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248节
贺九如:“……”
大哥,你这个“哦哦”是什么意思啊?你不来扭我的脑袋吗?
夜深露重,贺九如体虚乏力,思绪昏昏沉沉,实在支撑不住。
管他呢,索性直接睡了,天大的事,也等睡醒了再说。
他眼皮一沉,陷在暖暖香香的被子里,很快入眠。殷不寿还蹲在床边,一心一意地把他瞧着。
这个人很特别,它想,我睁眼以来,所见的一切事物,似乎全不及他的一根头发丝要紧。他是谁?他病得很重,我看了难受,为什么?
这一觉非同小可,贺九如呼呼大睡,直到日上三竿才醒。结果他晕晕地一转脸,就瞧见床边杵着个黑黢黢的玩意儿,大惊之下,险些又一巴掌拍过去。
贺九如按住过快的心跳,同凶神面面相觑许久。
“……你要杀我吗?”他试探着问。
殷不寿摇头,它深思一夜,终于就自己的反常行为想出了一个合理的解读。
“结契,我和你。”它说,“我吃掉你,我自由。”
贺九如没搞懂:“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和你结契,然后你再把我吃掉,你就可以脱离贺家吗?”
“对,对。”殷不寿点头,“契主,我吃掉,我自由。”
“哦……”贺九如明白了,他话锋一转,忽然道,“我饿了,你给我弄点吃的来。”
殷不寿浑不在意话题的突然变化,更不介意人对它发号施令。它转身离去,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惊起府中一片惊恐的尖叫后,它很快回来,抓着个金丝托盘,不知抢了谁的。
“吃。”它说。
贺九如看粥菜都清淡精美,不由食指大动。他乐呵呵地躺在床上吃完早餐,一抹嘴,对殷不寿道:“行,那我们就结契吧!”
他权当这餐是断头饭了,反正这病怏怏的身子也活不了多少年,倒不如被这家伙一口吃了干净。
殷不寿见他答应得痛快,顿时大喜,仿佛刹那间得了天底下最大的宝贝一般。它小心翼翼地从身体里抽出根乌漆油亮的黑线,对贺九如说:“你的手,我要。”
贺九如伸长消瘦的手臂,眼看凶神将这根黑线绑了几圈,牢牢绕在自己的腕子上。这个步骤不疼,他只是觉得,有什么沁凉深暗的事物渗进了自己的肌肤,乃至神魂。
“你的血,我要。”殷不寿说。
贺九如便换了只手,道:“那你自己取血。”
殷不寿捏着人的手腕,左瞧右看,不知何故,这只手,还有手的主人,都瘦弱得令它极不愉快。它张大嘴巴,要在人手上尝一口——哪里经得住咬?它稍稍用力一点,就要把骨头夹碎了!
最后,这大大张开的满口獠牙利齿,也仅是轻轻合上,在人的指关节上抿了一下,抿出一滴艳红的血珠便罢。
活人的血甘美而炽烈,宛如一颗小小的太阳,在殷不寿漆黑的舌尖上燃烧。结契完成了,它却越发舍不得松嘴,只嘬着贺九如的指头不放。
“搞什么?”贺九如狐疑道,“你不会现在就开始吃了吧?”
殷不寿像是喝醉了,它下意识地,笨拙地摸索着人的皮肤,那些漆黑的粘稠浆液犹如遍布窗格的霜花,一路绵绵密密地蔓延下去,飞快地占据了贺九如的手肘,大臂,肩头,以及更深处的部位。
“哎呀!”他惊叫出声,然而殷不寿已经黏糊糊地抱上来,身躯中央展现出一道撕裂的巨口,按着就想把人往里塞,贺九如四肢无力,“邦邦”两拳捶在殷不寿身上,倒给这个凶神打得意乱情迷,不仅不痛,反倒欢喜地荡漾起来。
就这样,贺九如被塞进了凶神的肚子,宛如进到了深不见底的暗渊,黑得不见一丝光,四面八方的触感像极了凉丝丝,滑溜溜的细腻泥浆。
他莫名其妙地躺在里头,完全不像是被消化的样子,似乎这个邪神单纯只是为了好玩儿,才整个儿地把他囊括进来。
“喂,殷不瘦,”贺九如纳闷地道,“你在做什么?你不吃就把我放出去啊。”
殷不寿心满意足,它也弄不清怎么回事,总之,在它的想法里,这个人就应该在自己的肚子里待着。
它想了下,原地晃晃肚皮,导致贺九如同时在光滑的黑泥表面游来荡去,像坐了秋千一般。
他被逗笑了,复又问道:“喂!你现在又在干什么?”
