来的经验告诉他,关于大人物的秘密,小人物知道了是不会有任何好处的,小人物的结局,要么隐姓埋名,要么死路一条,不会有第三条路可选。
此时晨光乍现,拂晓的浅橙色华光轻轻转开一隙,照亮了无尽天轮,贺九如的目的地到了。
他松开抓着鹰爪的手,滚到地上,起来后,又对着鹰魂连连作揖。
“多谢,多谢!”
道过谢,他赶忙转头飞奔到村长家,村人起得早,这会儿梦境里空空荡荡,只有两三个婴儿还呼呼大睡着。贺九如即刻冲进自己的肉身,睁开眼睛。
他掀开褥子,起床穿衣,听得外头闹哄哄的,调整表情,打开房门查看。
这时候,村里人全围拢在东头老杨家,你一言我一语吵得热闹。
“……不管你们怎么扯,仙人就是没把我家的丫头带走!”被村人淹在中间,妇人吵得脸红脖子粗,叉腰站在门槛上,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我家的丫头笨手笨脚没福分,这个福分你们谁家想要谁家要,别跟我在这儿瞎咧咧!”
“我自家挖的井,浇的自家的田,又碍你们逑事!”另一个鬓发斑白的矮瘦男子走出来破口大骂,想必就是村人口中的老杨,“横竖没分得你们家的粪坑尝咸淡,仙人就是看不上我家里的丫头,你们有本事,你们按着仙人的头,让他们过来娶!”
这话一出,更是激起四方骂战,嚷得不可开交。
贺九如明白了,昨晚闹得动静太大,全村的人应该都受了“仙人托梦”,知晓杨家的女儿要被喜轿抬走当做人祭,没想到一觉睡醒,听见杨家欢天喜地,才发觉这家的女儿居然还好端端地坐在家里。这下,其他人顿时不忿起来,觉得杨家是要害这个村的人全没水喝。
村长站在一旁,面色阴沉,瞧见贺九如过来,顿时一清嗓子,威严地大喝道:“都给我住口!别叫外人看了笑话!”
村人逐渐安静下来,转头盯着外来的货郎。
贺九如不以为意,笑吟吟地走过去,冲村长做个长揖。
“天朗气清,却是个好日子!”贺九如道,“您老人家昨夜睡得可好?我是一夜无梦,贵地真是宝地!”
谁都喜欢听好话,看笑脸,村长的心情稍微平复一些,回礼道:“小兄弟客气。”
贺九如又道:“多谢您发善心,收留我一晚,只是我今日就该启程了,特地来跟您道个别。”
村长转脸道:“还在这里站着看戏,自家的活都干完了?”
驱赶了村人,他再跟贺九如寒暄客套两句,自己也拄着拐杖离去。人群散开,杨家夫妇警惕地盯着眼前的陌生货郎。
“离开这个村子。”贺九如嘴唇不动,用腹语说。
杨家夫妇一惊,茫然地打量他。
“离开这里。”贺九如重复道,“不会再有什么仙人了,九江的水都会重流,那些曾经献祭出去的冤魂也会回来。离开这里,尽量少喝附近的水。”
杨家夫妇愈发吃惊,像见鬼了似的瞪着他。
“最好连夜离开,切记切记,”贺九如快速说,“如果一定要喝……请让你家里的女儿来舀水,煮水,曾经同为新娘,它们兴许不会太为难她。”
说完,他便大步走开,推着自己的小独轮车,一如来时那样轻摇着拨浪鼓,一一朝路上的人们告别,朝村外走去。
贺九如知道,三仙在一夜之间身死道消,拥堵的九江自源头涛涛而下,同时带下的,还有那些死去日久的鬼魂。除了杨家人,这也许就是他和这个村落的居民最后一次见面了。
“可是,我也不能更改他们的宿命……”贺九如在心里叹一口气,“最难插手是因果,这还是老贺告诉我的话。只能当个过客了,不然的话,还能怎么办呢?”
