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236节
它没有急着迎战,似乎认出了眼前这头可怖的敌人是谁。殷不寿的胳膊扑通落地,化作一摊腐烂黑泥,失控地侵蚀了一大片山地。
巨蜈蚣再次出击,牠锋锐的口器擦着无相魔的鬓发堪堪掠过,割散了它的辫子,同时割断了编发的红绳。
殷不寿即刻被激怒,回身咆哮,长发化作触角,犹如覆盖天河的黑暗洪流,朝蜈蚣绞杀过去,尽管将厚甲蚀出大片黯淡的色斑,但还未等蚀透,蜈蚣凌厉的足肢和口器便悉数斩断了它的触须。
斩落的触须化作恶浊暴雨,劈头盖脸地淋在巨蜈蚣的头脸上,暂时为殷不寿创造了片刻时机。无相魔鬓边的头发活物一般蠕动,扬起的发丝飞快组成几双漆黑的小爪子,抓住断裂红绳的两端,不让绳子散开。
它化作黑云,飞快窜入大山深处,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洞里,藤萝缠绕着枯枝,殷不寿滚在坑坑洼洼的地上,它按着不住喷流的断臂处,不忘把人一口吐出去。
贺九如哎哟落地,捂着屁股坐起来。
“你没事吧?”他赶紧手脚并用,慌得爬过去,“胳膊还能长好吗?”
“可以。”殷不寿道。
随即,在贺九如的凝视下,无相魔宛如一摊融化的黑油,缓缓地,平平地在洞窟的地面上铺开,黑油上头单浮着一张白生生的脸,微微荡着游移。
贺九如:“……”
贺九如的心跳本来还很快,尚且沉浸在遇到“我的妈哎那么大蜈蚣”,以及亲眼目睹了殷不寿被断臂的惊慌里,看到这一幕,他的情绪倒是很快就平复下去,在黑油旁边蹲下,轻戳。
“你认识那个大蜈蚣吗?”贺九如问,“你好像……有点怕牠?”
“我不怕。”殷不寿说,“我吃牠,想办法。”
那些黑泥做的小爪子还在费劲儿地攥着红绳,努力不让它断开,贺九如看得心酸又好笑,想起袖子里还有备用的,于是拿出一段完好无损的,跟这些小黑爪子换掉了碎绳。
“五瘟老祖,”殷不寿说,神情有几分忿忿的怨毒,“硬,厚,吃不下。”
贺九如吃惊道:“你真认识牠啊,牠是干什么的?”
无相魔咕嘟咕嘟地伸长一张脸,重新组合了它的躯干与肢体,逐渐塑造出脖颈,双肩,胸膛……以及一只新的手臂。
“以前,见过。”殷不寿嘀咕道,“我被关,牠来看我。”
贺九如点点头:“哦……”
贺九如双目圆睁:“啊!”
殷不寿被他突然的喊叫唬了一跳,以为五瘟老祖这么快就追来了,正打算卷着人再跑,便听货郎沮丧至极地哀叫道:“我的车……!”
在无相魔困惑的视线里,人忽然就光芒黯淡,灰心丧气地垂下了脑袋,耳朵边的花儿也失去了光彩,蔫蔫地耷拉着。
这是怎么回事?
殷不寿凑上去,仔细观察着人的反应,确定他是为了那辆小车而黯淡的,遂不解地直起身体,叮铃咣啷地晃晃肚子。
伤心间,贺九如忽地听到了拨浪鼓,针线剪刀和木锤木钉一块儿摇响的声音。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见无相魔一脸懵懂,在那儿晃悠肚皮。它的腹部好似一罅暗无天日,没有尽头的深渊,熟悉的响声就从里头传来。
“车,我吃了。”它说,“我以为,你会笑。”
贺九如:“啊!!”
他翻身飞扑,趴在无相魔的肚皮上仔细聆听:“你吃了!你是什么时候吃的?!”
殷不寿张开手,把他拎到一边,与此同时,它的肚腹长出一道狭长的裂口,一辆小货车叮叮铃铃地从里头推出来,撞在地上弹跳了两下,格栅上挂着的香包香袋,零碎玩具,小小纸鸢……全都完好无损,只是被沁得潮了。
贺九如欣喜若狂地冲上去,抱着自己的宝贝货车,比平地里捡到一大块黄金还要欢喜快活。
“谢谢你!谢谢,谢谢!”他大笑着,同样用力抱了一下殷不寿,“我的车!谢谢你!”
殷不寿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它的心智似乎都被这个拥抱摧毁了。原本它想说什么呢?我为你断了一条胳膊,你让我吃一口?我救了你的车,你让我吃一口?我饿了,你让我吃一口?