殷不寿问:“好玩?高兴?”
这简直跟一张柔软凉爽,还会自己颠簸的水床别无二致。贺九如乐得哈哈直笑,在殷不寿的身体里来回晃荡。笑够了,笑累了,他才道:“你不是要吃我吗,怎么跟我玩起来了?”
他的问题令殷不寿沉思了片刻,半晌,凶神很笃定地回答:“你瘦,我不吃。你胖,我吃。”
于是自这天起,十分诡异的,贺九如的生活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先他在贺府是无人问津的透明角色,人人都把他这个病秧子少爷当成空气,勉强供给着他的饭食,他的药汤,不咸不淡地吊着他的命。现在,殷不寿反而承担了他的一切饮食开销,日常起居。它以令人费解的专心专注,不留余力地精心喂养贺九如,并且做起这些照顾凡人的活儿来,显得如此得心应手,熟门熟路。
面对贺九如,它不像凶神,反倒更像某种尽心尽责的贴身侍卫。贺九如说什么它都听,想做什么,它都顺心遂意地完成了人的愿望。这是一种几乎没有下限的纵容——它只是温驯地回答一声“哦”,然后便转身为人达成梦想,不管贺九如要开窗通风,还是要它杀光贺府,杀光城中,乃至全天下的所有人。
殷不寿非常幸福。
它这种古老且混沌的存在,本不该体会“幸福”为何物,然而与人在一起的生活,却叫它称心如意,快活得不得了。人很软弱,可以叫它随便摆布,此乃第一桩喜事;人先前瘦弱,如今已经叫它喂养得圆润起来,此乃第二桩喜事;人生气起来会捶打它,但力气不足,因此打在身上非但不疼,反倒令它神魂震荡,此乃第三桩喜事。至于能与人日夜相伴啦,可以把人抓到肚皮里欺负啦……更是多出来的,锦上添花的甜头。
不过,它还对一件事感到微的苦恼。
殷不寿从厨房扫荡归来,回去的路上,它临水照面,总觉得仍有不足。
我这副皮囊,是不是不太符合人的眼光?
它踌躇地想。
倘若我能变得更像人一点,这是否会更好?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虚弱地喘气*我太弱小了,我只会拖后腿!*左顾右盼,发现一张大床*不错,我就在这张床上结束自己的生命吧!我会躺到老死为止。
殷不寿:*趁机挤开大床,自己变成床,充满期待,颤抖*
贺九如:*感觉这张床很有弹性*
殷不寿:*立刻变得更有弹性**开始弹*
第244章 太平仙(三十四)
它确实是有一张人脸的,岁月无尽,它早就遗忘了这张脸的真正主人是谁,可那毕竟是一张出色的脸,人不会不喜欢。
要变吗?
远处隐隐传来说话声。
凶神找到了结契的对象,尽管是府上那个常年生病,犹如透明人一般的少爷,但好歹它不再无差别地屠杀吃人,每日行进的路线几乎都是固定的。府上的人战战兢兢也罢,如履薄冰也罢,总归现在只有被吓死的,没有被抓死的。
在这种状态下,府上的人难免生出“死里逃生”的错觉,自觉可以在重压之下喘口气,日常时候,倒是敢聚在一起说点小话了。
殷不寿思索片刻,乌黑的焦油覆盖了它惨白的脸孔,犹如厚腻的青苔般流动增长,待到焦油褪去,重新被表皮吸收,他已经长出了一张崭新的面容,无瑕俊美,宛若天人。
接着,它的脖颈扭动,蜿蜒如长蛇,单顶着这颗姿容完美的脑袋,朝人群扎堆的地方游走过去。
“……所以,九如少爷是活不长的吧?”
