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226节
东西:“啊……啊啊……”
那你为什么一直抓着我,不放我下去?
奇迹般地,贺九如听懂了它“啊啊”的意思。
“别犯傻了!”他大声斥责道,“我放你下去,你又跑不快,肯定会被那些铜钱活活吞掉的!”
依他先前所见,此物确实白长了两条如此之长的腿,跑起来还没个狗利落。
不懂。
遇到他之后,东西就有了好多不懂的事情。它不懂为什么这个人是与众不同的,不懂他打它怎么就那么疼,不懂他干嘛要夹着它一起逃跑,还不把自己当成垫背的护盾……
东西的思维很简单,它只知道吞吃,毁坏与杀灭——亦或者这三者都是同一个概念,只是被它颇具创意地演绎成了不同的形式。遇到想不通,吃不下,更无法消灭的事,东西便会煎熬得十分难受。
想不通就不想。
它伸长手臂,一把环着人的腰肢,自己则支起两条腿,直接把人抬起来。双方的位置顷刻置换,上一秒,贺九如还跑得险些口吐白沫,下一秒,他怎么突然就被东西裹在手臂下头,像夹个小枕头似的带着跑了?
贺九如:“?”
当下的状况着实诡异,贺九如吓得吱哇乱叫,手脚乱扭,唯恐被东西的逃命速度拖累。东西低头,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人好轻啊。
终于,它可以借着此刻的状况,把人随便抓起来掂动,而且还不用被打了。东西新奇得像得到了一个稀罕的玩具,将贺九如左手倒右手,翻来覆去,颠着乱看乱捏,眼神里充满好奇。
贺九如恼羞成怒:“你再这样弄我,小心我揍你啊!”
见他捏紧拳头,东西吓了一跳,急忙收敛神色,让爪子向上一抬。
贺九如惊得大叫一声,宛如断了线的风筝,被东西轻松地抛飞出去,在空中划出道漫长的弧线,跌落在房顶的瓦片上,滴溜溜地滚出好远,方才减缓势头。
他并未受伤,只是浑身摔得闷痛,止住滚落的趋势,贺九如赶紧扒着屋顶爬起来,内心充满茫然。
那个家伙怎么要把我丢出去?它想干什么?
眼前是轰然浩大如山海的铜钱大潮,贺九如爬起来的那一刻,正好看到大潮组成一张凶猛合上的血盆大口,将东西毫不留情地撕扯在其中,一口吞进!
贺九如呼吸停滞,在这一刻呆愣住了。
……它是为了救我?
它是为了救我,才牺牲它自己的?
长宝仙官面露喜气,抚掌而笑,只剩两条细缝儿的眼睛更堆得没有一般,接着饶有兴致地俯身细看。
在吞掉了无相魔之后,铜钱海潮便一直处于沉寂蠕动的状态,仿佛一头正在消化反刍猎物的巨兽。长宝仙官轻轻拍手,道:“来,来。”
出乎牠的意料,一向如臂使指的法宝,竟没有听从牠的命令,只是继续拥堵在街道上微微弹动。
长宝仙官皱起眉头,喝道:“来!”
铜钱浪潮依旧没有回应,唯有颤动的幅度越发剧烈。
长宝仙官的脸已经阴沉下来了,牠猛地抓起两圆小楼大小的黄金元宝,犹如经天流星,先后悍然撞向铜钱海潮。巨响大作,那两颗元宝也像被吸附进了数不尽的铜钱当中,纹丝不动地凝固在接触面上。
贺九如连滚带爬地扑到前面的屋顶上,专注地瞪圆双目,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
铜钱山的缝隙中,逐渐流淌出了漆黑的,翻腾的,粘稠的污泥状液体。
它们比世间最猛烈的王水还要厉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如山如海的铜钱,并且借助它们快速地扩张着身形。它们吃干净了那些长眼睛的钱币,接着吃干净了两颗大如楼房的元宝,最后耸立在城中的,是近乎与长宝仙官一般巨大的漆黑泥浆团。
无形无相,无体无貌。
长宝仙官慢慢攥住手中的明珠,像攥着一棵救命的稻草。
“无相魔!”牠凄厉地嘶声道,“无相魔,你来了!你来找我了!”
“呃……其实它是跟着我来的。”贺九如小声插话,“也没有专门要来找你啦……”
东西没有回话。
它腾空而起,恍若一团迅猛如电的乌云,一道至恶污秽的天罚,沿途吞噬了不尽的白银偶人,无数的金银财帛,朝着长宝仙官当头罩下!
仙官慌不择路,惊惧地摇响一身尖锐钱财,只顾着将明珠举起,试图以光亮阻挡无相魔的脚步,然而一切都太徒劳了,明珠须臾碎裂,光芒寂灭,无相魔腐蚀,并源源不断地榨取着融化的肉山浆液。
长宝惨叫的时间并不长久,仅是短促地划过夜空,便就此终止。无相魔贪婪地吃尽了牠的一切,最后将牠的残躯一并连根拔起——
贺九如一眼看到,长宝仙官像极了一株扎根在金河城里的肥胖植物,身下的肉须根系俨然分明,当下恶心得差点气不顺,一头撅过去。
金河城里,仙官不见了,东西的体型同时在缩小。贺九如踌躇片刻,还是决定跑过去看看。
“喂!”他叫道,“你没事吧?还好吗?”
在那个长宝遗留下来的彻地巨洞旁边,贺九如瞧见了东西如今的形态。
它重新变回了原来瘦长高大的外观,只是被肤色覆盖的地方更多了。以前顶多只有一张惨白的脸,如今连肩膀都是阴白的的颜色。
……不得不说,这点变化对它自身的美丑来说,实在不算很大。
“你怎么样?”贺九如小心地道,“你,你受伤了没?”