无论如何,这个拥抱粉碎了它先前所想的一切。人欢呼雀跃,眼睛亮如星辰,快活地又笑又跳——它的肚腹居然为另一种饱足感所填满,仿佛只要看到他光彩照人,耀眼地蹦来蹦去,就能缓解了那股永不餍足的空洞饥渴。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贺九如冷静下来,开始抓耳挠腮,“那什么老祖又是仙宫里来的吧?你都打不过,我就更没辙啦。”
殷不寿直起身体,警惕地盯着走出山洞,望向天边。它能明显感觉到,这一路上遇到的仙宫成员,无论低阶高阶,俱是固守在自己的领地,一定要等它走到了,才肯出手应战。
作为人类王朝的实际掌控者,这明显不太像仙宫的真实作风。它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仙宫的领导者,那个自称万福元君的修者下达了某种约束的指令。
殷不寿不怕任何人,任何物,它从恐惧中诞生,也汲取着万物的恐惧。如今联想到这个可能,为着万福元君的轻视,它不禁油然而生一股恨毒。
“它来了,”殷不寿道,“我们要跑。”
贺九如:“哎?”
无相魔看了眼货车,继续吞到肚子里,带着贺九如跳下山洞,沿着崖壁一路飞掠。贺九如探出头,从它的肩膀上,他一眼瞥见天边涌动着漆黑的毒云,正以疾速朝他们的方向席卷过来,整个苍穹半白半黑,云中隐隐翻滚着大蜈蚣密密的足肢,看着叫人头皮发麻。
“快跑快跑!”贺九如连忙叫道。
殷不寿默默地加快速度,突然问:“你做了,什么?牠要杀你。”
“我什么也没干啊!”贺九如替自己叫屈,“我就是反问了牠几个问题,然后这蜈蚣就给我一把刀,要我拿刀捅你,我拒绝,说不能因为你一句话就放弃朋友,牠……蜈蚣就生气了。”
殷不寿听了,半晌没言语,片刻后才轻轻道:“哦。”
“你哦什么啦?”贺九如道,“如果我知道它这么难缠,我那一下就该推到牠的脑门上……还能再快吗?牠追得好紧啊!”
殷不寿:“能。”
这一跑就是七天七夜。
殷不寿可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人类却无法做到这一点。情况很快就到了非常危急的程度,他们的干粮,储备在水囊里的水很快都耗尽了,连日无雨,贺九如的精神还好,疲乏没有过多地毒害他,可他脸颊无一丝血色,嘴唇也干涸开裂,高高肿起的舌头堵着喉咙,令他的声音无比嘶哑。
“我们,不停下。”殷不寿的语气不自觉地焦急起来,“离开山,离开水,瘟疫的领地,我们不停下。”
“水,要是有水……”贺九如说了几个字,干燥如纸的舌面摩擦着喉咙,便使他即刻咳嗽起来,“……就,就好了。”
“出去喝水,”无相魔不会安慰,它永远学不会人类或共情,或客套的礼节,它只会承诺,然后实现,“出去,天上的水,给你喝。”
对着它,货郎勉强挤出个笑容,他很乐观,毕竟,他并不是独自一人面对仙宫的追杀。
第八天,山中已经不分昼夜,五瘟老祖的毒云似乎笼罩了整个世界,然而空气依旧是行至盛夏的毒辣炎热。仿佛知晓他们的近况,要报复贺九如脆弱的人身,从四面八方卷来的热浪一波比一波更强,最后,殷不寿不得不将贺九如吞到肚子里去护着——曾经日思夜想的愿望,如今终于可以实现,无相魔心中却没有丝毫欢欣。
它要吃的不是一个病怏怏的人!它要吃的不是一个虚弱苍白,走路也欠奉的人,他饥饿,干渴,只是蜷缩在它的身体里喘息,它只想要他活力四射地蹦来跳去,生气就大叫,高兴就大笑,被它咬头的时候就挥拳头打它……它只想吃这样的人!
对于仙宫,从前殷不寿心里没有多少恨意。它混混沌沌地生出意识,无师自通地知晓自由的滋味似乎不错,所以它逃了,它吃了,它像拼拼图那样,一片片地填补自己残缺大半的身躯,它不觉得自己在恨,正如天灾不会恨一片贫瘠的农田,它的毁灭和吞噬更无需任何复仇的理由。
但现在,它开始恨了。
殷不寿近乎无措地摆弄着人类软嗒嗒的身体,它直觉般明白,人不能睡,起码现在不能睡,于是它戳着贺九如肚子上的软肉,摇晃他的肩膀,控制着体内波涌的黑泥,一会儿把他推到这边,一会儿把他摇到那边……
“醒醒,醒醒,”殷不寿说,“不睡,醒醒。”
到了第九天,贺九如就说不出话了。
如果人的肠肚可以承受它的浆液,它纯黑无光的恶业,那么殷不寿必定要给他喝了,无穷无尽地灌下去都没所谓,可人实在是无法承受,即便是贺九如也不行。殷不寿摸到他的额头和身体,感觉他是滚烫的一团火,衰弱地燃烧在自己体内。
这绝不是它乐意看到的结果。
他们还没有离开五瘟老祖的领地,方圆千里的连绵大山,犹如一圆炙热的铜锅,他们是奔跑在其间的渺渺小虫,永远在这个圆里徒劳地打转。
殷不寿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
人是会死的,没有食物,没有水,他们的生命很快就要枯萎。这是一种需要精心养护的生灵,它再不找水,贺九如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是一头撞进五瘟老祖的圈套,还是先给人取来短暂的生机?