殷不寿停住了。
它只想来测试一下自己这副新颜到底能不能引起人的喜爱,不料一探头过来,便唐突地听到了这句话。
“是啊,”旁人低低地说,“他那一脉,专门与祠堂里供的东西结契。昔年他身子不好,族中还想尽办法与他求医问药,只是无论多厉害的神医,都说他原是活不长的,族中便渐渐地不顾他了……”
那颗昳丽诡谲的人头挂在树梢间,漆亮如蛇的长发被风吹得翻卷,殷不寿定定地听着人群讨论。
“世上的事真没有说理的地方!”一人道,“现下那神和他结在一处,府里谁敢怠慢?老爷太太们只怕他想起来,说上一嘴,自己的人头就要不保。”
“倒不是这么讲的,”又有人隐秘地道,“九如少爷活不长,只要他一死,祠堂里那位就不就自由了?老爷太太们原先就怕这个,所以弃了他不管,谁知呢,还是被找上门结契了!”
殷不寿阴沉沉地听着,无论多么小的秘密,只要他愿意留心,世间的一切都能无所遁形。这几个凡人的声音,比十万个雷霆还要响亮,刺耳。
风过簌簌,有人打了个寒颤,道:“你们发现没有,怎么突然冷开了?跟腊月似的……”
话没说完,他一抬头,打眼望见树上那颗森然人头,一口气梗在喉咙里,迅速化成了满堵的寒冰,冷得全身咯咯乱颤,余下的句子接不上来,竟这么两眼上翻,吓得硬生生昏死过去了。
其他人跟着抬头,同样望见这可怖吊诡的景象,实在是大白天见鬼,不得不怕。当下尖叫四起,连滚带爬,只恨爹妈不给自己生了六条腿。
不知何故,殷不寿任由他们逃窜。
于他而言,这实在是反常至极的举措,便如一个贪食的人眼睁睁看着满盘子的饭粒到处乱跑一般。他没能验证这张脸是否合格,更忘了顺手把这些出言不逊的人抓来吃掉,他愣愣地挂在树上,沉思许久。
人是活不长的。
这点他早就知道,贺九如打娘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如果没有外力干涉,他确实活不了很久,哪怕按照人类的寿数看,他都是短命的。
可知道是一回事,听到其他人亲口认证,就是另一回事了。
殷不寿把头缩回去,他原地站了一刻钟,再度转身,朝厨房走去。
房间里,贺九如正窝在床上看书。
他身体虚软,每天能下地走上一小会儿,不过这些日子被殷不寿养得很好,脸颊上开始有肉,头发也变得乌黑起来。
贺九如识字不多,唯有看图解闷,他打了个哈欠,听见房门一动。
“怎么现在才回来?”他翻过一页,问。
殷不寿含糊道:“去厨房,给你药。”
贺九如放下书,接过药碗,转脸道:“好,谢……”
“谢”字未完,他已是怛然失色,险些把一碗药汁泼在被褥上。
“你谁?!”贺九如呵斥道,“别以为长得好看就能擅闯进来,我要喊人了……殷不瘦!”
殷不寿:“嗯。”
贺九如:“殷不瘦!”
殷不寿:“嗯嗯。”
贺九如:“殷……啊?”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人,确实,仔细一瞧,这家伙不是只有脸能看吗?四肢躯干的比例仍然是不协调的,哪怕化成了人的肤色,手爪仍然大得惊人,锋利的爪尖也沁着黑色。
“……真是你?”他惊骇道,“你怎么突然变成人了?”
殷不寿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我想,变成人,你会欢喜。”
不等贺九如再说什么,他赶忙催促,将药碗往人脸上怼:“喝,药凉。”
贺九如被怼了一口苦药,他含着嘴里,只觉得药的味道较以往有些微的差别,仿佛带着股腥气。
没想太多,他吞咽下去,继续望着殷不寿的脸发呆。
他是为了我才变成这样的,他心里道,为什么呢?真要说起来,他嘴上说着要把我养肥再吃,落到实处,却处处纵容优渥,对我百依百顺,有时候,明明被我揍了,还偏凑过来说不疼……
真奇怪啊,这个凶神。