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243节
狗顿住,沉吟片刻。
九如看这招有效,笑哈哈地道:“你乖。”
狗隐忍卧下,表情深沉,尾巴微晃,任由人在自己头上揉面。
搓了一会儿,九如累了。他到底体力不支,喘着气坐下,对狗道:“天寒地冻的,我们早些睡吧?”
谁跟你我们?狗喷出口气,很不屑。
小小人类,一舌头就能把你舔死,我不听你的指挥。
九如躺在残破的布毡上,他试图回想自己的过往,可凭他绞尽脑汁,也无法回忆到在破庙醒来前的经历,他只知道自己叫九如,至于姓什么,家住哪里,更是一片空白。
狗的眼睛盯住他片刻,又觉得不忿起来。它走到九如跟前,故意往他身边一挤,想欺负他,九如正在沉思,被挤了也不生气,反而有点高兴,伸手把狗抱住。
“你真暖和,”他轻声说,“我有了你,都不怕冷了。”
黑狗看着他,忽然伸长脖子,在他消瘦的脸上舔了口。
尝一下。
有点香,再尝一下。
九如被它的糙舌头弄得哈哈笑,他摸到狗肚子上的布带,发现它的伤早已好得差不多,顿觉惊奇。
到底是妖兽,和人就是不一样啊。
自这天起,妖物便在庙里驻扎了下来,与人做伴。不过,寻常人家里都是人养狗,这里却成了狗养人。它日日出门打猎,猎到的野物,它自己吃掉大半,余下的拿回来喂人。
除了肉,九如还想吃野菜,狗只是不屑地睨着他。第二天回来,它将猎物吐到人面前时,上头却粘着几片冻坏的青叶子。
哪怕狗是妖物,也没法儿每天都捕到食物,只能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活。九如却十分满足,尽管他还生着重病,可晚上不挨冻,还能时不时能吃到一口肉,他的气色逐步见好,身上同样胖了点。
“听人说,这辈子变乞丐,是因为上辈子打乞丐。”一天傍晚,九如苦恼地笑道,“这么看,我上辈子,原来是个无恶不作的歹徒啊。”
黑狗无动于衷地打个喷嚏,懒散地甩动尾巴,卧在他身边盘算。
人胖了,更香,再养养。
“等我们熬过这个隆冬,到了春天,就往进城的方向走,”九如怀着希望,蜷在狗的长毛里,心满意足地搂着它的脖子,“到了春天,我一定可以好起来……我们就在城外找一片地,自己盖房子,种田。我还想做点小买卖……”
狗低下头,看到人微笑的面庞。
身为妖物,它不知道人能不能痊愈,只是听到人期冀的声音,听到他对未来的规划,它身上竟也奇异地温暖起来,仿佛有一束光照着它,令它热融融地发烫。
“还想看日出,”九如自言自语地道,“如果能到山顶,看到太阳照在无边无际的树林上……那就最好了。”
狗犹豫须臾,力度轻柔,舔了一下人的眼睛。
数日后风雪更甚,狗要花更多的时间出去狩猎,为人寻找吃食,有时候,要等到半夜才能回来。这天,九如升起火堆等它,却听见远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似乎是朝着这边来的,他吃了一惊,连忙扑灭火堆,躲到墙角。
喧哗震天,马匹被拴在庙外,四个男人一边大声哈气,跺脚,一边抱怨着走进破庙。为首两个衣物华贵,身后的大约便是小厮。
“冷死人了!”男子大声道,“这个贼老天,一点活路不给人走!”
“得啦,”他的同伴劝道,“回城再找乐子,如今在外头先将就着,坐歇一夜,等风小点就动身。”
男人忽然戒备起来:“哎,不对,这庙里有人!”
他一扬下巴,身后两个小厮如狼似虎,即刻扑向墙角里的九如。他久病不愈,此时就像被老鹰提起来的小鸡,来不及闪躲,就叫提溜到中间。
“大人宽恕,”九如无力反抗,只得求饶,“我只是暂住在这个庙里的乞儿……”
男子点亮火折子,不由一哂:“我还以为是歹人呢,原来是个乞丐……我问你,此去镜城中,大约要多少路程?”