殷不寿不做过多犹豫,它立刻选择了第二个选项。
很快,它就在漆黑的山林间找到了水源。
那是一眼氤氲流转的清泉,透澈宛如水晶,散发着甘甜,凉爽的芬芳,殷不寿当即扑过去,它笨拙地舀起一汪水,洒落到贺九如的脸上,唇上。
贺九如没有多少意识,他全靠求生的本能张开嘴,迎接救命的水,急不可耐地吸吮着殷不寿湿漉漉的指尖。
无相魔索性把爪子融成一个漆黑的容器,一点点地灌给人喝,它学得很快,用不了多久,就知道要配合人的呼吸和吞咽节奏来喂水。
贺九如的神智恢复了一线,他哑声问:“我们……逃出去了吗?”
“没有。”殷不寿说,“水,喝。”
清亮甘甜的水一进肚,当真唤起了贺九如的生机,但却没有扑灭他的灼热和干渴,不知为何,他越喝越渴,越渴越喝,几乎湮灭了理智,竟猛地挥开了殷不寿的手臂,自己纵身扑在泉眼边痛饮起来。
这一下实属意料之外,殷不寿直被他推得倒出去,惶急道:“不……!”
电光石火之际,泉眼中蓦地出现了老者计谋得逞的阴冷笑脸。
“总算抓着你了。”牠说。
贺九如神志昏聩,被轰然冲出的无数昆虫足肢拖拽,一头扎进泉水当中!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极度缺水,变成木乃伊*水……我需要,水……
殷不寿:*匆匆奔来*水在这,水来了!
贺九如:*实际上并没有看清水在哪里,只是突然长出吸管,扎进去吸*哎哟……这个水喝起来像泥巴……
殷不寿:*突然被吸管扎,突然变成大号果汁吸吸乐*
第232章 太平仙(二十二)
“不!!”无相魔放声大吼,声震如雷。它迅猛地飞身而至,快速缠绕着人的小腿,便要下狠力往回拽。
五瘟老祖阴瘆瘆道:“你敢动,我就砍断他的腰!这样,你倒是也能捞到一半儿,全看舍得不舍得了!”
虫肢的利刃已经钳住人的腰腹,人类被腰斩的图像刹那闪过它的眼前,殷不寿犹如被赤红的火炭烫到,通身的触须惶然一缩,五瘟老祖瞅准时机,直接将人囫囵个儿地拽进了泉眼,刹那消失不见。
殷不寿气疯了。
尽管它暴怒于五瘟老祖胆敢抢走自己的人,只想立刻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牠,活活地吃掉牠,但还有一部分,它是在气自己。
它不知道自己为何犹豫,为何惊慌地迟疑,哪怕人类被拦腰斩断,这又有什么所谓?它完全可以保存他的一半身体,再追上五瘟老祖,从牠嘴里抢回另一半。等它用身体充当丝线,缝合了人的躯壳,去阴司找回他的魂魄——人还是人,经历起死回生,也不会影响他的说话和行走。
可它却退缩了,它白白地放弃了这个机会!
“想找回你的东西?”老祖的声音响彻天地,“那就别当缩头小乌龟啦,你心里清楚,你已经逃了太久,现在你是逃不掉了!”
牠诡异而苍老的笑声在山间回荡,殷不寿报以狂怒的啸叫,它发誓要杀了这只虫豸,一如它杀死其余的仙宫成员那样,它会用尽过去,现在,甚至是未来才能发明存有的狠辣酷刑来折磨牠……
但老祖只是发出更愉悦的大笑,作为回应,牠让十万大山都模仿着贺九如哭泣,哀嚎与求饶的悲声,层层叠叠,余浪难消。
这令殷不寿愈加发狂,使它在听到的第一时间慌得团团乱转。
贺九如分不清自己被熏醒的,还是被疼醒的。
他的意识还时断时续的,停留在自己最后喝水的那一刻。此刻他的神智一经恢复,第一个涌入脑海里的念头就是:好痛!好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