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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247节

  贺九如凝视着头顶长出点点霉斑的床帐,暗色的斑块,静静地凝固在深紫色的老旧布料上,散发出一股尖锐的馊味儿。房间晒不到太阳,到处都冷飕飕,阴仄仄的,也不知墙角是不是生出了湿滑如蛇鳞的青苔。
  大约府中稍微体面一些的下人居所都要比这里强得多,但他活动着软弱的脖子,左看右看,倒还挺满意的。
  房间整齐,墙壁坚实,就是挺不错的住处了,起码不用幕天席地,打着铺盖在山里头睡。
  ……怪事,我怎么会这么想?
  贺九如费力地转转手臂,眉头皱得很紧。正如他对这间栖身之处的感想一样,对待自己目前的身体状态,他也觉得奇怪。
  我又怎么成了这样一副病歪歪的熊样儿?我应该很健康,很能折腾才对啊?
  想不通,想不通就不想了,贺九如只能像一条躺在床上活动的米虫,等待固定一天两餐的投喂。
  硬饭硌牙,菜汤没放盐,淡如白开水,他统统不嫌弃,吃得一干二净。吃完了就继续在床上熬到天黑,没人说话,没人陪他聊天,日子过得令人牙酸。
  如此平平淡淡地躺了两日,第三天,贺府却出事了。
  正值半夜,贺九如睡得迷糊,忽然听见主宅的方向传出一声巨响,跟着就是割裂黑夜的刺耳尖叫,继而火光通明,无数人的脚步咚咚响起,急急忙忙地向那边赶去。
  贺府是分内外的,最里层的宅邸院落,园林花圃,住的是这个氏族的核心亲眷,老爷太太们全在那边待着。贺九如虽然名义上被人叫着“少爷”,实际父母早亡,自身无牵无挂,更连最重要的价值,即牵制凶神的能力都失去了,因此只配待在第二层的偏远地带,没资格进到内院。
  贺九如从梦中惊醒,迷迷瞪瞪地打量了一阵子,并不关心内院的高贵人们出了什么岔子,自顾自地睡去。
  翌日清晨,两个负责浆洗衣物的小丫头路过此地,犹如两只声音清脆,穿透力极强的黄鹂鸟儿,叽叽喳喳地就把原委说给贺九如听了。
  “昨晚上怎么回事儿啊?怎么大公子突然就殁了?”
  “你还不知道?我听东门的李大娘说,是祠堂那边出事了!”
  “啊?真的假的?”
  “真的呀!说是祠堂闹鬼了,好凶好可怕的一个鬼!身子这——么高,脸这——么长,死人似的白!见了人就掰脸看,还问‘是不是你’?听说,大公子的头都给掰没了……”
  “你,你别说了,我怕!”
  说到最后,两个小丫头吓得要哭不哭的,再看这附近清幽寂静,半个人影儿也无,更吓得不行,赶紧跑走了。
  贺九如听得暗暗心惊。
  他知道,与凶神结契的日期就要到了,自己是个下不了床的废人,族中还没选出合适的人选。只怕祠堂闹的不是鬼,而是比鬼可怕千万倍的东西。
  不过说这些,和现在的他都没什么关系,唯一重大的关系,是他今天的药和饭,大概不会有人送来了。
  命苦啊,怎么偏成了个药罐子?
  贺九如想尽办法,要从床上爬起来吃饭,奈何体能实在不允许,他在褥子里扭了半天,只把自己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在躺着不耗力气,勉强能忍着一日不进水米。
  外头传来若有若无的哭声,大公子死了,丧事却不能大张旗鼓地办,只好先把尸体敛起来。第五日,贺府上死的人更多,无一不是被凶神掰了脑袋,血淋淋地撂在房里。
  人死得越多,关于凶神的传言就越详细,越可怖。据说它动手之前,会先问上一连串的“是不是你”,倘若回答“不是”,下一刻就会尸首分离,倘若为了保命,稀里糊涂地回答“是”,那它必定会像猫玩老鼠一般,把人折磨够了再杀。
  漆黑的浓云遮蔽了贺氏的宅邸,连只苍蝇也逃不出去。府上人人自危,掌家人眼下已是急得团团转,贺氏传了几百年,多少代,极少出现这样古怪的恶事,如今看来,再找不到结契人,凶神非得把全府上千号人口都杀光不可。
  但贺九如不关心这个,两天没人给他送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饿得眼冒金星,快要升天了。
  这天夜里,他正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努力抵御饥饿的侵蚀,一阵诡异的阴风渗进房内,有什么沉重且巨大的东西,静悄悄地站在了他的床头。
  贺九如发觉不对,他竭力睁开双眼,房间里黑黢黢的,没点灯,但借着室外的昏暗的火光,他一下清醒了,冷汗像过电般流经全身。
  ——一尊长得惊人,足有两人多高的东西,此刻正站在床边,弯着腰看他。一张惨白鬼面尖长到畸形,眼眶更是黑如两个空洞的漩涡。
  贺九如一口气没喘上来,这一刻,完全是人体本能的反应占据上风,他还没叫出声来,一个虚弱无力的巴掌已然拍在这玩意儿的脸上,给它打得脑袋一偏。
  扇完这下,他愣住了,殷不寿也愣了。
  其实并没有很痛。这个人生着病,力量衰微,耳光打在它脸上,便如一个飘荡荡的抚摸,令它的表皮酥麻了一下又一下。
  静默数息,殷不寿说:“……你打我。”
  贺九如本来就体力不支,这下相当于剧烈运动了,他喘了好一会儿,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于是道:“谁让你大晚上在这儿吓人?”