“我,小的不知道,”九如被押得难受,头晕脑胀,脸孔逐渐发白,“小的一直在这间破庙里……”
“不知道?”男子将浓眉一挑,“你又不是个傻子,又不是个哑巴,长这么大,连路都不认得了?我看你是成心要跟我们作对!”
不等九如辩解,男子喝令道:“拖出去,栓到马旁边,等风雪一停,就叫他给咱们领路!”
九如大惊失色,旁边的同伴笑吟吟的摸着扳指,只是不言语,他竭力挣扎,大喊道:“我说了不认路就是不认路!我说了……我不认路!我不认!”
他犟脾气一上来,先嚷得自己眼冒金星。不等主人开口,小厮已是目露凶光,扬起手来,便要劈头盖脸地打下一掌——
庙外马匹恐惧惊嘶,妖物的怒吼震天!
——庙门被轰然拍飞,男子惊恐地大喊:“有妖怪!”
狗的嘴里淌着猎物的血,它一眼就看到了人,又瘦又小,在他身强体壮的同类手里挣扎,被他们拖拽,残害。
暴虐的怒火瞬间淹没了它的胸膛,狗跳起来,第一口咬碎了男子的头,再将他的同伴按在地上活撕,余下两个腿软得跑不出三步远的小厮,叫它挨个扯烂了,咬碎了,连皮带骨地吃进肚子。
可惜,那两匹马先吓跑了,没能抓住。
九如倒在地上,昏厥过去。他本来身体孱弱,这时遭受大惊吓,心跳过速,一口气险些上不来。
狗急匆匆地吞掉尸体,焦急地扑上去舔他的脸,手,舔他的心口,直舔得人满身满脸的血。它把人连舔带拱地推到墙角的布堆上,索性整个趴在人身上,用热量煨着他。
半个时辰后,九如悠悠转醒。
狗高兴地尾巴狂摇,旋风般打在地上,险些给地面打裂。九如醒过来,心跳还未平复,一想到方才发生的事,惊得立刻抓住狗耳朵。
“你……你杀了他们!”他嘶哑地道,“那两个人,非富即贵,来头不小。你杀了他们,我们有大麻烦了。”
狗歪着头,十来颗眼珠,困惑地瞧着人看。
“我们得离开这里,”九如喘气道,“否则,一定会有人找上来……一定会的!”
他们开始着急地收拾行李。
说是行李,其实也没什么东西,无非一堆快要成茧的破布,一口勉强能用的锅,一点过去的存粮。
休整半夜,狗把人背在背上,嘴里咬着那口锅的提手,匆匆逃离了破庙。
天地间风声狂舞,除了茫茫的鹅毛大雪,上下一体的白色之外,别无他物。狗像一点鲜明的墨水,氤氲地流动在风雪的穹庐上,九如用冻僵的手,使劲攥住它结冰的皮毛。
它没有抛下我。
他想。
世界这么空荡荡的,冷得叫人心慌,可是它毕竟没有抛下我……它没有。
他们走走停停,九如病体脆弱,只好逃一阵,歇一阵。到了第三日的后半夜,山林无色,他们身后却追逐着一片燃烧的闪光——成群结队的人类追来了。
九如的手在发抖,他当即抓住黑狗,急促道:“他们发现我们了!人实在太多……你把我扔下吧,你自己跑,我知道你可以跑得很快……你跑吧!”
黑狗神情狞恶,它龇出獠牙,回身望着声势浩大的人类军队,转过头,它毫不犹豫,丢下锅和仅剩的干粮,扛着人就开始飞奔。
追逐到了第四日的傍晚,得不到休整,九如的情况越发恶化,他咳嗽,咳血,浑身像开水烫过一样通红,而人类军队的距离则一直拉进,他们怒吼的“征讨妖孽”的口号,同样愈发清晰可辨。
火把乌压压的,终于成片包围了速度愈来愈慢的黑狗。乱箭飞射,它发出狂怒的咆哮,极力闪身躲避。
“可憎妖孽!”