听见他的声音,东西转过一张依然畸形的脸,它的爪子正拼命在嘴里捋着什么。
“怎么啦?”贺九如赶紧问,“是嘴巴伤着了?还是吃到了什么不该吃的……”
“嗯,嗯嗯……”东西发出沙哑的声音,“我,我……”
“你?”贺九如一惊,“馍馍,你会说话了!”
吞噬了长宝仙官之后,它总算长出了一条完整的舌头。
“我……名字,”东西断断续续地道,“有,名字。不是馍馍。”
贺九如:“哦?”
它确实是有名字的,依稀记得,在那些永恒漆黑,永恒漫长的日子里,有一个人,或者一群人?不停地对它重复着一个名号,它因此被人为地赋予了意义,身上的枷锁亦因此更加坚固,难以逃脱。
“殷……”它迟疑地说,“殷……不寿。我的,名字,殷不寿。”
贺九如:“殷不瘦。”
殷不寿:“殷不寿。”
贺九如:“殷不受,这个名字好奇怪啊!呃,不管了,那我叫贺九如,大概比你的好一点吧!”
殷不寿:“啊……”
殷不寿思索了一下,点头:“嗯。”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一边吃面,一边快言快语地说话*哈哈,我爹给我取名九如,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反正听起来蛮有文化的,不赖!你叫什么?
殷不寿:*张开嘴巴,因为还不熟练,没办法一口气说完*啊……啊……
贺九如:*停下,感到奇怪*啊啊?你叫这个名字吗?
还是贺九如:*思索片刻,快乐大笑,接着咀嚼卷饼*不管了,以后你就叫馍馍,比啊啊好!
殷不寿:*不知道怎么解释,人说话的速度太快了,没办法插嘴,不禁流下屈辱的眼泪*
第221章 太平仙(十一)
贺九如和它呆呆地对视了一阵。
东西——好吧,殷不寿——尽管在外观上叫人咋舌,乍一看奇丑,仔细一看还不如乍一看,可人的适应性毕竟是强大的。见多了之后,再面对那种令人想死的扭曲,就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贺九如打起精神,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殷不寿的舌头弹动一下,很明智地把“我想吃了你”这句话咽进肚子,摇摇头。
“金河城肯定是待不下去了,”贺九如哀叹道,“你刚刚杀了长宝,我好像也被这个鬼地方贴了通缉令……”
他摸摸咕咕叫的肚皮,一下想起货车里还放着自己的干粮,“啊”了一声,赶紧掉头就跑。
殷不寿盯着他,稍作停顿,便迈开腿,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凭记忆,贺九如找回宝楼园的招牌,着急忙慌地跑进后院,看到小货车还好端端地停在那里,立刻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他兴高采烈地扑上去,拍拍货架上的灰,把车推出院门,见殷不寿就在不远处站着,遂上去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俩尽快离开这座城?”
殷不寿慢吞吞地问:“离开,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这里很危险,”贺九如诧异道,“你吃掉长宝没错,但这个城里全都是牠的信徒啊!要是他们打过来……”
他忽然顿住,因为他看到,殷不寿在“咔哒咔哒”地活动下巴,对于一个人来说,差不多就像咂嘴。
“你,不许随便吃人。”贺九如警觉地说,“吃人会变丑,还会被道士追着打,可怕得很!”
在适应了它的舌头之后,殷不寿的声音介于“怪异”和“可怕”之间,它说话的声音浑厚,含糊,发音带着古怪的转折,完全是一个非人的生物正对人类语言鹦鹉学舌时的模样。
“人,香,”殷不寿满怀骐骥地道,“道士,香。”
贺九如吃了一惊,复又威胁道:“那你要是随便吃人,就会被我追着打,怕了没?”
殷不寿恨恨地闭上嘴,不吭声了。
你也香,它在心里不甘地嘀咕,你最香的。
吞噬过长宝仙官,殷不寿似乎觉醒了某些天性般的特质。它既不愿放弃贺九如这个猎物,又不想跟着货郎整夜整夜地往山林里跑——野地崎岖,更无衾裘美食,华衣豪饰,有什么好待的?
这么想着,它推推贺九如。
“进去,进去。”它说。
贺九如一头雾水,被它推得直往客栈后院里退,因怕它把宝贝推车给搞坏,贺九如只得先推着车,靠在院落边上。
殷不寿吹起一阵腥风,令院中柴火枯草滚滚而落,胡乱遮盖住货车的大致轮廓。接着,它依照先前的样子,夹起贺九如,往客栈里走。
贺九如:“你要干什么?”
殷不寿不答,它发现一件事,就是只要自己不显露出攻击的姿态,活人便不会骂它,打它,即便是被它这样夹在身上。
它以野兽般的直觉,一点点地试探着人的底线,这个奇妙的过程使它感到高兴,同时还有点暗暗地上瘾。
殷不寿控制着身上腐蚀万物的恶孽之气,一步一步地滑上台阶。杀人事小,若是把这栋暂时的栖身之处毁坏,那便得不偿失了。
带着活人,它上到最高层,最好最大的客房。贺九如伸长脖子,看它用锋利尖长的指甲轻轻一触锁眼,锁芯瞬间腐烂,整扇门随之打开。
这是宝楼园里最好的房间,一般只用来接待借宿的官员。房中大小隔间皆以绢面屏风相隔,黄铜的长明灯造型雅致,将落地宝瓶,以及挂着金纱帐的酸枝木高架全都照得水色粼粼。桌椅案几一应俱是鸡翅木的,上头錾着简拙的如意纹,一张红褐色的兽皮毯子恍若滚着火光,从墙角的软榻上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