  说完,一人一魔都滞住了。
  贺九如心道这什么氛围,怎么如此黏黏糊糊,跟调情似的?
  他撑着脖子,不知为何,尽管面前这家伙长得如此不堪入目,他心里却没多少畏惧之情,反而像是看多了般,丑着丑着也就习惯了。
  “你是凶神吗?”贺九如艰难地问。
  殷不寿道:“我是殷不寿。”
  “殷不瘦。”贺九如说,“你是不是要问我,那个问题?”
  殷不寿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依旧在回味那一巴掌的感觉,闻言,它呆呆道:“是不是你?”
  贺九如:“对对对,就是这个……”
  他气若游丝地缓了一阵子,实在没得办法,唯有死马当活马医,道:“你先给我,给我拿点吃的来,我再答你这个话,我快饿死了……”
  谁敢指使凶神呢?换作旁人,殷不寿早给他四肢都生生地扯下来了,可听了面前人的话,殷不寿忽然伸出爪子,隔着褥子,捏了捏人皮包骨头,细成一把的腰。
  ……怎么瘦成这样!
  殷不寿大惊失色,莫名的恐慌袭上这凶神的心头,令它慌乱扭头,直接破墙而出,给房子撞出一个大洞,“嗖”地飞走了。
  贺九如:“……”
  深秋冷风刺骨,他无语地往被褥里缩了缩,躲起来。
  不消片刻,凶神回归。它硕大的利爪里,捏着几粒小小的,热腾腾的水晶包子,对比它的掌心,便如袖珍玩具般搞笑。
  “热的,这个,”殷不寿说,“你吃。”
  哦耶,太好了!肉包子!
  贺九如真成了饿死鬼投胎的,他不管不顾地扑腾起来,管你是什么邪魔凶神,这会儿就是阎王爷给他递吃的,他都爬起来吃了。他狼吞虎咽,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大塞特塞,不慎呛着,噎得直翻白眼。
  “水,水……”他连忙指挥凶神,“卡着嗓子……”
  殷不寿在房里绕了两圈,没发现水,继续在墙上撞出第二个大洞,出门找水去了。
  须臾回来,爪子里抓个精致的金玉茶壶,不知道去哪里抢的。它着急忙慌地把壶挤进人的手里,谁知金玉质地沉重,贺九如咳得翻江倒海,更兼手脚无力,只是捧着打颤。
  殷不寿见状,赶紧抢回来,用爪尖小心翼翼地捏着脆弱的壶身,笨拙地给人喂水。贺九如猛喝了几口,胸膛剧烈起伏,好容易缓过来。
  “有没有粥,”他咳得气不匀,沙哑地道,“想喝粥。包子怪好吃的,还有吗?再来几个。”
  殷不寿:“哦,哦哦。”
  凶神没有思考,抑或是来不及思考,人的指令,话语,一举一动,仿佛某种深入骨髓的烙印,令它情难自禁,甘心发愿听从。人饿了,要吃的,它就给他吃的;人呛了,要喝水,它就给他找水;人吃了,喝了,还要提出更多的要求——好啊,为什么不照做呢?反正,这全是很容易实现的愿望,根本不用费什么力气。
  用了比先前更短的时间,殷不寿回到房中。这时候,宅院早已被它先前撞出来的两声巨响惊动,无论主仆,人们纷纷睁大双眼,关紧房门,畏畏缩缩地不敢出声,唯恐被夜间游荡的凶神注意到。
  殷不寿眼里只有食物,还有要吃食物的这个人。
  “包子,没了,冷的。”殷不寿说,“热的,也是肉,你吃。”
  贺府的小厨房上是彻夜守着人的,以防主人家夜里肚饿,要吃东西。然而这几天人心惶惶,小厨房也跟着懈怠许多,殷不寿翻个底朝天,只找到一笼炸春卷还是温热的,好在还发现一盏燕窝羹,不算有辱使命。
  “好好,这个好,”贺九如边大嚼美味酥脆的炸春卷,边喝甜甜的燕窝羹,只觉连日来的疲惫病弱竟消退许多,“饿死我!你知不知道,我都两天没吃饭了。”
  殷不寿眨也不眨地盯住他,好像被他迷惑住了,以至于完全听不见其他声音,贺九如这么说,它便复述地回应:“我不知道。”
  人的唇瓣油汪汪的,在夜里沁着多么柔软的光,仿佛在要求它,邀请它,擦掉人唇边的春卷屑,再在那嘴唇上头轻轻触一下……
  贺九如莫名其妙地瞧着这个越凑越近的凶神,诧异道:“你靠那么近干嘛?”