苍穹阴云渐聚,数月来的头一回,遮挡住了暴晒难耐的刺目日光。贺九如以手搭棚,抬头眺望,但见漫天浓雾犹似泼墨,翻滚氤氲,当中汇聚着一汪流动变幻的奇光。四野间长风游走,搅动着闷热的空气。
下雨了。
浇打在如豆的重雨当中,贺九如赶忙推着货车,在逐渐泥泞起来的乡野小路上奔行。跑出一段距离,他眼瞅着前方路口伫立着一棵枝叶苍劲的大槐树,顿时像见了救星,跑到下头避雨。
天地间苍茫浩荡,这场迟来已久的雨水仿佛自上而下的天河,绵绵地冲刷了贺九如的心魂,冲淡了昨夜目睹的血腥罪孽。
贺九如拍手跺脚,掸去肩头和网巾上的水滴,再抓着袖口,大致擦干车棚上的湿痕。做完这些,他想起来什么,复又从车底下抽出个小抽屉,往里面拿出香火宝烛,在树下扫出一个小空地,点燃一对香烛,双手合十,诚心祝祷。
“老鹰,我谢谢你的见义勇为,出手相助。”他一边拜,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愿你在打猎时总能抓到最肥美的猎物,也愿你来世投胎成正果,不必再风餐露宿。”
完成了自己的承诺,贺九如便高高兴兴地坐下来,掏出怀里的油纸包,打开来看,原是块凉掉的粗面饼子,夹着些糙口的清淡野菜。他也不在乎凉热冷硬,一味大口咬着饼子吃,嚼到一半,又把水囊取出来,就着水吃饼。
吃完一个饼,雨还不停,贺九如坐了会儿,闲来无聊,再翻出缝在衣襟上的钱袋,把这次卖货赚得的铜板一枚一枚地往里填,填完了,他跟着掂掂袋子的分量,听里头叮铃当啷的清脆撞响。
贺九如笑弯了眼睛。
当日决心出来闯荡,除了小货车,他并不肯要老贺的多余钱财,因此这全是他自己攒下的家业。开始时,只是几枚零散铜板,后来,铜板换成小块碎银,碎钱银子再积打成水丝的小锭银两,待到凑够十两,便可打一个光光的足色大锭。
他为人又勤俭节省,不求衣食享受,这么一两一两地凑下来,几年光景,竟也有了二十余两的积蓄。
“再多干两年,”他自言自语地道,“攒够三十两,就回去找老贺,跟他开个小店!”
想到这里,贺九如不由哈哈一笑:“他肯定叫我不要破费,只拿这些钱成家立业,娶亲生子……”
他的表情变得有点发愁:“唉,也不知娶什么亲……哪家的好女儿看得上货郎?再说了,我也不想成亲成家,谁知道我将来会遇上什么样的人?”
雨停了。
贺九如终止杂乱的思绪,把钱袋塞回去,继续推着小车上路。
天空已经放晴,可他身后的那棵老槐树却仍然笼罩在一片阴郁的暗影里。贺九如无知无觉地走出一段路,槐树的枝干上,缓缓浮现出一张惨白的,尖长的人面,眼窝如同黑洞,直勾勾地盯着货郎的背影。
人面重新融入枯死的槐树当中,无声地消失不见。
山路漫漫,纵使贺九如脚步不停,仍然没能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落脚点。
“只好露宿山林啦。”
他熟练地在树林里停下货车,生起篝火,搭起一个小小的帐篷。好在盛夏的夜晚并不是很冷,吃掉一个热热的饼,贺九如盖上薄毡,倒头便睡,既然附近都没有人,他也就不打算入梦了。
夜里一阵阴风刮过,贺九如身前的篝火不甘地跳了跳,骤然熄灭。
四周陷入黑暗,再亮起时,是惨淡的月光映照山林。它在林间投下斑驳的树影,也蓦然照出了一张僵白的,非人的可怖脸孔。
那正是贺九如昨晚在梦境中遇到的东西,被极度恐惧的三仙称之为“无相魔”的仙宫豢物。
它站在贺九如的头前,怪异的长身几乎折叠成两半。它就这么弯着腰,倒着打量贺九如的全身,那凹陷的,硕大的眼眶里,滚着两颗反方向乱转的漆黑眼珠。它从头看到胸口,再从胸口盯到双手。