“妖孽背后有个人!必是它的同伙!”
“对准那个人,先把他射下来!”
狗的咆哮变成了悲鸣,它不能让乱箭击中九如,唯有自己生受。它发狠狂奔,疾速扑杀了包围圈最前方的将领,将他撕扯下马,马匹惊踏,一时扰乱了包围圈,狗得以冲出重围。
“不能放过!”
“杀了它,杀了他们!”
身后喊杀震天,九如早已烧得神志不清了。黑狗看他一眼,知道此刻唯余两个结局,要么杀光这些穷追不舍的军队,要么一起死在这里,它的头颅,皮毛,人的头颅,都会被这些士兵带回他们的都城,作为荣耀的证明。
它做出决定,把人抖落下去。带着身上零零落落的利箭,狗转身面对冲锋的军队,发出狂暴如雷霆的怒吼。
九如趴在寒冷的雪地里,实际上,他已经感觉不到冷了,他的意识,感觉,甚至是神魂,似乎都在逐渐离他远去。
他耳边的声音同样模糊,他听到人的大喊,兵戈交接的声响,听到狗在咆哮,在痛苦地哀嚎,马蹄急促慌乱地践踏地面,浓郁的腥气,便如刻在渗血龟甲上的谶言,从黄昏中朦胧地升起。
“别……”他的眼角淌出眼泪,他实在想站起来喊些什么,可是他真的没力气了,真的没有了,“别打……”
别打它,你们别打它。
求求你们,不要打它。
夤夜无声,一切的冲突和战争,此时全结束了。
狗浑身是血,站在铺开一地的尸首当中,它瞎了许多只眼睛,肚腹上插着五六根断掉的长戟,肠子流了一地,可它还活着,还能动弹。
它着急忙慌地吞掉一些尸体,好为自己恢复元气,接着,它就走向人的方向。
我身上插的这些杆子,很痛,它想,我赢了,我要让人,让人拔掉杆子。
狗跌跌撞撞地来到人身边,它用血肉模糊的鼻子拱着人的身体,不停舔着他的脸,手,心口。
它呆住了。
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座凝固的大山。
不知过去多久,它张开了自己的身体。
仿佛一片打开的树叶,它的皮肉裂解,露出如刀的肋骨,漆黑的内里,它用这张巨口,慢慢吞掉了人的躯壳。
随后,它拖着断断续续的血痕,穿过森林,穿过冻结的河流,穿过百里皑皑的雪地,穿过那些曾经开满鲜花,飞着蝴蝶,拥有翠绿嫩叶的地方。
狗走上山顶,走上悬崖,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地方,它吐出一个完好无缺的人,用力舔了舔他冰冷的脸,在他身边卧下。
远方的群山泛起银蓝的色泽,暗红,靛紫与琥珀的霞光遥遥转开一线,厚重地铺满天幕,瑰丽得不可言说。
狗凝视着永远不会再醒过来的,人的面庞,它的皮毛,血肉,骨骼,都在这一刻疾速溃败,化作无法挽留,更义无反顾的灰烬,就像一座永恒黑暗的坟茔,厚重地覆盖了人的身体。
山顶万籁俱寂,一轮红日越出云霄。
太阳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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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三十二年,新帝登基。
对于这个年轻,宽仁又慈爱的皇帝,民众对此热议颇多,他们讨论他的新政,讨论他大赦天下的仁慈之举,也讨论他空荡荡的后宫——传言他不近女色,反倒偏爱男子。
对于此等流言蜚语,贺九如挠了挠头,只能“哎呀”地抱怨一声。
第239章 太平仙(二十九)
真麻烦啊,当个皇帝。
贺九如没形象地坐在白玉阶上,不顾身上王服华贵,大大咧咧地往后一靠,望着天上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