  幸好他吃完饭了,要不然真得被丑到食不下咽啊。
  殷不寿茫然地道:“……我不知道。”
  第243章 太平仙(三十三)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贺九如填饱肚子,有点发饭晕了,遂满意地往枕头上一靠,只觉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
  “好啦,”他嘟囔道,“你想问我什么来着?想拧我的头也行,下手记得利落点。”
  殷不寿支吾半天,它问:“是不是你?”
  贺九如反问回去:“是我什么?你要找人啊?”
  殷不寿没遇过这样的人,敢用问题回答它的问题,因此为难片刻,点头:“嗯。”
  “你要找什么样的人?”食物下肚,力气恢复,贺九如多少有了些支撑的精神,继续追问道。
  殷不寿:“不知道。”
  “不知道?”贺九如意外,“那你怎么找呢?就算这个人出现在你面前,你也未必认得他啊。”
  “感觉。”殷不寿说,“感觉对,就是对。”
  这可真是一头混沌茫然,恶不自知的凶神啊,贺九如心想,凭感觉又是什么道理?贺家这些天被它掰掉脑袋的人委实冤得无处诉说了。
  他刚想开口,冷风悄没声儿地从两个大洞里往里灌,激得他连打两个喷嚏,头晕脑胀地缩在床褥里。
  殷不寿:“嗯。”
  殷不寿伸出爪子,连人带被子地抓起来,以令人惊诧的熟练度夹在怀里,携着往外走去。贺九如睁大眼睛,连忙问:“你干什么?你要把我往哪儿带?”
  他这时候挣扎不得,更动弹不得,唯有嘴上质问反抗两句。殷不寿迈开长得吓人的腿,摇摇晃晃地朝内宅的方向走去。它的速度奇快无比,哪怕给狗多按上十八条腿,只怕都跑不过它。
  殷不寿踏入那些重叠幽深的园林长廊,所到之处,湖水蔓延腥黑,树木花叶无不腐烂败坏。它径直走向它的目的地,那些精雕细琢的花墙影壁,统统在接触到凶神躯体之前倾颓剥蚀,仿佛一瞬之间老化了千年。
  它裹着人,在最奢华的内宅院落前停下,迟疑刹那,便挑选了一间最合心意的宅院,大步踏进,这一次,它没有直接撞烂墙壁,而是伸出锋利尖长的指甲,精细地撬开了卧房的门栓门锁,弯腰躬身而入。
  在它站到门外的时候,贺九如已经能听见满院奴仆抖如筛糠,将牙齿打得咯吱作响,里头的主人夫妇和贴身侍从更是低低悲泣着抱在一处,呜咽凄惨。殷不寿埋头进去,身体里涌出许多漆黑似油的触须,宛如扫垃圾一般,将内里的活人全不耐烦地抛出去了。
  它没有杀人,因为它此时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殷不寿将人安放在价值千金的锦衾罗被中间,顺手扔掉原先的旧被子,随后就蹲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贺九如看。
  贺九如真是被它搞糊涂了。
  他滚在奢侈柔滑的被子里,不晓得这是哪个倒霉蛋的房间,深秋时分,屋内早已点起炭笼,熏得空气既暖又香。他懵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殷不寿瞧着他,再问了一遍:“是不是你?”
  贺九如与它大眼瞪小眼,心道怪哉,它这一晚上又是带饭,又是喂水,还把我安置到这里来,难道每个被它掰头的人都有这副优厚待遇么?我就说声“不是”瞧瞧,且看它要干什么。
  “不是。”贺九如说。
  殷不寿:“哦哦。”
  随后便不再动弹,仿佛问这个话只是为了走流程,不论贺九如回答什么,它只顾着蹲在床边,眼珠不错地望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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