它似乎无法理解,这个脆弱的活物究竟是如何将自己击飞出去的。
它的下巴缓缓张开,黑洞洞的口唇也越发张大,在这张扭曲的脸上,构成了歇斯底里的狂笑表情。其中长出参差不齐的利齿,层叠交错的利齿,它逐渐靠近活人的双手,想要一口咬下去,探究期间的奥秘——
“嗯……”贺九如发出梦呓的低语,“好冷……”
他的手臂不耐烦地抬起,瞬间扇在毫无防备的,无相魔的脸上,直接给它打了个跟头,“砰”地掀翻在地。
贺九如满意地把手缩回薄毡,带着甜甜的微笑扭动片刻,换了个睡姿。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呼呼大睡*嗯嗯……
黑泥:*咕嘟嘟地冒出,试探着勾人的手指*
贺九如:*继续呼呼大睡*嗯嗯……馍……
黑泥:*变得胆大,抓起人的手,准备往嘴里送*
贺九如:*呼呼大睡,说梦话*嗯嗯……啊哒!*抡出一拳*
黑泥:*被打了,有点想哭,但是不知道这是什么情绪,所以没有哭*
第215章 太平仙(五)
东西在地上艰难地蠕动两下,“噌”地立起来。
它呆呆地站了片刻,摆动两条瘦长畸形的腿,选择走到贺九如的脚边,谨慎地注目几分钟。
这是个非常简单直接的逻辑题:倘若先从头吃起,势必会被饱以老拳,反过来讲,倘若是从下往上吃,那就不会被拳头打了。
东西又一次张开了它的“嘴”。
它的下巴丝滑流畅地往下延长,几乎拖到了地面,犹如拉开了一条邪戾漆黑的门缝,无数死人手指般惨白不齐的獠牙,就从这条拉长的“门缝”中攒动着生出,碰撞挤压得咯吱作响。
它垂下腰,准备用这张嘴将活人一下囊括进去,那些簇拥的锋利尖齿,已经衔住了贺九如脚踝处的薄毡。
为什么今天老有东西在我周围动来动去……?
贺九如睡意朦胧地想。
是虫子吗?不应该啊,明明睡前都点过驱虫香了。
腿上痒痒的,贺九如不满地哼出一声,索性抬起脚,不管不顾地一阵乱蹬。
蹬前两下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确实踢到了某个实体的东西,然后就是奇怪的吭哧声,远处重物落地的摔响,灌木和小树噼里啪啦折断的动静……
贺九如猛地睁开眼睛,抬起上半身,困倦地,不可思议地看向脚边。
火堆早就熄了,四下里一派漆黑,空气里蒸腾着淡淡的朽腥之气,唯余时隐时现的月光照着林间。贺九如迷迷糊糊地盯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被浓甘的睡意击败,弯着头,继续呼呼大睡起来。
一夜无梦,清早的晨雾缓缓弥漫上来,贺九如打着哈欠,呼吸着凉爽的……不对。
怎么一股怪味儿?
他赶忙爬起来探查,昨晚太过困乏,还没注意到,此刻再看,只见半夜熄灭的篝火已然成了一堆腐烂如泥的黑灰,散发出一股腐坏到极致,甚至夹杂着诡异香气的气息。他再把薄毡收拢起来,但见昨夜盖在脚踝处的部分尽是星星点点的黑窟窿,像被火星烫到,更像被某种蛇毒腐蚀过一般。
“倒霉催的!”贺九如连连叫苦,码起来细瞧,好在破洞都不是很大,还能用碎布头补一补。
可是……昨天晚上,我到底踢到了什么东西?
贺九如愣了半晌,忽而打个寒颤。
“快走快走,”他赶紧收起薄毡,帐篷,急急忙忙地盖住火堆,“此地不宜久留。”
贺九如没命地跑,总算赶在天黑之前抵达了下一个落脚点。这原是个不大的小镇,临近黄昏,街上行人稀疏,零零散散地支着几个小食摊子。奇怪的是,见了他这个外来者,镇上的住民也只是麻木地抬起头,瞄他一眼,便接着懒洋洋地做自己手上的活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